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也比它四腿明亮；消融一切的黑暗也吸纳不了它。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看见一匹黑种马。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

1987年，由于他的作品“超越时空限制，无论在文学上及敏感问题方面，都充分显示出他广阔的思想和浓郁的诗意”，获诺贝尔文学奖。

布罗茨基著有诗集《诗选》(1973)、《言论之一部分》(1980)、《二十世纪史》(1986)、及散文集《小于一》(1986)等。

逝世时，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发唁电说：“连接俄罗斯当代诗歌和过去伟大诗人作品的纽带断裂了”。这是对布罗茨基最光荣的赞颂，因为布罗茨基对诗歌的贡献不仅是俄罗斯的，也是世界性的。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黄灿然译漆黑的夜空也比它四腿明亮；消融一切的黑暗也吸纳不了它。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看见一匹黑种马。我在世界上没见过更黑的事物——它的四肢漆黑如乌煤，它的身躯漆黑如虚空，比黑夜还黑，从鬃毛到颤动的尾巴。它的两侧，把一片漆黑摊分，从不晓得什么是鞍具下的擦伤。它伫立不动，似乎在沉睡。但恐怖弥漫它四蹄的漆黑。如此黑，阴影投下也不留痕迹；染也染不出它这种黑。黑如黑凛凛的午夜，黑如凶猛而不见底的针心——黑如耸立眼前的密林，黑如窝形肋骨间绷紧的空隙，黑如土地底下躺着种子的凹处。我知道我们内部也一片漆黑——然而我们一望，它就更是黑得发亮！我的手表显示现在还只是午夜。它丝毫也不移近我们半步，它腰身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幽暗，它脊背完全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不留下哪怕一个小光点。它两眼的白光像扫来两道闪电，瞳孔更是黑咕隆咚，仿佛底片上眼睛怪异的斜睨！但为什么它中止飞奔而停下来在我们身边留连，直到黎明来临？为什么它如此贴近篝火站着？为什么它呼吸空气的漆黑，踏碎落叶松脆的骨头？为什么它两只硕大的眼睛里射出黑光？——它想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1961

布罗茨基从1955年开始写诗，开始通过诗朗诵和手抄本形式流传。他卓越的才华很快崭露头角，被称作“街头诗人”，并受到阿赫玛托娃和其他一些文化界人士的赏识。

这期间，他与彼得堡几位青年切磋诗艺，被称为“彼得堡集团”。

布罗茨基的诗歌中，有着强烈的个人特征，稳重、孤傲、平静、坚定。“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原本应是一片火光灿烂之中，以光芒为背景，布罗茨基用一只黑色的马，在强烈的光线对比中，描述色彩与情绪。

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黑的物体，“它的两侧，把一片漆黑摊分，/ 从不晓得什么是鞍具下的擦伤。”布罗茨基的文字平稳安静，他将一个很是熟悉的动物作为载体，只提取出其中有用的部分：黑色。

在它的周围，漆黑被分割开，它甚至比黑夜本身更吸引人。

布罗茨基的作品中有着对现实超越客观的理解，他的语调由平稳渐渐开始蓄力，最终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在并不陌生的意象中寻找超然物外的因素。

读者有时可能不能很好理解，因而阅读他的作品，最好事先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安静的境界中。

“它伫立不动，似乎在沉睡。/ 但恐怖弥漫它四蹄的漆黑。”

诗歌中，并没有刻意去营造高潮，诗人一点一点将黑色浸入文字中，这是一种思考的状态，也是一种感受的起伏。恐怖在黑色中孕育出来，恐惧未知，这是一种来自身体的本能。

“漆黑的夜空也比它四腿明亮；/ 消融一切的黑暗也吸纳不了它。”黑，在对比中再次升级，变得明亮而独立，这是一匹与黑暗对抗的黑色野马。

它站立在黑暗中，如同特立独行的人，没有被黑暗吞噬，反而将其衬托出明亮的光。

阿赫马托娃在读了布罗茨基第一批给她看的诗之后即认为，“布罗茨基的声音孤立，没有其他杂音。”

这是对于布罗茨基极为精准的判断，他总是冷静而平稳地在描写生命的体验。或者说，布罗茨基对于诗歌的追求，并不在于文字表面的拉扯与呈现，某种程度上说，他刻意在压制着某些情绪，以寻找更加真实而纯粹的诗歌。

1964年，布罗茨基因不劳而获罪受审入狱，最终被驱逐出国。“对布罗茨基的审判常常被称为‘卡夫卡式的’，这指的是法律逻辑的缺失、诉讼的荒谬以及可怕的审判氛围”。

审判以布罗茨基经常调换工作为由，当布罗茨基说自己的工作是写诗，法官拒绝承认这是一种工作。

而布罗茨基在服刑期间收获甚丰，并不以为苦。后在阿赫马托娃的协助下和西方作家的呼吁下，提前获释。布罗茨基在服刑期间所读到奥登是一本原文的英语诗选，一打开便是奥登那首名作《悼叶芝》：

时间可以容忍勇敢和天真的人，并在一星期里漠视一个美丽的躯体，崇拜语言和原谅每个它赖以生存的人；宽恕懦怯、自负，把荣耀献在他们脚下。

“时间……崇拜语言”，布罗茨基在上述诗句中，充分感受到奥登诗歌匠人版的精湛技艺及大师级的思想深度。在谈到奥登时，布罗茨基曾说，奥登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

之后，他的创作也始终贴近两位前辈诗人，阿赫玛托娃和奥登。

布罗茨基的诗歌同样具备深刻洞察力：“为什么它如此贴近篝火站着？/ 为什么它呼吸空气的漆黑，”诗人在一开始提到“它”是一只马，实际上，“它”也是每个人心中的欲望，在黑暗中呼吸，在漆黑中生长，一旦面对光芒，它甚至刻意踏碎规则，肆意奔跑。

一种似乎比黑暗本身更加令人恐惧的存在，“它腰身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幽暗，/ 它脊背完全从我们视野里消失。”黑暗不在是视野的尽头，而是精神上的流亡。

诗人说，因为“我知道我们内部也一片漆黑”。

布罗茨基自称模仿奥登，他也将奥登的文风发扬光大。

诗歌的结尾简直完美无暇：“它想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整首诗歌戛然而止，布罗茨基练达而睿智的文风，适而可止的分寸感，细节而具体的论述完美地体现出来。诗人留下了问题的答案，似乎又重新开启了新的追寻。

黑暗之中，唯有人类，才是真正的骑手。这一切的背后，一种孤立的声音一直弥漫着，它安静地、平和地、勇敢地、孤傲地，如同他本人一般的声音：“我知道我们内部也一片漆黑”。

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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