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化肥的人

　　甄若影已是60多岁的老人了。

　　五十年代末大锅饭，人们都在大锅上领饭吃，大人每人两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窝窝头，

　　小孩一个，甄若影领一个。那不知用什么面凑合蒸的窝窝头，味道就不用说了，因为尝不

　　出味道就进肚了。还有用红薯秧子蒸成的馍，说甜不甜说苦不苦，涩得不伸长脖子是咽不

　　下去的；还有棉籽捣碎蒸成的馍，嚼着香香的，它是伸长脖子也咽不下去的。为了吃，他

　　跟着母亲去东河里捞水草，母亲一脚蹬跐，人掉进河里。那甄若影已懂事，见此情景，跳

　　着脚喊“救命”，一位犁地的把式把母亲救上了岸。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虽然吃的是红薯

　　和红薯片面，但已经能吃饱肚子了。

　　他吃化肥是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的事。开始，他和其他人一样，并不觉得化肥好吃，

　　他感觉化肥是一种美味，事出偶然。秋末，耕地前是要往地里撒化肥，有撒碳氨的，有

　　撒尿素的，有撒符合肥的。那那时他撒的是尿素，因为旋地车在地头等着，撒的急，不巧

　　一粒化肥落到嘴里，随着那粒尿素在他嘴里慢慢地溶化，他的全身也随着不停地颤抖，那

　　味道实在太美了，他有生一来还有尝过如此的美味。像一个人10年没有粘过荤星，第11

　　年突然给他一块肉，吃起来那味道还不如这味道。虽然急着撒化肥，也不得不停下来，又

　　送进嘴里一些，他舍不得一下子咽下去，好在舌尖上慢慢地享受，那次百忙中他偷吃了估

　　计有一斤尿素。第二天他撒的是碳氨，一打开口，他就 闻到了一种味道。以前村里人办

　　喜事，头一天就请来了厨师，切、煮、炸、炒，为第二天作准备，两天来做菜的香味便弥

　　漫了半个村子，他觉得那味道还不如这味道。他忍不住送进嘴里一些，看看周围没人，又

　　送进嘴里一捧，正准备吃第三捧时，看到他老婆走来，才不得已放回袋子里。能吃化肥，

　　他认为，并不像能吃粗粮和蔬菜那样有利健康，这事并不光彩。如果人们知道了他能吃化

　　肥，就会用古怪的眼光看着他，把他视为异类；如果让他老婆知道了，她就会以头撞墙，

　　认为他得了绝症，还回闹得满城风雨。

　　甄若影平时和平常人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年轻时又高又胖，现在背也驼了，只剩

　　下一副大骨头架子，这也是正常人的生理现象，算不得吃化肥的证据。唯一和正常人不同

　　的是他的面部表情。无论发怒或者痛苦得要哭，他面部都是微笑的，无论喜怒，只要一激

　　动，都是微笑。这个微笑在他脸上是固定的。像一个人生下来脸上就带一块黑痣那样，是

　　天生的。上中学时，他匋气，老师狠狠地训他，挨了训本该脸色难看，就是不难看，为了

　　糊弄老师，也要装一装，可他竟面带微笑，惹得老师火冒三丈。后来知道他的微笑是天生

　　的，老师只得苦笑着说，这学生将来适合干服务业。后来服务业没有干成，但和吃化肥又

　　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在外地打工，家里只剩下老婆和他们的 宝贝

　　孙子，还有几亩责任田。儿子劝他几次，让他把责任田再承包出去，他觉得自己能吃能干

　　的，况且收种都有大机械，只剩下一些零星活，他干得了，舍不得包给别人。他在土地里

　　滚爬了一辈子，土地就是他的命啊！现在又吃上了化肥，就像离不开土地那样，对化肥也

　　不开了。

　　小麦就要播上了，甄若影又从镇上买来几袋子化肥，老婆有些不明白，问他小麦就要

　　播上了，还买这么多化肥干什么。他只得现编说，趁现在化肥便宜，多买些日后好用。

　　老婆子千想万想也不到买那么多化肥竟是为了吃。

　　小麦完全播上了，进入了农闲，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照得人身上发懒。甄若影老婆没

　　有事干，去当街和一位所对有闲事无不通晓的老娘们闲聊。她说某村有一个人，刚刚盖好了

　　楼房，就上到上边学狗叫。甄若影的老婆说，这是烧的！老娘们白她一眼，说不是“烧”

　　是得了狂犬病。接着又说，某家的儿子刚结婚三天，新娘子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那

　　也太快了，甄若影的老婆说。话还没有落地，看到校车从身旁开过，俺不和你说了，得回

　　家给孙子做饭去。进了大门，看到东厢房的门虚掩着，看样子里面有人，贼，这个念头在

　　她脑海里一闪，就蹑手蹑脚地走到跟前，隔着窗户往里一看，并没有贼，但比贼还要可怕

　　千倍百倍。她看到老头子正在大把的吞吃化肥。她看到三天前还满满的一口袋复合肥，现

　　在袋口已经松松的了。他爸你：：：：：：话只说了半截，一屁股坐在地上，左手握着左脚的脚

　　脖子，右手握着右脚的脚脖子，大哭起来，哭着数着，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不是找死吗？

　　一家人：：：：：：因为说到“一家人”，就想起了儿子，立即停止了哭泣，说，现在就给儿子

　　打电话，让儿子回来，去医院给你检查，看到底是怎么了？电话一打就通，儿子听了母亲的叙述，

　　也感到事情非同小可，但人在千里之外，一时又到不了家，就又给姐姐和妹妹打电话，让她们赶紧回

　　娘家一趟，看爸爸到底是怎么啦！

　　母亲手指着化肥袋子对两个女儿说，前两天还满满的，她用手拍着松松的袋口，已被吃下去这

　　么多了 ！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说着又流下泪来。甄若影知道这事是满不住了，只得

　　有什么说什么了。你们不要害怕，我什么毛病也没有••••••下边的话还没有出口，大女儿

　　就问他，那为什么吃化肥？那是我吃着好吃 。全世界的人哪有吃化肥的？一定身体哪里出

　　毛病，等弟弟后天回来了，我们去大医院给你作一个全面的检查，看到底是怎么了。等后

　　天哥哥回来了，是得给你作一个全面的检查，二女儿说。

　　旅途中，儿子想象着父亲：身体虚胖，面部浮肿，两眼无光，说话无力，走路拄着拐杖

　　：：：：：：：及至见到爸爸，他的心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爸爸和走他时并没有什么两样，说

　　话思路清晰，一个劲埋怨他在外地不好好干活，平白无故地跑回来干什么。当儿子提出来

　　给他去大医院检查时，他坚决不同意，说他身体强壮的很，没有那个必要。他还说 化肥好吃，有

　　生以来环没有吃过如此味的美味。但他无论怎么说，全家人统一了口径，咬定他有病，架不住全家人

　　的 软说硬劝，或者硬说软劝，最后终于同意去城里的大大医院做全面检查。

　　给他看病的医生是一个在城里长大的青年人，根本没有见过化肥，只知道化肥是上

　　地的，种庄稼离不开它。现在这位病人直接吃化肥，一定是胃出了毛病，那就查胃，结果

　　正常。再查血，正常，再查••••••都正常。姊妹几个问医生，那他为什么吃化肥？是呀，

　　他为什么吃化肥？他觉得他是医生，不能反过来再问家属，只得闭了嘴，后来觉得这样也

　　不是办法，只得文绉绉的说，像这种情况有待进一步研究。暂时就不治疗了。

　　等他们从医院回到家里，院子里坐满了人，有街坊邻居和远远近近的亲戚，听说甄若

　　影平白无故地吃化肥，都来慰问或看望，以表示亲近。其中自然有真关心的，有的只是出

　　于好奇，不过来看个稀罕罢了。他们看到甄若影回来，都争着向前问候。甄若影就反复向

　　他们说，他什么病也没有，就是去医院也是被逼的。于是大家就开始闲聊，话题当然离不

　　开化肥。先说小麦适合上什么化肥，玉米适合上什么化肥。又讨论单用复合肥好，还是尿

　　素和一胺、二胺混合用好。最后议论的是有机肥到底有没有肥力的问题。有时候意见不合，

　　还要争论一番，有时候甚至像吵架一样。他们都是农民，诸于此类的话题是三天三夜也聊

　　不完的。看看天色已晚，大家一一告别，陆续散去。

　　最后剩下甄若影一家人。

　　一方面，和所有为一件事执住一念上了瘾的人一样 ，甄若影吃化肥已经深入骨髓，

　　无法改变得了。另一方面，为了阻止甄若影往死路上走 ，娘几个偷偷地开了一个碰头

　　会，决定大家轮流看管甄若影，防止他吃化肥 。这事一天两天还行，一星期以后问题就来了。

　　弟弟只请一个星期的假，姐姐妹妹都是一大家子人，也不能在这里长期值班。先是弟弟

　　说，你两个在家里好好看着爸爸，千万不要大意，我得走了。说罢第二天就走了。弟弟

　　走后的第二天，妹妹也说，我家的麦子还没有播上，我也得回家，过几天再来替你。她

　　当时就走了。四天后，女儿对妈妈说，还是您看着爸爸吧。我回家换一换衣服再回来。临走，

　　又嘱咐一句，千万别大意啊！

　　老婆子头几天很是专心，一刻也不离开甄若影。时间一长难免懈怠，甄若影看准时机，

　　急忙偷吃一些。到了这时候，老婆子才恍然大悟，大骂儿女们都是大傻瓜，光想着看管老头子，

　　怎么没想到转移化肥呢！说干就干，老婆子把甄若影最后买的几袋子化肥装到三轮车上，

　　打算送到女儿家 。这下甄若影真的火了，二话不说，到厨房抓起一把菜刀，利刃对准自的

　　喉管，威胁说，你要把化肥拉走，我就先抹了自己的脖子。说着动了动手，刀刃立时把肉

　　压出了一道白印。老婆子连说：别，别！我现在就把化肥放回原处。事情到了这一步，老婆

　　子只得做出让步，说，不让你吃化肥，一家人随谁也不心痛那几个买化肥的钱，因为那不是

　　吃的东西，如把你吃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好呢。这样吧，如果你对瘾上来，就少吃一点，点

　　到为止。好吗？甄若影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了。心想，少吃一点，到时候就不是你说了算

　　了。

　　时间一长，老婆子不但放松了警惕，想法也改变了。她觉得甄若影吃化肥是不碍事的，

　　不但大医院检查没事，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出现什么症状啊。连儿子打电话都说，看来

　　天下真是无奇不有，看来这稀罕事今天竟被我们家摊上了。看来爸爸吃化肥除了有吃化肥

　　的特异功能外，没有第二种解释了。两个女儿来看望爸爸，爸爸好好的和以前一样。二女

　　儿就笑着对爸爸说，我家里还有种麦子剩下的半袋子化肥，要不，也拿来让你吃了算了。

　　也好，甄若影微笑着点点头。

　　第二年春天，也弄不清方圆多少里，反正很多很多人都知道兰考县出了一位能吃化

　　肥的人，而且越传越神，说他一顿能吃五斤，就是新收的几个徒弟一顿也能吃个三斤二

　　斤的。后来电视台的记者来了，是个女的，坐着小车，老两口有点拘谨地接待了她。记者

　　并不拿大，先问了好，然后和蔼地说，大伯，您吃化肥多长时间了？大概半年左右。记者

　　笑了笑，问了一些细节。最后问，化肥本来是不能吃的，您吃它时有什么感觉？记者又

　　笑了笑，大伯，不要有什么顾虑，大胆地说么。甄若影笑了，真笑假笑加在一起，笑得很

　　灿烂，想了想，我感觉尿素有一股肉味，碳氨有一种杂烩菜的味道，至于复合肥，有一股

　　香喷喷的米饭味。末了，强调说，这些都是比喻，化肥真实的味道是用语言形容不出来的。

　　大伯，对您吃化肥的行为，您有什么想法？记者问。想法吗，我想何必费力费时地种庄稼、

　　种蔬菜，直接吃多好，又省事又节约了土地。听完甄若影的话，记者到外边打了一通电话，回

　　来说，我们台最近想请您上我们的节目，做吃化肥表演，您同意吗？甄若影犹豫一会儿，

　　这事我得和孩子们商量，之后再给你答复。那好，明天再和您联系。她为甄若影拍了几张照片，

　　离开了。

　　一家人商量的结果是，同意甄若影去电视台做吃化肥的节目表演。大家商量这个决定的

　　时候，小孙子也在一 旁。他跳着脚大喊，爷爷要上电视了。

　　再后来，几家化肥厂也来了人，争着出大价钱请他作广告，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