我见过老年人,拄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躺在床上,一言不发;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这种情景,曾令我惶恐。他们在想什么呢,不敢多猜,...
我见过老年人,拄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躺在床上,一言不发;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这种情景,曾令我惶恐。他们在想什么呢,不敢多猜,只觉得这是挺悲惨的事。现在我不总这么想了。每棵树都有叶子落光的时候,但只要还作为一棵树而存在,它的维管里,树的定义仍在流淌。对生命来说,记忆是如此之本质,甚至可以说,自我与绵延是同义词。拥有丰富回忆的老人,我这么猜想,从来不会寂寞,世界不在他面前时,他也用不着在世界的面前,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不在乎我们了。
旅行在记忆里留下许多东西,有些痕迹深些,有些印象浅些。人容易记得什么,容易忘却什么,因人而异,因时因地而异,有些事情霸占着记忆,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奇怪,不明白为什么还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还有些事,我们或者强迫自己记住,或者相信自己能够记住,却溜之大吉了。
记忆,如心理学家所言,是变形的,经常为喜好过滤而不真实,然而这恰恰又是它的真实所在,它可以不符合别人眼中的实际,却因而更符合我们自己。一次旅行,你记得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忘了什么,也是理所当然。
还有比水月镜花,那些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视之则在、持之则失的事物,更吸引人呢?如果旅行的目的是可以完全实现的,总有最后的旅行,使人再也不想出门了。幸运的是,人之本性中有些奇妙的东西,无论是我们的无限的愚蠢,还是有限的智慧,都不能遮蔽。
“对于傻瓜而言,旅游是最快乐的天堂。我们最初的旅程使我们发现:对我们来说,地方无关紧要。在家里,我梦想着:在那不勒斯,在罗马,我可以陶醉在美的海洋中,丟掉我的忧伤。我打点好衣箱,拥抱过朋友,登船航海,最后在那不勒斯醒来,旁边还是那严峻的事实,那个我原来逃避的、毫不退让的、同一个忧伤的自我。我寻找梵蒂冈和那些宫殿。我假装沉醉在景色和联想中,可是实际上,我从来就没有沉醉过。无论走到哪儿,我的巨人都陪伴着我。”——爱默生(屠隆译文)
“我的巨人”当指“同一个忧伤的自我”,亦即人生本质方面的重大问题,而那是无法靠出门旅行来逃避、来寻求解答的。
我们自己,或多或少,都是这样的旅行者——不,旅游者。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能力在日常生活里制造趣味,便把指望寄托于异国他乡,好像那里的人,那里的生活,与我们有什么重大不同似的。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候,也许您没有,反正我有。忽然心生厌倦,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刚刚发现似的,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无趣的一个人。”或者,若对自己不那么严厉的话,便说:“无趣的生活,把一个本来有趣的人也弄得无趣起来。”于是我们把雨衣、牙膏什么的塞进包裹,上路了,满心相信换到另一种意味丰富的场景,自己也有趣起来。我们想象异地的闻所未闻之物,旅途中的奇遇,各种有意思的人,妙味橫行的交谈,这些都是文学书里永远发生的,如果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就夸大遇见的每一件小事,使之符合想象。
于是,熙熙攘攘的,我们四处游逛。在每一个略有可观之处,更不要说那些“胜地”,挤满了我们这些无聊的人。
然而我相信,世上的好事情,并不总是,其实大多数不是,生发于单纯的高尚动机。从古到今,络绎于道的人,揣着五花八门的心思,一大半是实际的,一小半是花哨的,还有的去抢劫,去杀人放火。但假如人类不是这么地不安分,假如大家都固守家园,哪里来的文明呢?唐人说得好,“无有游观广览之知。顾有至愚极陋之累”。看一眼人类的观念史,再看一眼电视新闻,那里边有今人对同类的种种狭隘看法,以及伴随之的可怕作为,我们或会一边承认,万年文明之后,我们仍然是相当鄙陋的种群,一边承认,如果没有日益广泛的人际、群际交流,我们会比现在鄙陋一万倍。
圣奥古斯丁说,世界是一本书,如果杜门不出,则只读了其中的一页。回想20世纪70年代,闭目塞听的国人如我者,有多少荒唐的见解,只读了一页书,还是被篡改的,便以为世界不过如此;而在“改革开放”后,有了交流,各种弊见,便如积雪被太阳照了,渐渐消融。不管心灵多么受到禁锢,不管成见多深,人有一种能力,使自己所见现象越是纷繁混乱,越有机会接近事物的正解。所以不奇怪的是,我国古代的治民者,发自本能地总想禁止士民伕游,他们这企图,甚至有高尚的动机,但世界上的许多坏事,都有着高尚的动机。
历史上不知有多少次,人们自己画地为牢,成百上千年间沉于心智的黑暗之中,干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然而最后总能挣脱出来,并非是由于理性的引导,因为在那种时候,理性蒙尘,正信心十足,一股劲儿地将大家往深沟里带呢。是生活中各种不规则的事物,新奇陌生的现象,一两个疯狂的念头,几船外邦的货物,居心叵测的流言蜚语,以及最重要的,人类不知:餍足的好奇心,这些事情勾结起来,一点一点地拱,直到那用权力和陋见搭建的庞然大物,砰然瓦解。
约翰逊博士朴实地说,旅行可以“校正”想象力,与其终日而思事情是怎样的,不如拔起脚,去看看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约翰逊以常识名世,果非虚誉。人坐在家里胡思乱想,才容易陷溺,才容易人窠臼而不自知。如果整天与概念为伍,便有危险,忘记了实际的现象,失掉对人事的同情,那才容易产生邪见邪说呢。当然,乐颠颠地冥想,有一个好处,是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得了,借用陆九渊的诗句,“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世界第一,战无不胜,石头打飞机,放之四海而皆准等等。
长行不需要巨大或高贵的动机,不需要完善的规划,尤不需要睿智的预见。为了卖东西,为了买东西,为了探亲,为了相亲,为了有以夸示,为了堵住别人夸示的嘴,为了到达,为了离开,为了解惑,为了解闷,哪怕只是为了节日公路免费,不上路心里难过。只要您上了路,就加入了一种造福人类的光荣事业,何况,虽然不常发生,确有机会有利可图呢。
至于爱默生念念在兹的人生本质问题,如果在外面寻不到解答,在家里成就的机会更少。而且,那既是个人的问题,也更是人类的问题,如果真有解答的话,也一定是远在人类现有知识的边疆之外,只有不断地推进边疆,才有接近的希望。旅者自己虽无所得,对后代却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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