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词里的村庄

发布时间: 2018-02-25 22:44:19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散文 点击: 132

猪、马、牛、羊,草垛、石磙、水塘、槐树,二狗、大爷、队长、媳妇,杀猪、赶集、割麦、过年……这些,都是村庄上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算是小词。还有一些东西,它们与村庄若有若无、若即若离,却主宰着村庄的自然和人文生态,它们是一些大词—— 村民自治 过年回家,

大词里的村庄

  猪、马、牛、羊,草垛、石磙、水塘、槐树,二狗、大爷、队长、媳妇,杀猪、赶集、割麦、过年……这些,都是村庄上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算是小词。还有一些东西,它们与村庄若有若无、若即若离,却主宰着村庄的自然和人文生态,它们是一些大词——

  村民自治

  过年回家,走进房间,落满灰尘的桌子上是一叠烟盒大小的纸片,水红色的。父亲放在这里的。这是几张选票。我们家的六口人,都是成年,却只有父亲一人在家。

  不知道这是一次什么选举。人大代表?村长?我国农村现在是村民自治,村长不是官,是村民的利益代言人,由全体村民直接选出。据说,这是当代中国的伟大创举。有一回,我曾在哪里看到过一个标题,联合国的某个机构考察中国的村民自治。不是官,为啥总有一些人在争呢?

  这一沓选票,像春天里的一把辣椒苗,干枯在这里了。我却没觉得可惜。妻子是台资企业里的清洁工,那一天她说,台湾选举,台湾人都坐飞机回去了。我有些惊讶,选举,有那么要紧吗?现在想想,那时还在家里,我好像也没有填写过什么选票。有一年冬天在村头开会,搞什么选举,发选票的时候,好多人都不接,说选啥选,上头都弄好了。发不出去的一堆选票,管事的就找一个人,指派他怎么划,划了半天还没划完,头缩在毛领里村长急了,快点快点,冷死了!

  据说,当年晚清预备立宪,就登记了几百万符合条件的选民。现在一百年都过去了,这个事,我还没有真正介入。

  扶贫开发

  这些年来,中国有哪些贫困地区,有多少贫困人口,每年又成功脱贫多少,这些,只要跟电视没有完全绝缘,你就会知道,在一组组数字面前,贫困面就像春蚕吃桑叶一样在迅速缩小,毫不含糊。

  我们这个叫做赵庄的村子,属于国家级贫困县,地处黄淮平原,又摊上了持续多年的黄淮海开发,还占着大别山革命老区的边,扶贫开发的力度应该是不小了。

  在赵庄,这个长达30年的过程中,能够看到的,就是修了一座一庹多长的小桥,打了两眼机井。机井在那,谁家要抽水,就带着自己的电线、潜水泵、送水带,夜里睡在那里看着,抽好了就全部收回。送水带的长度是有限的,够得着机井的地块有多少?

  在这之前,赵庄曾有3眼机井,水渠、水泵配套齐全。这都是70年代农业学大寨留下的。后来地分了,这些东西一家一户就不好使用了。电动机、水泵被人卖了;电线被风吹倒也没人扶,电伤一个劳力、电死一个小孩儿,最后被人割走;水渠被人一点点犁掉;机井在谁家地头也嫌碍事,都被一个个填上了。

  但是,扶贫开发的工作终归是要有成效的。据说,赵庄十年前就属于小康村了。

  免税

  免税,就是免除农业税。农业税,这是个文词,村庄上的人大都听说过,他们只知道“完粮”。小麦、稻子打下来,晒干扬净,按任务先交到粮库里完事,一分钱不得。这个钱,就是农业税了。后来,粮食越来越贱,光交麦子不中了,秋季还要交钱,叫秋征。说粮食贱了,还有人不信。当年麦子三毛多钱一斤,国家人员一月30多块钱,可以买100多斤,现在小麦涨到一块钱一斤,国家人员一月拿3000块钱,可以抵3000斤麦子。看是涨了不少,却跌了几十倍。粮食贱了,种粮的人就贱了,成了农民工。

  据说,最后全国农民一年交给国家的粮食,才值几百亿,只是几个楼盘的价钱,是小钱了。这个时候,政府看准了时机,干脆免了它,并且还实行了种粮补贴。在赵庄,这两项加在一起,一亩地一年可以得到100多块钱的好处,相当于一个人在工地上一天的工钱。这个钱,就像香案上的贡品。亿万农民感恩戴德。父亲说,哪朝哪代种过白地?

  新农保

  我们家6口人,现在都有保险了。

  据说,新农保在全国已接近全覆盖。现在加一个“新”字,显然是曾经有过“旧”农保。40年前(1974年)春天的那个晚上,娘突然妇科大出血,村里人把她往外抬,娘对俺大(爹)喊叫着,他大啊,你把小孩儿都招呼好,我不中了……娘抬到公社卫生院,紧急抢救,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又好过来了。娘出院以后,俺大到大队开个证明,到公社民政助理那里批了15块钱,度过了难关。这点钱是国家工作人员半个月的工资,现在看,也是一两千块了。

  一家人都有保险了,我却没有一点感觉。也许是因为除了老父亲,我们都在外地。在外面,一家人看病每年都是万儿八千的,也没有报过。80高龄的父亲这些年在家也没害过啥病。除了交费,我们跟医保还没发生过关系。

  过年在家,那天晚上我跟邻居干丁闲坐,叙到医疗费报销。干丁说:啥医保不医保,上头八把,底下四掐。这里的“掐”字是两手合围,这句土话是说,两头一般大。干丁说,你现在能报销了,他让你多花钱。他今年得阑尾炎,让村医挂了几天针没用,在县医院做了手术,报了百分之七十,自己还掏了一两千。干丁过年都70了,还在工地上爬高上低地做着小工。他这样说,我也明白了,就是商家的优惠大酬宾,原价180,现价80。想想也是,政府把补贴的钱跟老百姓的保费放在一起,让医院去挣,他能给你留着吗?

  新农保除了医保,还包括养老保险。这一块,我家已经受益了。现在,父亲每月可以领取60块钱。那一天说起这个事,80岁的丈母娘说,政府是傻了吗,还给老百姓钱。一年720块钱,让这个交了一辈子公粮的老农妇受宠若惊了。她不知道,她的邻居,那个村学校的退休教师,一星期就拿她一年的钱。

  计划生育

  这总教人想起一场场暴风雨。电闪雷鸣、房倒屋塌。

  那时,我的一个表姐,第几胎怀上以后,表姐夫在屋房里挖了一个地窖,上面掩盖起来,一有风吹草动,表姐就就地隐蔽。后来突击队半夜进村的时候,他们还是觉得不够安全,表姐就挺着肚子,从冰冷的围沟里突围了,终于又收获了一口人。

  现在我打工在外,身边的老乡都是拖家带口,知名到姓的也有上百号。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回到村里,再也没有听到计划生育这个事了。就像面对沙漠深处的一处古城遗址,简直有些诡异。

  是村民的思想觉悟都提高了吗?显然不是。这些年,我的离开村庄的老乡们,有人犯罪被判了刑,有人赌博倾家荡产,有人给有钱人养着私生子。他们在计划生育方面“守法”,是养不起了。生活的重担让他们冷淡、阳痿了。现在,政策似乎在鼓噪着放开,要给他们送伟哥了。

  专业合作社

  赵庄的地片上,有一个红薯专业合作社。

  这些年,政府一直是在催促着农民致富。初分地的80年代,叫的是“专业户”,好像所有的农户都可以去种菜、种药材、养老鳖,挣大钱。那一年,闻香花大价钱从“致富带头人”那里引种了一块桔梗,到了秋天一地的桔梗挖出来,刮皮、晒干,白花花的一大堆,却没人要了,后来闻香跟我说,那东西烧锅,起火得很。到了90年代,又有了“公司加农户”,“产供销一条龙”。那一年,开小四轮跑运输的舅哥致富心切,请劳力一下子养了2万只鸭子。他是白手拿鱼,先从县公司拿来鸭苗、饲料,鸭子养大了再卖给公司。鸭子养到半大,饲料却没有了,一圈鸭子饿得炸了把,死的死,逃的逃,遍地都是。舅哥一合计,这一场下来欠了人家十来万,一辈子也翻不过来了。那个漆黑的夜晚,两口子带着几个孩子,从地面上蒸发了。

  现在的这个专业合作社,是过去的升级版,它是租用农户的土地栽种红薯,用红薯粉做粉条。我家的10亩地就给了他们,一亩地一年600块。

  我见到过当地报纸对这个合作社的宣传。从联系的农户、红薯的种植面积、到总产值,那些数字至少都多了一个0,相当于当年的亩产万斤。

  可以说,今天任何人都没有能力种地、种粮食。除了村庄上那些没办法外出打工的人。可是,就是还有一些响当当的大户,他们的经营,顶好就是保本。他们的生存,靠的是当地政府的补贴。他们像一只威风或者华贵的宠物,给供养者装点着门面。年度工作总结,本区流转土地多少亩,算上一笔。

  腊月27了,合作社的地钱还没有给。有的人家跑了好几趟了,最后的答复是,等过罢年。年是一道关,一过去就算了,至少要再等半年。

  到这一天了,家里还等着用钱。我只得给主任打电话,讨要10亩地的6000块钱,我一报上姓名,他说,钱遂要遂有。这叫我想到,他还要跟我谈地的事。我家的那块地紧靠着合作社的围墙,过去已经谈过了,他想让我永久性地流转出去,他以合作社扩建的名义,盖房子卖。看到我爱理不理的,他说:地在你手里没用,只能种几颗庄稼,交给我们才可以运作。

  农业现代化

  那个时候,赵庄所在的大队比较先进,已经有了几台东方红拖拉机,带着犁耙,还有播种机、插秧机,农业生产起码是半机械化了。这个只有一千多人的大队,每年可以上交国家100万斤公粮。后来土地一夜之间分到了户,大块地变成了裹脚绺子,这些大家伙就没法用了,只能停在那里风吹雨淋,后来有人确信已经成了一堆废铁,就把它们拆卖了。

  一家一户种地靠的是老牛,这个阶段我家先后招呼过四条牛。后来有些人家嫌牛脚步慢,就添了手扶拖拉机。现在,村庄上没有了一条牛,没有想到的是,手扶拖拉机也早已成了废物,在角落里蒙着灰尘。现在的庄稼,都是拿钱让外面的机器收种。

  现在,离开外面,赵庄的400多亩土地已经无法生产了。牲畜没有了,秸秆完全靠就地焚烧,管也管不住。整个村庄,看不到一个粪堆,完全靠化肥。也没有一个人再扛锄头了,全靠打除草剂。水稻、小麦、玉米这些主要农作物的种子,全部得买,只能种一季,再种就没有收成了。十几年前我在家里的时候,还不是这样。那时的种子主要是自己留。比如小麦,要想留哪个品种,收割之前,先把那个田块里(有时取半块)的个别杂穗择掉,单割单垛单打,扬场的时候,取上风头籽粒饱满的,灌上几袋子,妥善保存。这叫提纯复壮。一个品种,能使用多年。看到谁家的品种好,也可以跟他调换,一斤换一斤,一分钱不用帮。

  那个时候,我家的十几亩地里种有小麦、玉米、红薯、棉花、大豆、花生、芝麻、烟叶。我在红薯垄沟里套种玉米,它们植株一高一低、成熟期一早一晚、一喜湿一耐旱。这样可以充分利用空间、光照、水肥和生长期,提高复种指数,增加总产量。

  现在,就是还在家里,我也不会这样弄了。有这个精力,干一天小工就抵100斤粮食。

  这几年,赵庄的村口有了一个小卖部,那里有一个棚子,下面摆着几张桌子,一年到头都有一些人在那里打牌。地里却是空荡荡的。现在,机械、种子、化肥、农药这些农资的大量使用,比起当年的农家肥、精耕细作,究竟哪一个更科学、更现代化?

  在一些人眼里,这些,可能都不是农业的现代化。他们追求的现代化,就是赵庄的400多亩地,或者再加上邻村的几百亩,合并成一个农场,由一个老板来耕种。

  耕地红线

  那天晚上,在工地上干活的妹夫来到我家,他说,家里有人打电话,想要他家的那块4亩地,盖房子卖,3万块钱一亩,管给他吗?

  盖房子不是种玉米,给了他,啥时候也要不回来了。我犹豫了片刻,却说:管给他。

  这些年,我也接到过这样的电话,片刻之间是一种反感,像是这人要抄我的老窝。这也不过是一个农民本能地反应,随即就被理智所修正。这些年坊间一提到困难群体,就是城里的下岗工人、农村的失地农民。说这些话的,都是一些好心的外人。他们并不知情。对于农民,他们的困难其实并不在于失地,而是土地没有得到好的价钱(补偿、安置)。我们看到,苏州地区的失地农民,日子都过得很好。手里有地没地,差不多。自从走出村庄的那一刻,他们其实已经破产了,只是农民没有失业一说。但是,土地的意义还是存在的,这主要是在精神方面,一间破房子跟一块地,才是他们身后的一个家。要想种地,即使是在免税的今天,一分钱不拿都能找到一块地。我家的三块地,两块给了合作社,合作社靠政府扶持,得支撑着门面,一亩地一年600块。就是减一半,我也只能给他种。还一块地,这些年就是让人家白种着,分文未取。30000块钱一亩地,在我们打工的地方还买不了一个卫生间,却是个好价钱了,就是以合作社的这个当地最高租金,也要50年,整整一辈子了。

  现在乡村的公路边上,几乎每个村子都树有一个醒目的大牌子,上面是基本农田保护示意图。图上的地片,属于高压线,神圣不可侵犯。可是,日光和风雨已经把它冲刷得一片模糊。在外人看来,保护耕地就是保护农民。其实,今天土地的主人已经悄悄反水,他们正与资本、权势里应外合,出卖着自己的土地。钉子户所捍卫的,只是自己心中的价码。

  新农村

  面对赵庄,我的感叹与其说是来自于空间,不如说是来自于时间。30多年了,赵庄的人还都生活在瓦片、檩条搭建的平房里;赵庄的地面上,还是没有一步水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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