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商隐,什么诗句最最让人津津乐道?当之无愧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而最大的误解也往往就在这里,一般人往往解作“...
关于李商隐,什么诗句最最让人津津乐道?当之无愧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而最大的误解也往往就在这里,一般人往往解作“这份感情可以等到日后追忆,而那个时候已经惘然”,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草率和无谓。
殊不知“可待”是“岂待”之意,正如辛弃疾“可堪回首”当释为“岂堪回首”,正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是痛定思痛之后的不堪,也只有如此,无论此诗是言感情还是述壮志,也才有个彻头彻尾的解释。
除了这个大关节处,事实是自从《锦瑟》问世以来,关于它到底说得是什么,就一直聚讼纷纭。有那特别实诚的人认为就是在说锦瑟,指出中二联讲的就是锦瑟的“适、怨、清、和”(《艺苑卮言》),反对者不以为然,认定这就是讨论闺情,不要牵强附会,(《批点唐音》),又有后来者或认其为悼亡诗(朱彝尊),或认其为自伤平生之词(《唐诗鼓吹评注》)。
一千个人有一千首《锦瑟》,而未必每首锦瑟都能“曲尽其辞”。在新书《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中,叶嘉莹先生为我们倾情品读了这首诗歌。
如何解读《锦瑟》本身?
锦瑟无端五十弦”,“无端”,就是诗眼。为什么“无端”就是诗眼?它的妙处就妙在这里,这首诗之所以活起来的两个字。如果只是一些名字的堆砌,什么“望帝”“杜鹃”“庄生”“蝴蝶”,就没有生命。可是,李商隐的诗之所以能够吸引人,就在他那些典故或者美丽的形象里面,他掌握了一个感觉。
我认为“无端”两个字说得真是好,真的是诗眼,因为你说弦乐的乐器,人家四弦的琵琶也能弹出很美丽的声音,甚至于后来的三弦也能弹出很美丽的声音,你为什么要有五十根弦?你为什么要做锦瑟?你为什么要做那最繁复的最珍贵的最美好的锦瑟?“无端”,“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这是第一句的“无端”两个字,用得好。
第二句,“一弦一柱思华年”,“一弦一柱”,重复得好,每一根柱弹出来的,都是我对华年的回忆,“一弦一柱”啊,两个“一”字重复得好,那种缠绵、那种深切都由这两个字表现出来了。至于“庄生晓梦迷蝴蝶”一句,大家都知道,但是李商隐是说“晓梦”跟“迷”,李商隐的诗之所以吸引人,不只是词藻的美丽,而是能够用一些字眼把那个感觉传递出来,传达得非常深切。
“庄生晓梦迷蝴蝶”,写蝴蝶梦中的痴迷。“晓梦”,是写梦的短暂;至于“迷蝴蝶”,是写人生的虚幻、短暂,或者是如他在《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那首长诗中所言的:“战功高后数文章,怜我秋斋梦蝴蝶。”是感激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止对他的知赏。所以,这个蝴蝶的美梦,是他对人生的种种的向往和追求。我曾经有过蝴蝶的美梦,不管是爱情还是仕宦,我也曾痴迷于其中,可是,这么快,我的梦就醒了。
李商隐年轻的时候,当然是有过——不管对于仕宦还是爱情——都曾经有过美梦,所以,他刻苦地读书求学,希望有朝一日,他真是能够实践他自己,所以,像他《安定城楼》说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他曾经有过这样的美梦。可是,那么短暂就破灭了——他刚刚考上进士,欣赏他的令孤楚就去世了;刚结了婚,正是美好的时候,马上就陷到党争里面去了,所以,庄生的这个梦,真是太短了,“庄生晓梦迷蝴蝶”,无论是理想或仕宦的美梦都那么快就破灭了。
“望帝春心托杜鹃”,“春心”,什么是春心?那种多情的、依恋的、追求的、向往的心,所以是“望帝春心”,虽然死了,那个感情依然还存在着,就是变成了非人类的杜鹃,它还在啼出鲜血,说“不如归去”。“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你先不要说哪个是李卫公,哪个是令孤绹,这是两个对比啊,“沧海月明”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夜晚的、高远的、苍凉的。
“蓝田日暖”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白天的、光明的、温暖的。这是两个对比的境界。人的一生里,你有过“沧海月明”的某一种遭遇和境界,也不管是人生现实的境界还是你感情的境界,你曾经有过“蓝田日暖”的某一种情景和境界,不管是现实的境界还是感情的境界。只是在“沧海月明”的境界里,你是“珠”有“泪”——如果很切实地讲,说是沧海遗珠,所以那珠有泪,当然你也可以这样理解。
可是,你也可以说,在那么光明的美丽的月光之下——人家都说,月圆珠就是圆的——就算天上的月亮这么明亮,珠也这么圆,但是那珠上都是泪啊!“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山是美的,在暖日和风之下,这光景也是美的,可是“玉生烟”,这玉你是掌握不到的,它都在烟霭之中!所以,你不用管它说的是什么,仅是它的形象,它的字眼,它点出来的那种境界——那种迷茫、那种失落,都足以打动你。至于这首诗的章法,则是很清楚的。
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是很有章法,很有条理。首两句是总起,末两句是总结。中间这四句,是四种不同的境界。所以,“此情可待在追忆”是总结,“只是当时已惘然”。不管是哪一种境界,不是我现在回忆——此情其实不等到追忆,当时就已惘然了——是我现在依然在惘然之中,不是现在才惘然,是当年就惘然了。
所以,我觉得,不用执着把它指实,你从它整个的字面,它的遣词、造句,给你的感受来说,它是一首好诗。因为它的形象跟它的句法,都写得非常好。它可以把你带进来,不是像那个“鱼跃练川抛玉尺”,那是很生硬的,很死板的,没有生命的,没有感觉的。
叶嘉莹先生如何看待《锦瑟》?
后来人都是猜测。当然,最无聊的人,就说锦瑟是人家里边一个内眷的女子,这真是无聊的猜测。说锦瑟是要跟女子幽会,弹的一个暗号,真是无聊的猜测。完全不是诗,也不是感情,什么都不是,那真是非常无聊的事情。我后来也写了一首诗,就是《读义山诗》:
信有姮娥偏耐冷,休从宋玉觅微词。千年沧海遗珠泪,未许人笺锦瑟诗。“信有姮娥偏耐冷”,人生的孤独、寂寞,真能够忍受吗?我说我相信天上的嫦娥她是真的耐冷的。其实我还写了一首词,是我自己写的一首咏月亮的词,那是我在温哥华写的。有一年的秋天,还不一定是中秋节,那天万里无云,月亮非常大,光色非常饱满。那个时候也有一个女学生在我家里住,叫蔡宝珠。
蔡宝珠就说,叶老师啊,今天月亮这么好,你给月亮写一首诗吧。我就写了篇咏月亮的作品,我写了一首词,《浣溪沙》。《浣溪沙》是一首词的牌调。诗是题目,词是牌调,一个乐曲的牌调,因为词都是歌唱的歌词(songwords)。我把它称作“无限清辉景最妍。流光如水复如烟。一轮明月自高悬”,这是上半首;
下半首呢,“已惯阴晴圆缺事。更堪万古碧霄寒。人天谁与共婵娟”。这么美丽的光,月亮不是永远圆的,月亮有时候阴,有时候晴,有时候圆,有时候缺。月亮经过这些磨难、这些挫折,经过阴晴圆缺的种种变化,她已经习惯了这些灾难和变化,而且她能够体认万古的碧霄寒,孤独、寒冷地挂在天上,她已经习惯了忍受万古的孤寒。她如此之美丽,人天之间,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像月亮这样光辉、这样明亮?
姮娥,天上的嫦娥,你要忍得住你的孤独和寒冷,你才能呈现你的光明。你有这样美好的理想、美好的感情、美好的愿望,可你这么不幸,你这么孤独,你这么寂寞,你经过这么多苦难,经过这么多挫折。“信有”,我真的知道,我确确实实知道,姮娥忍受得住这样的寒冷。
所以你们这般俗世的人,“休从宋玉觅微词”,不要抓住宋玉写什么高台云雨、巫山神女的,就说这个是恋爱、那个也是恋爱,这个是道姑、那个也是道姑,说这个《锦瑟》就说人家里的一个侍女——不要做这种卑微的、无聊的猜测。“信有姮娥偏耐冷”,那是李商隐,他孤独,他寂寞,他忍耐了他的孤独、寂寞,你们这些世俗的人“休从宋玉觅微词”。
“千年沧海遗珠泪”,几千年来我们中华的文化、我们所仰赖的我们古代有这么多美好的人。诗歌的本身,是有它的生命的。只要是一个有灵魂、有感觉、有理想的人,读了这些诗,这些诗就会唤起他一个感发的生命。所以我常常说,诗歌有一种感发的生命。而且这个生命,是一可以生二,二可以生三,三可以生无穷的。我从李商隐得到的感发,或者我从杜甫得到的感发,不一定跟他们完全一样,但他们的诗使我感动了,使我有一种兴发,我的内心被感动了,对于人生有一种感发,有一种追求,这就是它的作用。
几千年过去了,在沧海之中我们读到他的诗篇,他给我们留下的,是一颗明珠。也许这颗明珠是由他的眼泪变成的,我们要体会这个珠泪的美丽和悲哀。“未许人笺锦瑟诗”,你不要随便用世俗的、无聊的、下流的那些猜测,去随便猜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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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黄泓
本文观点资料来自
《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
作 者:叶嘉莹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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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无处不在的浓郁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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