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思绪编织着一个梦，沉醉其中，看白色轻絮在银白背景下穿梭变换，无比轻柔。我看着它，编织着……      我活在梦里，也活在过去。以生命对称的中点折叠以后的人生，将未来未知的空白印染上过去的颜色。时间，对于我，在反转倒退。      我选择四十岁为折点，选择重过四十年的人生，选择在四十岁结束未来，结束明天，将走过的日子一天一天抹去。      在洁白的病房里，我走到窗边，看华灯初上，点点繁星。室外的漆黑与室内的洁白形成鲜明的对比，洁白的地狱，漆黑的天堂。      我躺到床头，再看一眼住了三年的病房。拿起床边柜子上的镜子，对着那张枯槁憔悴的脸微微一笑。还是那么丑陋。    “很好，昨天见。”我由衷祝福，闭上双眼。我知道，再睁开眼，一切都会不同，生命的列车将驶向过去。      清晨睁开眼睛，阳光温暖地照射进来。看看墙上的钟，我知道十分钟后护士会来送早餐，知道两个小时后楼下会有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知道下午四点女儿会来给我惊喜，一朵美丽的玫瑰花……      我等待着，等待着已知的事情发生。向后退步，回到曾经。      脱下病服，换上许久未穿的旧衣走出病房，不顾医护人员阻拦，兴奋地跑向外面。       欢呼，尖叫，奔跑。我冲过马路，不理会因急刹车而引起的谩骂； 我踩踏草坪，不在乎路边树立的标牌； 我跳进水池，不去看别人异样的眼光……      因为，我自由了。      我来到女儿的学校，在她惊讶的眼神中爱抚着她可爱的脸蛋，轻声告诉她，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了。       这是个谎言，没有明天的轨道，即使回到过去，也不能弥补空缺。我在走一条有尽头却不能回头的路。      我爱你，妈妈，女儿抱住我说。泪水从我的脸颊滑落，又悲又喜。    我给女儿做美味的晚饭，收拾温馨的床铺，讲述美丽的童话，给她甜蜜的吻，看着她入睡……      我向从前走着，回到过去。一天一天，很慢，又很快。      我回到了住院那一天，挣脱丈夫的手臂，想他怒吼，埋怨他的背叛。      迈开双腿奔跑，不顾丈夫的乞求。泪水不断滑落，我提醒自己，他背叛了我。    晚上回到家里，摔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等待昨天的到来。    三十七岁的一年，我用心回走，依旧无法原谅。我跑到丈夫出轨的女人那里，摔碎她的家具。丈夫拉扯住我，我挥起刀，扔向了那个女人。      你走吧，这里我处理，不要怕，他说。      我依旧哭泣，即使明天将眼睛哭到红肿，回到今天依旧可以继续流泪，还是那么刺痛。      他走过来抱住我，说，对不起，是我没能等你，是我不相信你可以走出来……      他说，我依旧是你的丈夫，只是和你一样需要人倾诉，也很希望你可以向我宣泄。      回家，照顾好还是。      他把我送出门，我看着他的脸被缓缓关闭的门遮住。      一个人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漆黑的天，通明的夜，不似天堂，不是地狱。第一次这么无助。      很快回到家，无比期待昨天，怀念醒来依偎在丈夫怀里的感觉。      睁开眼，他果然在。我观察他的面容，细细的皱纹，粗大的毛孔，油乱的头发。是啊，岁月饶过了谁？    我一天一天前行，一天一天后退。我更改了许多曾经，却毫无意义。有时候耗尽一天做的礼物，再次醒来还是会消失。但我乐于去做，即使只换得一句笑声，也让我心满意足。      三十五岁，在最怕的一天，我盯着时钟，一动不动。闹铃清响，我冲向马路，像折叠的第一天那样狂奔，尖叫。      我看到了，两车相撞，父母的车子飞出护栏撞到花园的大树。我看到母亲伸出窗外的手，看到父亲流着鲜血的头。      我看到了，路边的人群迅速散开，卡车司机仓皇而不知所措。我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朴实的男人，后悔自己将他逼到跳楼。我走到他身边，拍拍他颤抖的肩膀，你走吧，没事，我说。      转身离开，泪水再次充满眼眶。我听到自己的笑声，从昨天起，我讲拥有父母，拥有美好的家庭。    女儿的依赖，丈夫的关怀，父母的疼爱。曾经失去的，我已全部找回。我沉迷其中，在编织的梦里折叠自己的人生。      我一天一天返回，蒙住双眼感受已知尽头的幸福，贪恋其中。      我回到女儿第一次呼唤妈妈的那一天，依旧激动无比，却又无限悲伤。从昨天起，时间向前推移，不会再听到女儿对我的呼唤。    我回到女儿幼时，夜间被孩子的哭啼吵到无法入睡。丈夫总会安慰，说几年后看她长大的美好； 母亲总会熟练地帮我给孩子换洗尿布: 父亲总会在一旁打趣，说曾经的我更加淘气……      我回到了分娩的那一天，疼痛无比，幸福无比。我又听到了天使的第一声啼哭。医生将她抱到我面前，粉嫩嫩的脸蛋，小手握起像抓着宝贝。她很漂亮，医生说，将来会是个小美女的。我轻轻微笑。我只见过十四岁的她，很可爱，很漂亮，将来会更漂亮。我深深地看着她，要把她的模样嵌入脑海。      泪水再次涌出，流入汗湿的发间。      再见了我的天使。      我闭上眼睛昏厥过去，知道醒来就是天明。      明天就是预产，你乖乖的，我今晚早来，丈夫轻声叮咛。    我在看护病床上答应，看着他离去。    我离开医院，看着十四年前的街道，双手轻轻抚着肚子里的女儿。    街上没有那么多喧闹的音乐，没有熙攘的人群，没有数不过来的汽车。我走在路上，享受宁静。      你会死的，一个年轻男人站在一家钟表店门口，他对着我说，声音沙哑不像面貌那样年轻。      我惊愕片刻，回之微笑，每个人都会死。      是的，每个人都会死，只不过别人是年老而死，而你却在襁褓中。他看着我，眼神沧桑，透着嘲讽，你会失去一切，他说。      我有些愤怒，我得到了一切！吼完便转身离开。      一个一个失去，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      我继续后退，看着肚子一天一天小下去，说不出的心痛。只能在丈夫和父母一天一天年轻的容颜中得到安慰。      我要当爸爸了！丈夫欢呼，我微笑着流泪。      我回到结婚的那一天，白天接受母亲不舍的泪水，哽咽着说出那句，我愿意。夜里将自己的身体交给这个男人，依偎在他怀里，听他讲述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他说会和我生好多孩子，努力赚钱好让我们衣食无忧。我把脸埋到他臂弯里，低声说，我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回到丈夫求婚的那天，那个吻，绵长又浪漫。      我不断后退，身体一天天年轻，我又充满了活力。看着紧致的肌肤，几乎忘了自己四十岁的模样。      又是那间公司，依旧反手给老板一个耳光。包里装着一把匕首，我很清楚今天会发生什么。      看着满面油光的男人倒在面前，我想到了那个被我杀死的女人，同样的惊愕，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怨恨。      擦擦手上的血迹，将手帕随手扔到他脸上。没有恐慌，反倒有一股畅快，不用害怕警察的通缉，那是明天的事，而我只需要回到昨天。      终于穿上了毕业服，要回到青春浪漫的大学生活，年老的灵魂回到年轻的身体，激动又不知所措。      我和丈夫躺在校园的草坪上，手握着手，头靠着头。      毕业我们结婚吧，他说，我会努力工作，给你买最大的房子，最漂亮的衣服。      我想到了结婚的那一夜，突然明白，无论前进还是后退，时间都一去不回。      十九岁生日，我与丈夫的初遇。人群中我急忙寻找他，不顾众人的惊诧，当众亲吻他。青涩的他吓跑了，留我一人笑着流泪。      明天再见，昨天不见。      大学里的欢快加速了时间的流逝。我每天去寻找丈夫，每天向他做自我介绍，每天在分开时亲吻他。      我继续后退，到大学入学时父母送别的火车站。现在的他们即使年轻不少也还是透出老态。      我挥手送别，在下一个城市下车，默默返回，赶在昨天来临前再看他们一眼。      家，我回来了。      我一天一天退回高考，退回中考，退回小学，身体不断变得稚嫩，幸福又彷徨。      我可以每天享受着妈妈做的饭，可以每天期待着爸爸下班将我抱起，可以每天在院子里疯跑狂笑，体会简单的快乐。    你快死了。熟悉又陌生的沙哑嗓音。    我用力拽被电线拦住的风筝，坚韧的筝线划破了我的手掌。年少的我越来越承受不住疼痛，泪水又充斥了双眼。      我很快乐，我依旧撕扯着筝线，不顾疼痛，不去看他。猛然用力，风筝被电线扯碎落下，我匆忙捡起跑回家中。      爸爸，给我修风筝……      我的身体年龄越来越小，平衡感越来越差。可即使再愤恨自己的摔倒，一听到身后父母的鼓励就笑着爬起。      时间快得可怕，我终是回到了襁褓。我用哭闹乞求妈妈的陪伴，用欢笑欢迎爸爸工作后回家，用安静换得父母的一夜好眠。      走吧，那个沙哑的声音，你体会了过往，你重获过幸福，该满足了。      我流泪哭闹，不愿也不敢去理会那个声音。      时间依旧倒退，是我自己用白色轻絮编织出来的梦。      我的世界逐渐模糊混沌。我越来越看不清父母的脸，听不清他们的声音，我唯一很清楚的，就是昨天，我会消失。      你的代价，那个沧桑的声音说。      我睁开眼，看到洁白的病房和灰色的病服，墙上日历的日期是我的四十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