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文章里说，两个人成天聊八卦，是对解脱没有什么帮助的。后来想了想，这话有毛病，太绝对了。有时候，知道一点八卦也有好处。

　　最近在写朱熹的稿子，又重新去琢磨朱陆异同，我是很倾向朱子这边的，但是陆九渊说的也有道理，比如他反问朱子：尧舜以前的人，他们读什么书？

　　是啊。我的曾祖母活到九十多岁，一辈子没出过镇，一个大字不识，但据长辈说，她很明事理，很多地方比读了不少书的人还明白。她从哪里学的呢？只能从种种八卦里学。

　　街谈巷议、流言蜚语、背后短长，讲这些固然是很不好的，其中多是妄语、两舌、恶语，不过，有时候适当听一点也会对自己有帮助——很多书上不会写也不方便写的事情，以这种方式在人间流传。

　　我们看不见人心。人心中肮脏龌龊的地方很多。在表面上，人人都有把那些肮脏龌龊遮掩起来的倾向。对陌生人、不够亲近的人，无法推心置腹。但我们需要了解人心。因为人心和事情关联。假如人心和事情没有关联，就没有去了解别人内心的必要。但是，人心总要透过行事显现。人心的谄曲可以遮掩，行事的险恶是无法隐藏的。人心藏在自己肚里，行事是要波及众生的。

　　这一部分，就算圣人，也不会明明白白地在书中讲。即便讲，也只是稍稍提及。因为很多事情，是不适合说太细的。

　　但是，在蜚短流长中，它们就多暴露一点出来。当然，也只是暴露一点，不会很充分。要很充分地暴露，除非你是当事人，除非事情发生在你头上。

　　经论、圣贤书那些，是给利根人看的，是隔了一层两层三层去说，有十分，说一分，不方便说更多了。说全了，就像VR体验，太逼真，会吓着我们。

　　佛经上说地狱的苦，我们看了，一般都不会害怕。因为觉得假，觉得人间有时候比地狱还苦呢。这就因为我们是钝根。要多吃一点人间的苦，才有可能稍稍了解三恶道的真实，业果的不虚。

　　为什么佛教经论上、儒家圣贤书上，不把很多东西讲太细？因为讲细了，都是套路。

　　我们不能不懂一点套路。如果不懂套路，就会被人套路。被人套路了，当然是很惨的。懂了套路呢？懂了套路，就容易去套路别人。无论是被人套路，还是去套路别人，对自己对他人，都是很惨的。

　　凡夫有这个倾向：只要懂一点套路，就老忍不住想去用，想套路别人。佛家的修行，就是在这个地方下手，要把这种念头打断。

　　儒家的学习，是要经史合参的。史，就是套路。如果只读史不读经，读多了，要么容易良心坏掉，要么容易对世界绝望——从史中太容易看到肮脏、龌龊，尔虞我诈（除非你看的是假历史）。所以一定要反过来用经去化解它。通过读经化解读史的过患，才让你见了很多忧伤的事情而不至于太忧郁，见了很多龌龊的行事而依然笃定地坚信内心的光明。

　　反之，如果只读经，不读史，读多了，恐怕要变得迂阔呆滞。因为不晓得套路，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别人套路。你禁不住要怀疑经上说的到底是不是对的，或者怀疑它虽然对却没有什么用处，因为你也花了不少功夫，却总是处处遭遇挫败，依旧处理不好事情。

　　要经史合参，才能既懂得套路，又不使用套路；既不受人家的套路，也不去套路别人。

　　佛教也一样。经论，是定学和慧学。定学和慧学的基础，就是戒学。戒学就是讲套路的。讲到细的地方，看了让你害怕。看一些人世间的悲惨遭遇，追究其根源，没有一样不是坏在戒律上。

　　要了解套路，多识套路，才知道经论是多么有用。诵经、打坐、念佛，这些行为，不在境界现前的时候，是不容易看出它的好处的；但无论你愿意不愿意，境界都会突然现前。境界现起时，平时诵经、打坐、念佛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是应该懂一些套路的。套路，用佛教的话说，叫“集谛”，就是种种苦产生的原因。学套路，不是要学套路的好处——套路没有任何好处，有好处的套路不叫套路，叫正路，佛教叫“道谛”——学套路，重点在了解套路的过患，知道套路的可怕，然后就会主动弃绝套路。

　　世间法和佛法，都是要学套路的。根本上的不同在于，世间法上学套路，是着眼在套路的好处上，看见套路是方便，是捷径，对自己有利；佛法上学套路，是着眼在套路的过患上，看见套路可怕得很，将眼光放长远，套路除了带来苦，没有任何好处可言，于是不敢接受套路，更不敢使用套路。这就减少了未来的痛苦。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认清套路。

　　凡夫是不愿意认清套路的，好像认清套路自己就不纯洁了，不善良了，眼里就见到了种种不好。也正因此，凡夫对三界的苦，对娑婆的过患，视而不见。对必将造成未来大苦的种种原因，渴望追逐，乐此不疲。凡夫不仅认不清套路，还特别喜欢套路，既喜欢套路别人，很多时候也喜欢被别人套路。因为很多时候被套路能得到当下的快乐，但对未来的痛苦，他是看不见的，也不愿意去看。

　　很多年前，读高鸿业的《西方经济学》，记得前言还是后记里，好像引用过一位英国女经济学家的话，大意说，学经济学不是为了懂经济，是为了不上经济学家的当。

　　这个世界套路太深了，如果一点都不懂，左右都要掉坑里。

　　如何避免套路和被套路，佛家也有最简单的标准。套路归根结蒂，不出十不善。只要自己没有十不善，就不会去套路别人。看自己，十个指标都能审视；看别人，一般只能看到七个：身三口四；别人的心，是不容易看到的。

　　套路有显见的和隐蔽的。身三中，杀和淫是显见的，盗是隐蔽的；口四中，两舌、恶语是显见的，妄语是稍微隐蔽的，绮语是最隐蔽的。

　　绮语的隐蔽在于，它会带来当下的舒服，而在当下的舒服中，必然酝酿未来的巨大痛苦。面对绮语的套路，想不上当都难。我们愿意被套路的事情上，十之八九都和绮语相关。

　　也因此告诫自己：今后要少讲绮语，要尽量远离爱讲绮语的人。

　　（完）

　　本周日（23号）下午2点，有个分享会。

　　地点是：北京东城区演乐胡同50号“七杯茶”（如家酒店旁边）

　　主题是：写作与自由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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