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集市还是存在着。初六、十六、二十六,大家按约定的日子聚集。但卖的人少,买的人也少,兼行色匆匆,街市像失了魂魄。韦如丝每...
鬼子来了,集市还是存在着。初六、十六、二十六,大家按约定的日子聚集。但卖的人少,买的人也少,兼行色匆匆,街市像失了魂魄。
韦如丝每次来集上,几乎都会碰到小白鞋,这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小白鞋阵仗大,行走有一队人跟着,有鬼子,还有皇协军,和她紧挨着的还是川合仁一。
小白鞋附耳对川合说了什么,悄悄指了指一个老乡。川合回转头,对手下嘀咕了几句,转瞬间那个老乡就被捆起来,公鸡被伪军抢在手里。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满眼的惊恐,口念着:“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
街面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们接着往前走,见着卖鸡的老乡或买鸡的老乡,只要手中有鸡的就统统抓起来,一会儿就抓了八个人,其中还有两名妇人。
六个男人束手就擒,倒是一个妇人跳着脚骂:“我操你娘,老娘犯了什么法?凭什么抓我?我踢死你们!”很快她被按到地上,衣纽被解开,露出了胸膛。女人羞惭地低下了头,不再反抗。
韦如丝也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再望向她,似乎自己也被扯开了衣服,胸乳外露。韦如丝心里又怕又迷糊,不知买卖公鸡母鸡犯了什么忌讳,幸亏自己手里啥也没有。
市集中心有个规模很小的土戏台,过去是卖艺的所在,如今空着。川合站到上面,胖翻译站在他身侧,被抓的老乡在戏台下站成一排。
川合明明会说中国话,这会儿却要胖翻译一句句为他翻译。大意是说:今天抓起来的这些人都是八路军的线人,证据就是他们手里的鸡,鸡的腿上都绑着红绳子或红布条,这是八路军的接头暗号。
老百姓在下面嘀咕:什么呀,这是本地的风俗,卖鸡的都会给鸡拴红色的东西,图个吉利。
川合不理会这些异议,大声道:“为了保护好千村镇的百姓,维持好治安区的秩序,今天抓的八个密探就地正法。”
韦如丝一听大事不妙,领着两个孩子转身往外走,可已经出不去了,鬼子和伪军持枪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韦如丝只好搂紧两个孩子,背对戏台站着。
每个人都被铡成两截,用铡草料的刀。空气里弥满血腥味,几个大娘瘫坐到地上,有汉子哭出声来。
韦如丝捂着两个孩子的眼睛,手心浸满了冷汗。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了,动弹不得。内心的惊惧无以复加,她虽然用尽气力控制自己,还是滴出了尿。
八颗人头被悬挂到竹竿上。培晧探头看了一眼,长叹一声,道:“大妈,咱们走吧,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我也没有什么想头了,还是赶紧去坟地吧。我在那里等你们,你们早些来。”
韦如丝正在剧烈地呕吐,顾不上回应他的这番邀约。小石头在一旁点头道:“好,哥你等着,我很快会去找你的。”
韦如丝直起腰急道:“这话你也好随便答应啊?真是不懂事。”哥俩一起冲韦如丝扮鬼脸。
有人摩挲韦如丝的胸膛,韦如丝用手推开,道:“这个时候应该拍后背。”
耳畔传来羡无的嬉笑声:“要求还挺复杂。”
韦如丝睁眼一看,曾羡无正低头亲吻她袒露的胸。韦如丝转身闪开,拉起被子盖住胸口,皱眉道:“现在不行。”
曾羡无急道:“周末也不行,什么时候行啊?”
“我没有心情,刚做了个噩梦。”
“那正好,做爱可以调节情绪。”
“真的不行,你不知道我做的什么梦。太血腥了,我现在还恶心呢。”
“你梦到什么了?至于吗?”
“唉,一言难尽,这个梦好长,好像我整个晚上都没睡,比熬夜赶报告都累。”
“到底梦到什么啦?都影响夫妻生活啦!”
“情节很复杂,我懒得跟你细说,你也没有耐烦听。反正就是鬼子作恶,抢东西、砍老百姓的头,血流成河。”
“从医生的角度说,我建议你去看一下心理医生。你总做噩梦,说明你内心不安宁,缺乏安全感。”曾羡无严肃起来。
“我不去!我心理没毛病。你只是外科医生,不要瞎支招。”
“俺是医学博士,俺在学校念的书不仅仅是解剖学,还有心理学。”
“谁还不做梦了?做梦的都去看心理医生,那医生还不都累死了?起床了,上午还得去沃尔玛呢!”
韦如丝嘴上不承认自己有问题,但她知道自己也许出了不小的问题。谁这样做梦啊?就算是作家编故事,也得有生活做基础啊。
韦如丝自小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彻头彻尾的无神论。她不相信这世上有神类存在,但对人是否有灵魂一直很疑惑:“人之间相异的气质由何而生?当我们用目光交流时,是谁在幕后主使?人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肉体的不同吗?
“如果有灵魂,灵魂是否不灭?如果灵魂不灭,那每个人是否有前世?也许自己就带着前世的记忆,不然这些梦怎么解释呢?”
可有前世又如何呢?韦如丝如果跟别人说自己是有前世的人,人家会问她要证据,她总不能说自己做了许多关于前世的梦,还在地铁里遇到了一个与前世的夫君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些就是证据吧?
韦如丝都不想跟羡无说,人家是刀刀见血的外科大夫,讲求科学,这种虚无缥缈的问题只会引来他的耻笑。
就算有前世,也已遥不可追,若再为此搞乱了今生,那就真有毛病了。
分析清楚了利害,韦如丝渐渐安稳。她安慰自己:“不过是些梦,就算再血腥真实,早晨一睁眼就都结束了,不能把我怎样。”
但韦如丝已开始害怕夜晚,她不是睡不着,而是很快入眠,但常常整夜睡不踏实。每天都像活了两遍,感觉很辛苦。
以前的梦还能寻个由头出来,定是白日看过什么、做过什么,与夜晚的梦总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可最近做的梦找不出缘由来,这些梦像是生根的大树,自顾自地枝繁叶茂起来。
真不想做这些梦。对自己白日的生活,韦如丝觉得还是能把握住的,就算是那个搅乱她心神的张三,因交情尚浅,恍惚三日后,也算是把他安放好了。但梦的世界全不由她做主,不管韦如丝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些梦夜夜来扰。
韦如丝又来到敦恕堂。悲愁的雾四处弥漫,仆妇、伙计在暗处悄声概叹。韦如丝站在十太太床前,看她费力地往身上套寿衣,一层靛蓝色的裤装,裤装外又套上一层亮黄色的裙装……弄妥后,十太太满意地躺下。她并不看韦如丝。
韦如丝回屋陪盘石坐在客屋,为失去培晧而一叹、再叹、三叹。窗外的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心里也湿湿的,总有泪在翻滚。
突然德岳拿着酒壶闯进来,雨虽不大,也已把他淋得够湿。韦如丝忙找出一大块干布递到他手里。
德岳只用布擦了擦脸就丢到地上,显然是喝多了。敦恕堂自酿的高粱酒够香也够烈。
宋德岳头发乱蓬蓬,眼睛红红的,手抖着,长衫的纽子扣错了位,一切的风流倜傥都没了踪影。韦如丝看着心痛,但莫能助。
德岳就近找了凳子坐下,仰脸看着盘石道:“在十六的集上,八路抓走了徐水子,对吧?”
盘石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欲把德岳手中的酒壶要下来,德岳却不撒手。盘石叹道:“弟啊,白日你怀里总揣着酒壶,夜里酒壶放在桌上,起来小解也要灌上几口,你总这样喝会把自己喝坏的。”
宋德岳回道:“喝坏就喝坏,没什么大不了的,早死晚死没有分别。哥你不用管我,我只求哥帮我一个忙。”
盘石问:“帮什么忙?只要哥能做到的,都会帮你。”
宋德岳脸上出现一丝欢喜,忙道:“你去跟八路说,让他们放了水子。”
盘石皱眉道:“这个忙我帮不了。八路军不是平白无故抓小白鞋的,她是自作自受。初六集上她指使鬼子砍了八个老百姓的脑袋,千村镇的人都恨不得吃了她。这次其实她还算是走运,八路军抓她是为了交换一个被鬼子俘虏的副队长,不然这会儿她早死上十回八回了。”
宋德岳微笑道:“真是太好了,那她就能保住一条命了。”
盘石哀叹了一声,道:“德岳啊,你何至于此?小白鞋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宋德岳辩解道:“你们不了解她,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为了生计,什么不得做啊!若不是这个乱世,水子会是个好女人。”
韦如丝和盘石对望了一眼,一起苦笑。道德评判,不涉及自身的时候总是容易的。一旦关涉自己,内幕复杂,柔肠百转,标准难免迁移。
韦如丝悄悄起身往西配房走,她知道小白鞋被关在了磨房里。
磨盘上点着一盏罩子灯,韦如丝透过窗户往里看,小白鞋正坐在凳子上,对着屋角轻蔑地笑。韦如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老天!茉莉手持剪刀,正对着小白鞋,双眼寒冰一般。
茉莉有几分得意,道:“我知道你是谁,可你不知道我是谁。”
小白鞋冷哼道:“怎么会不知道!你是张茉莉,宋德岳的老婆。”
“你怎么知道的?”张茉莉很是诧异。
“你丈夫告诉我的,他说你虽貌美但善妒,久食无味。”
这话激怒了茉莉,她恨道:“所以才去食你对吧?那不如烤熟了再吃!”
张茉莉说着举起罩子灯朝小白鞋扔去,灯摔碎在小白鞋的脚下,那双雪白的孝鞋浸润了灯油,迅速燃烧起来。小白鞋冷笑着一动不动。
火苗呼呼往上窜,韦如丝在窗外不由惊呼起来,忙去推门,但门插得死死地,像一堵墙一样坚实。
韦如丝又跑回窗前,拍着窗户惊叫着:“茉莉,快把门打开!这样会烧死人的!”
她们两个谁也不理会韦如丝。张茉莉一近身,小白鞋就出手如电,屋内的情形很快翻转,一瞬间张茉莉的发髻就被小白鞋死死揪住。茉莉吃痛,只得矮着身子扭脸看着小白鞋。
小白鞋从容地脱下一只燃烧着的鞋子,欲点燃张茉莉的头发。张茉莉的头发没有马上烧起来,小白鞋拿着她的鞋子使劲在茉莉头上蹭,恨不得立时把她烧成灰。
韦如丝大叫:“万万不行!小白鞋,你赶快放开她!放开她!”
“醒醒!如丝,快醒醒!你又做噩梦了。”
韦如丝睁开眼,盘石正用手轻抚着她的脸。韦如丝的心还在“呼通通”地跳,她摸到盘石的手抓住,急问:“小白鞋没关在咱家磨房里吧?”
“没有。怎么能关在咱家?小白鞋认识咱家,于队长说怕鬼子事后报复,不能关在老百姓家里。”
韦如丝松了一口气,侧身钻进盘石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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