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维诗选》是一本由潘维著作,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20.00元,页数:165,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潘维诗选》精选点评:●江南才子●初读被有些词句惊艳到有些比喻真的天才但是果然倾注太多情感的地方性诗歌也有很多弊端潘维的
《潘维诗选》是一本由潘维著作,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20.00元,页数:165,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潘维诗选》精选点评:
●江南才子
●初读被有些词句惊艳到 有些比喻真的天才 但是果然 倾注太多情感的地方性诗歌也有很多弊端 潘维的诗很美 但对于我来说 这种美不是连贯 有些藏在暗处的我不能体会的 可能是他不想说
●后面的部分很好!
●潘维是独一无二的
●我认为我的打分非常标准
●从潘维的角度去观看古典如何重临,就像目睹一个导航员在江南的某个房间内指挥陈后主、李后主的古代安全地降落,巨大的尘烟弥漫如晨雾,等到我们再看清的时候,两个世界已经同时可见,而且各自运转不悖。
●有很多女朋友,但还说自己不懂爱情——潘维诗写得怎么样姑且不论,他那种生存状态我的确很羡慕……
●潮湿多汁的美与梦
●典型的江南游子
●“从诞生到死亡,是媚俗的军队扩编的过程/所谓觉悟是寄生在虫子或梦的表情里/当一场雨尸体般躺在了地上/充满了条纹与细节,借明暗变化的光线/我们能辨别出被肢解的人体”(《冬之祭》)
《潘维诗选》读后感(一):情色诗全集索引
情色诗全集索引
周公度
在许多青年诗人与咖啡馆女服务生的词语中,潘维是江南的代名词。
自二十年前《不设防的孤寂》之始,诗人们阳春三月骑鹤而去的便已是杭州,而再非古代鹤林分布密集的扬州。待到《隋朝石棺内的女孩》,壬午末止,潘维之旗帜,已焕然整体氳染成了酡粉之色。众地高朋,也不仅是再与其雪日看赏隋唐之梅花,而是揽肩与共,大嚼无香而夺目的艳丽之海棠。
潘维唤起了民国之后、当代江南风物在两宋之时的记忆,发展了“淫荡”一词的领域,予色系与声谱里注入了柔、艳、丰、腴的成份,把琵琶、扬琴做成了宫女的容颜,将水墨山水泼出了内衣与床帷。他在沉灰的钢筋水泥大厦中加入蓝天之水,在冰冷的冬日钱塘江水中,又加入了妩媚的暧昧温度。
晚唐之季的暖玉温香,北宋汴河中的鹅脸琴曲,明代应天府周近的六朝遗风,清末沪上港口中维多利亚女王的红茶咖啡:潘维不着长衫,不折纸扇,不焚香;他西装革履格子衬衣,品红酒、饮白酒、灌黄酒、闻绿酒,酒酒必醉,醉则必卧美人膝上。纵然美人心旌摇曳,潘维之发光依然可鉴。
你看裙上风光,他等裙下风波。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浙上杭州的潘维之“婚床”。
2019年12月6日 西安
《潘维诗选》读后感(二):现代汉语诗歌中的江南版图——《潘维诗选》简评
诚如潘维在序言中的起势:“现实的眼光若没有经历语言的提升,就不会具有普遍意义和思想深度”,这个来自太湖的诗人,一直执着于对优雅汉语诗歌传统的还原,他的野心在他自诩为陈后主、李后主一脉相承的血脉(《梅花酒》)中流动,同时他在序言中,直接界定他自己关注的对象为杜子美、曹子建等伟大的中国诗人——他试图通过诗歌来重建他认为一度消失的中国传统之美,更直接的说是中国江南之美。
在潘维的话语中,江南不仅只是一个历史或者地理意义上的划分,更代表了一种伟大的语言传统。自晋朝南迁、江左风流人物纷纷南下,逐渐丰润、阴柔的江南进入汉语文化,形成了对朴质的中原文化的有效补充、直至完善了饱满、优雅的汉语文化传统。不计其数的春梦、歌伎和诗歌是江南文化的最好佐证。
正如诗人自己和许多论者对潘维和福克纳的联系,潘维的诗歌始终在一块邮票大小的地方展开。他始终确切定义为自己的诗歌范畴和地域特色。在不停的柏拉图情爱诗歌中成长。很多人在这些诗歌中得到了某种情感的抒解,以及对某段历史的归依。潘维也享受到个人成功与美满的爱情。但是在功成名就的时候,他自己却已经开始对这种写作产生某种厌倦,并提前宣告可能会以下一组以节气为系列的长诗作为诗歌生涯的句点。
潘维善于援引历史的传说,在文本互涉的过程中,把江南隐秘历史的阴柔、抒情发挥出来。特殊的生命经验,加上关注现实的性格,让潘维的诗歌从不拘泥于具体的历史中,所有的历史都不过是他个人心影的投射。在诗集《潘维诗选》中,无论是与苏小小的对话(《在苏小小墓前》)、对《长恨歌》的戏谑(《短恨歌》)、对革命的态度(《同里时光》),虽然不乏诗人针砭现实的寓意,但更多是对自我地理文脉的定位,俨然是一个独立世界的诗人。
从诗歌的选择上,除去结构是的松散,整本诗集的编排似乎谈不上新意,和所有诗集一样按编年体来排列历年创作诗歌,但有意味的时段隔断,又赋予诗集某种节奏感,可以清晰地看到诗人的成长和节点。除了第二辑“不设防的孤寂(1988-1993)”中充满了类似青春期的焦虑、刻意、批判外,江南的意象和符号在潘维诗歌里基本没有多大改变,八十年代《鼎甲桥乡》《丝绸之府》中出现的雨水、乡村、丝绸、村姑、地图等意象、历史符号和地方元素,依然在《江南水乡》、《雉城》等篇章中出现,而《太湖龙镜》作为潘维诗歌中的一座高峰,几乎是江南元素的大集合。然而不同时期的诗歌质感却截然不同。同样是江南,《乡党》、《同里时光》以及《立春》、《冬至》等节气系列诗歌,在意象的选择和组织上明显节制,江南被萃取为更加简单的意象,亦不复是纯粹的配方式写作,有了更多如“小家碧玉比进步的革命/更能革掉岁月的命”(《同里时光》)、“在我们县衙贪婪的裙底/仍是发霉的官员在阵阵洗牌”(《乡党》)等对意识形态、腐败政治等现实黑暗面的关照。这些更加有力的批判和对江南意象的抒情在他近十年的诗歌中颉颃角力,相辩相成。对生命苦乐参半本质的深刻认知,赋予了潘维的诗歌更丰富的质地,更繁复的色泽。围绕着这些元素之间的是一种浓烈的孤独、自我、优雅、批判和审美的情绪,它们通过精致锤炼过的汉语语言把对遥远江南文化家园的坚守、对个人抒情版图的拓展和探索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这本薄薄的诗集中,处处充满了已被无数人称道的汉语语言形式——不再是直抒胸臆的抒情和意象迭加,刻意打磨和修饰过的精细组合,让诗歌如江南那些曲折的巷弄一样充满迷宫的意味。与大部分作家不同,潘维从未接受过象样的大学教育与写作训练。5000多册藏书是他的写作启蒙老师,家庭和多年后丰富的情感经历以及太湖的影子,赋予他敏感、雕琢、饱满、湿润的气息。它经常会让一些不懂诗歌的人发笑,却能够通过朗读来抵消诗歌的某种晦涩。江南历史的丰富性、启程转合,还有种种暗流,都被他简化成某种审美,从而反衬当下诗坛在根性的困境。诗人贵族的天性,让他的诗歌不免许多时候会显得有些过分自恋和渲染过度,“孤独”、“忧郁”等情绪化的词语经常性地出现在诗歌中,这可能是潘维被众人所诟病最多的地方。然而,作为在当代汉语诗歌的语境中中,潘维的江南无疑是填补了中国文化版图的一大空白。恰如诗集封底上叶辉的评价:“潘维的诗是独一无二的,他的诗里有汉语中全部的中国江南。”
《潘维诗选》读后感(三):《乡党》及江弱水的评论
乡党
——致何家炜
离开之前,你就早已把老家回遍。
现在,你能回的只是一堵
被雨水供养的墙壁。
在斑驳中,你幻想般真实。
往事弯下威胁式的膝盖向你求爱;
你退避着,缩小着,吞咽着生锈的奶。
乡党,我也是一道填空题;
在月光锯齿的边缘晾晒街道。
石板上的盐,并非可疑时光。
出嫁的屋顶,仅仅是翅膀在收租。
而从雕花门窗的庭院里,不经意的会流露
我们细小的外祖母封建的低泣。
不过,你将会受到迷信的宴请。
不必去破除那些荷叶纷长的软弱。
即便你能把吉他弹奏出黄昏的形状,
也不会有一根弦为你出生。
在我们县衙贪婪的裙底,
仍是发霉的官员在阵阵洗牌。
一年四季,仍是名副其实的徒劳。
然而,当你再次回来,准备鞠躬;
乡党,我将像一枚戴着瓜皮帽的果子,
送你一付水的刑枷--我已经
被铐住示众多年。还有,让修正的眼光
领你去观赏:太湖,我的棺材。
2002年初
挣脱那水的刑枷:试析潘维的诗《乡党》
文/江弱水
在谈论潘维的场合,大家不止一次地提起福克纳(Willian Faulkner),因为终其一生,小说家的笔墨不出自己的家乡约克纳帕塔法那一张邮票大小的地方。诗人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的一句话也会被提到:一种诚实的写作,范围不应该超出三十平方英里。对应于这样一些域外的文学想象,潘维乃聚焦于他的故乡,太湖旁边的小城长兴,一个丝绸和茶叶和雨水和细腰的国度,我更乐意称之为“后主的领地”。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其名著《初唐诗》中,曾将潘维最著名的“乡党”陈后主的诗风归结为“优雅的南方感觉”。因为,哪怕在一首描写战马与边城的诗中,他也把注意力坚决留给夜风中屡屡送来的山花的芳香。这足以解释陈后主和李后主们为什么最终会丢掉祖上的基业。在武力环伺的阴影下,这些残缺的温柔乡里的寄生物,用女人的罗带结成唯美的绳索把自己缢死。在迄今为止的全部创作中,潘维将这样的历史隐喻精心编织到自己的文字里去,呈现给我们一系列颓废的文本,珠灰的色调,细腻的肌理,其间又掺杂了突如其来的尖锐的撕裂,典型地属于诗人所心仪的“小暴力”。
潘维以他的感性江南获得了诗坛的声望。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声望自有其局限性,相当于偏安的后主们在整个中国版图上事实上的节度一方。专注于某个地域的写作往往如此,而且如果这一写作具有较为明显的同质化倾向,则局限性会来得尤其突出。潘维那些混杂着精致的颤动与疲倦的个人化语境,已然成为当代中国诗歌的一处名胜,但是,那助长我们成熟的因子同时会让我们衰败。一旦诗人宁愿安驻于自己的写作模式中,那么,他应该嗅到危险的气味了。事实上,潘维正在耸动自己的鼻翼:作为婚床的太湖,为什么,也会是棺材?
1
写一首诗,加一个副标题,送给一个朋友,这在当今也许算得上是诗坛的一种很酷的流感吧?潘维的这首诗,仿佛也未能免疫。不过这一回,诗的正题、副题和诗本身,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彼此相互说明着,支持着。诗的正题,“乡党”,有一个久远而显赫的出处。《论语》的《乡党第十》曰:“孔子於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另,《雍也第六》云:“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乡党”就是“邻里”的意思,可是,在现代汉语的上下文里,这个词用出来多少有点儿怪异。我想,恐怕诗人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首先必须拒绝像“老乡”或“乡亲”之类的滥情称谓。一个“郁郁乎文哉”的疏离的表达所引起的会心一笑,正好可以作为诗人倾诉的起点。
离开之前,你就早已把老家回遍。
开始是平静的口吻,其间仿佛不经意地安排了两个韵:“前”与“遍”。在这首自由体的诗中,值得注意的是在几个节骨眼上出现的韵,它们有时候抚平了诗行,有时候又把句子拧紧一点。在这第一行里,两个韵把气氛调试得很舒坦,蓄意地准备好了接下来的碰壁:
现在,你能回的只是一堵
被雨水供养的墙壁。
几度魂牵梦萦,接触到的却将是无情的现实:一堵墙壁,被雨水所供养。我们知道,古人能将一堵因漏雨而剥落的墙壁看成一幅水墨淋漓的山水,并从中悟出用笔之道来(“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如壁坼。”见姜夔《续书谱》)。雨淋的坏壁最容易令人起疑真疑幻之感:
在斑驳中,你幻想般真实。
往事弯下威胁式的膝盖向你求爱;
你退避着,缩小着,吞咽着生锈的奶。
以一堵雨淋的坏壁为背景,噩梦似的场面出现了。在乔伊斯的斯蒂芬流动的意识中,“我的童年在我的旁边弯着腰”。而在潘维的笔下,“往事弯下威胁式的膝盖向你求爱”。一个十足的悖论,屈膝的求爱,却带着威胁。从未见过如此纠缠而有力的表达,将我们对于记忆中的故乡那种又爱又惧的情结,刻骨地托出。在压迫面前,“你退避着,缩小着”,于是你弱小如婴孩,“吞咽着生锈的奶。”情人关系转眼变成了一对更加难缠难分的母与子:这是令你窒息的恩情,是堵在你嘴上的乳汁。
请注意几个意象之间的呼应勾连:“奶”与“雨水”与“供养”;“生锈”与“斑驳”。也请注意错落地散置着的几个韵,“奶”与“爱”形成了脚韵,再加上作为行中韵的“盖”,它们密集的投放,在声音也造成了的不依不饶的压迫感,再加上“退避着,缩小着,吞咽着”这三个连动的词,若说诗人的表达纠缠而有力,想必大家都会同意吧。
2
乡党,我也是一道填空题;
在月光锯齿的边缘晾晒街道。
石板上的盐,并非可疑时光。
出嫁的屋顶,仅仅是翅膀在收租。
而从雕花门窗的庭院里,不经意的会流露
我们细小的外祖母封建的低泣。
我们慢慢就会注意到,在这首诗里,上一节是出外而欲归未归的“你”,在这一节转成了“我”,又渐渐合成“我们”,第三节复又从“你”转到“我们”,最后一节是“你”“我”的实际的归来。分合之际,“你”与“我”一而二,二而一,共享着关于故乡的经验。
“乡党,我也是一道填空题;”这一句不免有些费解,或许只能强为之解:一道填空题,看上去似乎有无限的选择,但是只能有一个正确。这仍然暗示着故乡的压迫,以及个人的无奈(在另外一首《一年四季》中,诗人也有这样的描写:“我坐在桌前,如一块橡皮,弱智牌/不知该擦去哪一种答案。铅笔只能/在对与错之间划上等号,并一脸惘然。”)当然,从形象上来说,两列文字中留出的空白,正好隐喻着接下来的水乡小镇的石板街道。我先期归来,姑且填补了这道空白。在这几行诗里,作者再次显示了出色的意象构筑与文字接应的工夫,真可谓细致而又绵密。“在月光锯齿的边缘晾晒街道。/石板上的盐,并非可疑时光。”“月光”何以“锯齿”?因为江南民居多带山墙与飞檐,为月光映照所至。“石板上的盐”无非指如魅的月色,所谓“疑是地上霜”是也,但“霜”是否旧套了一点呢?以“盐”代“霜”,也是化熟为生手段。然后出现了一个片语,“并非可疑时光”。于是“月光”之实,接入了“时光”之虚,整个地渲染出梦游似的气氛。古人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现代人借尸还魂,翻造出“石板上的盐,并非可疑时光”。这是一个如何盘活古典资源的例证,虽然未必是最佳。
“出嫁的屋顶,仅仅是翅膀在收租。”这一句无非是在描摹旧宅的脊瓦与檐角欲飞还敛的风姿,但总嫌造作了些,诗人可能等不及把它弄得更妥帖些了,因为接下去他要写他最得意的句子了:“而从雕花门窗的庭院里,不经意的会流露/我们细小的外祖母封建的低泣。”熟悉潘维的读者都清楚,这是他最经典的表达方式。“贞洁牌坊立起在镇子中央,/道德被雕刻得无比精美。”(《梦话从前》)“不是虐待留给官府的证据,/是那揪心的美,在搬弄是非。”(《童养媳》)诸如此类,将抽象与肉感,将历史的压抑、衰败与身体的疼楚打成一片,成为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诗语。从“细小的外祖母封建的低泣”这一个片语里,什么四世同堂呀,妻妾成群呀,都让我们真切地窥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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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的前四行,我认为,是整首诗最弱的地方。是即将到来的现实批判削弱了诗人的感受,使得他心浮气燥吗?我们不妨先搁在一边不提,而去看这一节的最后两行:
在我们县衙贪婪的裙底,
仍是发霉的官员在阵阵洗牌。
在潘维的全部诗作里,像这样有着鲜明的现实指向的句子极为罕见,不能不令人惊讶。但这里仍不乏诗的敏感,不失诗人的本色。“县衙”作为一种淫威的权力表征,本身已积淀着厚实的情感色彩;“我们县衙贪婪的裙底”,兼写酒色与财气;“发霉”呼应了首节的“一堵被雨水供养的墙壁”和末节的“一付水的刑枷”;“洗牌”涵摄二义:其一,麻将桌上噼里啪啦之后的稀里哗啦;其二,随一系列黑箱操作而来的职权调整(那些被“洗”掉的官员也可以说是走了“霉”运了)。诗人仅仅用了两行诗,便完成了一张故乡政治现实的素描,从而使他的江南在时间与空间的维度里立体化了。潘维不再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仿古的叙述里,而是在充分的历史感中掺进了警觉的现实感。这一点得益于我正打算讨论的他的诗的反思。
可是,在这颇具强度和密度的两行诗前头,他写的那些句子却远不够精准和有力:
不过,你将会受到迷信的宴请。
不必去破除那些荷叶纷长的软弱。
即便你能把吉他弹奏出黄昏的形状,
也不会有一根弦为你出生。
“迷信的宴请”是指什么呢?乡间的愚昧么?“荷叶纷长的软弱”应该就是这“迷信”的形象的同位语吧?但“不必去破除”的告白实在太浅露了。“吉他”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作为新鲜的外在世界的符号,比如流行的观念,比如青春,等等;但是,“不会有一根弦为你出生”却说得既笨拙又牵强。我相信我明白诗人的意思,因为前面的“墙壁”与后文的“刑枷”,在在说明了处处窒碍的故乡对一把浪漫“吉他”的断然拒绝。然而,“不会有一根弦为你出生”这一意象未免太超现实了。超现实手法往往是由于对现实缺乏把握,或者找不到满意的表达,而使出的下策。在这个特定时刻,我们的诗人好象没有足够的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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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首四节组成的诗篇,起、承、转、合的内在结构仿佛出自天成。现在到了收束的时候。我想再次提醒的是,“你”与“我”各自分领了前面的三节,到第四节才实际上会合了。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合”。
在出现了那么多的“只是”、“仅仅”、“即便……也不会”和“不必”之后,诗人再自然不过地落出这样的一句:
一年四季,仍是名副其实的徒劳。
无力感弥漫了全篇。“屋顶”枉自伸展着“翅膀”,“荷叶”枉自“纷长”,所以,一年四季不过是轮回的“徒劳”。这就是身在远方的你所不知晓的真相。不明真相的你,现在,要回来了:
然而,当你再次回来,准备鞠躬;
乡党,我将像一枚戴着瓜皮帽的果子,
送你一付水的刑枷--我已经
被铐住示众多年。还有,让修正的眼光
领你去观赏:太湖,我的棺材。
这是两位“乡党”的相会。作为游子的你,和作为居人的我,对今日家乡熟稔程度的不同,导致了戏剧性的角色变异:你谦逊一如陌生的访客,“准备鞠躬”,准备对一切表示恰当的敬意;我却像一位导游,向你尖锐地指出真相。但这是怎样的我呢?“像一枚戴着瓜皮帽的果子”,一副蔫了的样子,在长期与生锈的现实不断妥协中消磨尽意气。
但问题是,迟早,你也会是我这副样子的。“刑枷”与“棺材”,属于我,也属于你。我们都已经——或者将要——被这一方水的王国所羁縻,所埋葬。故乡用她残酷的爱将我们全都溺毙。“水的刑枷”仍属于悖论的修辞,回应着第一节的那句“往事弯下威胁式的膝盖向你求爱”,恰切地道出了故乡于我们恩威并施、我们对故乡爱恨交集的关系的本质。此时,我想到李欧梵论及鲁迅的《野草》时说过的一句妙语:“他在多种冲突着的两极之间建立起一个不可能逻辑地解决的悖论的旋涡”,如《颓败线的颤动》中所谓“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这似乎可以移用到这首诗的场合。想想吧,在《祝福》、《故乡》里的“我”和《在酒楼上》的吕纬甫身上,是不是有着潘维的“乡党”的影子?“离开之前,你就早已把老家回遍。/现在,你能回的只是一堵/被雨水供养的墙壁。”吕纬甫们的心头,当年正有着同样的徒劳无力之感。
如果不嫌过度阐释,我会说,这几行诗令我们联想到的,除了鲁迅小说的“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还有一个“看/被看”的模式。“观赏”一词,配合了上一行的“示众”,有着明显的反讽口气,揭露了地方上人们目光的专制。时隔八十年,潘维的诗与鲁迅的小说不期于合而不能不合,这难道是一个宿命?杰姆逊(Fredric Jameson)所谓第三世界作家的写作,当真只是、只能是一种民族寓言?
5
我宁愿把这首诗看作潘维的个人寓言。这也是一个眷恋与决绝的故事,就一种写作模式而言。
潘维的这首《乡党》,算不上他最好的诗作,但却是各种要素最为平衡的诗作。一如既往地绵密,精细,但往昔的柔软中已加强了韧性。尽管也出现了“雨水”、“月光”、“雕花门窗的庭院”这些潘维的个人专利式的意象,却并非只作为情绪的点染与装饰,而是在一个有机的诗的动力装置中素朴地发挥了作用。他不再片面地追求朦胧的影射效果,虽然仍是雕琢,但却能够如艾略特(T. S. Eliot)所称道的那样,“在必要的时候并不丧失那种既直接、简洁而又出人意料的浑朴”。这证明诗人在感受性方面来得开阔多了。这是判断一位诗人是否真正成熟的标志。我们不要忘记,即使是陈后主,其诗的光谱也绝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狭窄。他可以工细到极点:“苔色随水溜,树影带风沉”,“莺度游丝断,风驶落花多”;也可以非常大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甚至还可以那么俗:“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我非常喜欢潘维过去的一些名篇,《鼎甲桥乡》和《江南水乡》,但同时也觉得,它们似乎挥霍了太多的感觉、意象、历史符号和地方元素。一种浓烈的情绪独占了平面展开的主题,因此在这样的场合,潘维离一个浪漫抒情诗人其实并不远。而这首《乡党》,写来节制,沉稳。是日常说话的调子,有不断转换的语气,几乎不用形容词,只是将复杂的经验提炼成简单的意象,其间迂回映照,充满了内在的张力,让一种可贵的戏剧性内化在诗的组织中,就这么不事张扬地成为极具现代感的篇章。
曾经,在一个为自己所设定的方向和高度上,潘维写得够好了。广义的地方志与家族史的写法成就了他的声名,于是他甘心沉溺在自己的阴性书写里,熟能生巧地进行着他的句子的配方。现在,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终于意识到,那是“生锈的奶”,是“水的刑枷”。对某一类主题、手法以及字词的长时间的依赖,就像矿业的过度开采、林业的过度砍伐一样,走的不是可持续发展的道路。举一个例子来说吧。“太湖,我的棺材”这一表达十分惊人,可惜在潘维手里,“棺材”一词已经被反复地使用了(分别见于《别把雨带走》、《在长兴漫步》、《遗言》、《登记簿上的夜》、《但是,我醒来》、《致郊外的一位女孩》以及《太湖龙镜·第十二首》)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不要迷信福克纳的神话。诗与小说如果是一回事,“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对杜甫也就没什么意义了。我愿诗人珍惜他的才情,并且循着他的这首诗的思路,送上我的祝福:一个地方最伟大的“乡党”,往往是游子,甚至是叛徒。
2004年11月25日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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