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雾气蒸腾的澡堂子里,在哗哗不断的流水声下,在一群女人的热闹喧哗中,我竟然无比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女声。顷刻间,它像一把小锤尖锐地击打着我的胸膛。是的,我曾经对这种整个音调靠后的浓重方言那样熟悉。这种南阳地方的口音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了十几年,那般亲切温暖。而实际上,它在我的生活
那天晚上,在雾气蒸腾的澡堂子里,在哗哗不断的流水声下,在一群女人的热闹喧哗中,我竟然无比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女声。顷刻间,它像一把小锤尖锐地击打着我的胸膛。是的,我曾经对这种整个音调靠后的浓重方言那样熟悉。这种南阳地方的口音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了十几年,那般亲切温暖。而实际上,它在我的生活中已经彻底消失了好多年,直到我在澡堂子里再次听到。可我心里明白,她不是我因此而想起的人。我再次用到了“想起”这个词而不是“想念”,这只能说明,这个人已经从我的生活中彻底蒸发掉了。今天,我只是听到了和她一样的口音,才重新想起了她,这让我无端悲凉。我的二姨,南阳邓县人,是母亲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四岁时,旧社会老家人熬不过荒年饿殍遍地的威胁,把她卖给了一个南阳的走街串巷的货郎,希望人家能给她一口饭活下来。姥爷把当时家里能带能吃的全给了小小的二姨,在村头望着人家牵着瘦成一把骨头的二姨往南走去。姥爷当时不知道,这一幕成了他多年的痛苦和噩梦。十几年后,姥爷不知道在哪里打听到二姨的去处,怀揣一包干粮,一路向南,寻女而去。我一直觉得是姥爷从没有忘掉二姨,他一定一直在偷偷打听二姨的去向,尽管他知道无能为力。当姥爷终于有了一点点存粮的底气后,他就迫不及待去找二姨了。姥爷走了两个月,磨烂了两双布鞋,终于在一个黄昏带回了二姨的消息。二姨被带到了南阳邓县的一个村里,做的是人家的童养媳,一到年纪就圆了房。姥爷找到她时,她已经有了孩子,融进了邓县的生活里。父女俩大哭一场,二姨是再不能回老家了,邓县有了她的孩子,她的家人。姥爷回来后,就把南阳邓县当成了最重要的走亲戚之地,每年不定时去看二姨,那家人对二姨也不算坏。姥姥早已去世,二姨对姥爷也极为挂念。虽然她四岁就被迫离开了老家,可血浓于水的亲情无法斩断。后来二姨在母亲十来岁时回了老家一趟,算是和老家的亲戚彻底联系上了。只是当时生活艰苦,交通不便,二姨在以后的数年间只寥寥回来了几次。她有了四个孩子,自己的生活已经忙的不可开交。等到姥爷病重,二姨赶回来一路从村头跪着放声大哭,一直爬到姥爷的床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二姨,她那特殊的南阳口音像被生生隔断了乡音,分外悲伤。二姨一直在姥爷床前衣不解带伺候,不让母亲和姨妈舅舅替换。晚上就睡在姥爷的脚边,给姥爷端屎端尿,可是姥爷最终还是去了,二姨哭的肝肠寸断,她那一句句“我的亲爹啊”让我泪流满面,二姨从小离开故土,好不容易才和亲人团圆,却再也无法在爹娘前孝敬,这种断根似的疼痛别人也许无法理解吧。葬了姥爷后,母亲他们几个把办丧礼收的钱全都给了二姨,让她带回南阳。我没有见过二姨的丈夫,母亲说已经生病死了。二姨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好歹大女儿也已经成家。三姨生活在了许昌,条件稍微好点,会不定时给二姨一点帮衬。此时的二姨对于我来说还只是一个概念性的称呼,她浓厚的南阳口音让她和几个姊妹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二姨最小的儿子也成家了,二姨该操的心终于操完了。却有一天,二姨突然回了老家,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大家望着形容枯槁的二姨,听她伤心欲绝说着儿子的不孝之事,每个人都义愤填膺,替二姨委屈。二姨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最疼他,不想却这般不孝。二姨的这帮娘家人替二姨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让二姨从此不回南阳,不受气了,在许昌扎根。也许是儿子做的事情真的让二姨寒了心,二姨没有多迟疑,就答应了三姨给她介绍一个老伴的安排。三姨想着最好找一个退休老干部,这样二姨最起码可以过的好一点,娘家的人都觉得这样最好。有一个退休老军医,比二姨大十多岁,见了面,很中意二姨农村人的朴实勤快。大家都觉得挺好,二姨也没有反对,她和老军医就领了证。二姨就这样把自己又嫁了一次,只是我从第一眼见到老军医,他走路就两只脚离不开地面,往前一直趋着走,很费时费力,半天走不了多远,让旁人看着着急。这是大病之后典型的后遗症,我想当时老军医的子女之所以对这桩老年婚姻没有多大异议,也一定看到了二姨康健的身体,想到了他们老爹颤颤巍巍的身体。二姨应该清楚人家也许只不过找个保姆吧,可她还是答应的很干脆。也许是多年丧夫的艰难和儿子儿媳的难为,让二姨对再嫁充满了希望。她需要一个独立的家,她后半生依靠不到儿子,总不能依靠兄弟姊妹过完后半生吧。二姨考虑是周全的。二姨以农村人的朴实能干把老军医照顾的白白胖胖,精神矍铄。老军医有退休金,会给二姨让她买东买西。二姨细心耐心,老军医颇通医道,所以,老军医觉得有了二姨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越来越依恋二姨,一会不见,就连叫二姨的名字,二姨的脸上会有嗔怪的表情,这种嗔怪里带了一种笃定的幸福。老军医把钱渐渐交给二姨,二姨会细细存起来。我有时去看二姨,她也会买了银镯子戴,老军医很是喜欢。她和老军医住在一个很小的两居室的老房子,还是当年单位分的。我毕业上班后,母亲常催我去看二姨,老军医其实对人很好,热情大方,只要二姨娘家人去,就一个劲催促二姨买菜买肉,好生招待。二姨的这次归属让她的境况在娘家人眼里好生艳羡,有时会对二姨开口借钱救急,老军医都慷慨应允,从不作梗。有一年他还兴致勃勃和二姨一道坐车到我家走亲戚,他通情达理,很有长者风范,我常想,就是亲姨夫,也不一定能做到如此吧。二姨渐渐也吃胖了,脸色红润。老军医虽然精神上也很想和二姨齐头并进,但身体每况愈下,二姨照顾起来越发困难了。我有时去,看到老头整晌整晌坐在那里晒太阳,不说一句话,我走过去大声叫他“姨夫”,他努力睁开眼睛看看我,笑笑,一会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二姨开始郑重策划老头的后事,她把这件事看的极为重要,听她说丧礼的布置,你会觉得隆重奢侈。二姨对娘家每一个亲戚都交代,老头的葬礼都要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她会把礼金事先发给大家,然后大家一个一个把礼金拿出来,最好是超过老头亡妻的娘家。这件事二姨都嘱咐了我两次,还说给我一千块钱,让我到时体体面面也去。我当时一片懵懂,我算哪门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女呢!二姨却固执地一再交代我要记得去。在这些年里,二姨究竟自己存了多少钱,大家都不知道。只有那一次,大表姐唯一的儿子长到二十岁,在北京打工得了白血病,二姨拿了一大笔钱给外孙子看病,结果他还是死了。表姐们作为亲闺女,也没从二姨嘴里得到确切消息。二姨的这般顽固让亲戚们担心,二表姐多次提出想给二姨办个卡,把钱存进卡里,由表姐拿着卡,怕二姨年纪大迷糊。二姨却坚决不同意,说自己有存折放着。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二姨照例起来先熬粥,然后去给老军医穿衣服,就那么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不醒。老军医大喊大叫,只能爬到电话机旁,给自己的子女打一年都不曾拨两次的电话。等到联系到离二姨家最近的我舅家的表姐,我表姐赶到医院,人家的子女把二姨送到医院,一路谈笑风生就离开了,我表姐追着问二姨的病情,人家连面儿也没搭。二姨大面积脑出血,从倒地就已经昏迷不醒。表姐交上钱,把二姨家的两个表姐火速从北京叫了回来。两个表姐想起二姨的存折,让舅家表姐赶回二姨的小房子去拿,却发现屋里一片狼藉,老头也不见踪影,连个毛线都没找到。二姨的存折和写密码的小纸条是绑在一起的,这是有一次二姨借给母亲钱时我看到的。两个表姐辞了所有事情,在重症监护室打地铺轮流照顾二姨。二姨再不会说话,她能睁开眼,却只是流泪。我望着几天迅速消瘦的二姨,她嘴里鼻子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凹陷下去的颧骨让她的脸看起来很可怕。两个表姐愁容满面,拿回来的钱在医院像流水一样,所剩无几。老军医再也没露面,当然他就是想露面也得别人把他推过来吧。他的子女也再没消息,一家人像是集体消失了一般,电话都成了空号。表姐试图做徒劳的挣扎,想让他们多少给二姨拿一点看病的钱。可是,凭什么呢?二姨的病情在医生的眼里成了鸡肋,显然价值不大了。两个表姐已经不堪重负,然后,二姨的几个子女商量后,决定把二姨送到南阳邓县老家,由表姐们出钱让那个二姨唯一的儿子照顾不会动弹,不会说话,做了开颅手术的二姨。表姐们没有办法,又不能把二姨运到北京,这边娘家的亲戚谁能照顾呢?二姨唯一的儿子其实早几年已经知道了二姨的消息,并虔诚地对二姨表示了歉意,说老了一定还给娘送终。我想二姨最终是放心不下她的儿子的,那些年,她也许帮衬过他吧,只是她不说。二姨在亲戚的一片唏嘘声中被送到了南阳邓县农村老家,然后她的生命被按了快进键,不到一年,就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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