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过来了,说是钱二两正在老爷屋里,想让盘石过去聊聊。盘石回来时神情愉悦。韦如丝问:“二两叔又过来蹭爹的大烟啦?”盘石笑道:“是...
张二过来了,说是钱二两正在老爷屋里,想让盘石过去聊聊。
盘石回来时神情愉悦。韦如丝问:“二两叔又过来蹭爹的大烟啦?”
盘石笑道:“是。二两叔也好这口,可有些抽不起。”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抽不起就别抽了呗!挺贵的东西,总抽别人的,他也好意思。”韦如丝撇嘴道。
“大烟这东西一旦抽上了,想丢掉可不太容易。烟瘾一上来,哪还顾得上脸面?再说二两叔也算救过我一命,又和爹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爹也不好意思不让他抽。”
韦如丝点头道:“也是。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他替你挨过一蹄子,当时还伤得挺重的。可见人真是容易忘恩负义。”
盘石道:“背负别人的恩义并不好受,所以不如忘掉。”
韦如丝看盘石的长袍有些皱,就上前用手抚弄。呼吸间闻到大烟特殊的香气。
韦如丝抬头看他,惊问:“你也抽了吗?”
盘石讪讪道:“我就试了试,没多抽。”
韦如丝心沉似水,低头转身进屋,盘腿坐到炕上,不想说,也不想动。内心有个声音高叫着:“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盘石跟进来,躺到炕上,以手支腮,对着韦如丝道:“你不高兴了?”
韦如丝急道:“爹常年抽大烟,基本不理家事。德岳遭遇丧子之痛,还不知何时能复原。全家的主心骨就你一个了,就算不考虑花费,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老老少少指望谁啊?”
“何至于此?这园子里抽大烟的男人又不是我一个,哪有那么严重?”
韦如丝想起德岳要他救小白鞋的时候,他也说了句“何至于此”,韦如丝心道:“你还真喜欢这个词!”
韦如丝不再说什么。一旦动了真气,她习惯于沉默。
盘石道:“你一个女人家,不要管男人那么多。我在外面已经很难了,回家不想再看老婆的脸色。我抽口烟也就是为了放松放松。再说了留着那么多家产有什么用?咱们精打细算地过,剩得越多越被鬼子惦记着。”
盘石望着韦如丝,看她继续沉默,就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韦如丝心下茫然。钱二两来之前,她还是一个拥有一切的女人。钱二两来了一趟,她就一无所有了。韦如丝失掉了丈夫的柔情,她以为一生一世都可以遮风挡雨的丈夫就要成为烟鬼了。
韦如丝忍住心里的慌乱,看着盘石的后背,央求道:“你以后不要再碰大烟了,那东西太害人了,对身体不好。”
“你不用担心,你看爹抽了那么多年也没事儿。关键是掌握量,一次别抽太多了。”盘石依旧背对着她,语气冷淡。
韦如丝也把头扭向一边,不再看他。两个人相背无言,大约有一刻钟的光景。静默是一种发酵剂,韦如丝内心的不安渐渐转化成气苦,如发面团一般膨胀,越来越大。
韦如丝慢慢举起右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接着再举起左手抽自己的左脸。一下,又一下,韦如丝对自己毫不留情,头都打得懵懵响。
盘石反应过来,快速翻转身,紧紧抓住韦如丝的双手,跪在她身前,满眼都是痛楚,道:“如丝,你怎么性烈如此?我不过是抽了一次大烟你就这样。我若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你还不得杀了我?”
“不会,”韦如丝看着他的眼睛摇头道,“你若有了喜欢的女人,我就帮你娶回家来,好好待她。你喜欢的人,我也会去喜欢。”
盘石苦笑,道:“真的吗?妻贤若此,小生幸何如哉!”
韦如丝认真道:“真的,我保证。但你也得保证以后不再抽大烟了,不然只要你抽大烟我就自罚抽嘴巴。”
盘石用他的额头抵住韦如丝的额头,道:“算我怕了你,太厉害了,竟然自伤劝诫。若再娶一房也是你这脾气,我就没活路了。所以我也不娶了,全副精力对付你怕还不够。”
韦如丝伏到盘石肩上笑道:“谁厉害了?平时不是都听少爷你的吗?”
“兔子一旦急了,也能把人咬出血来。”盘石无奈地笑言。
盘石捧起韦如丝的脸轻轻吹着,心疼地说:“看这脸肿得,怎么出去见人啊?别人会以为是我打的。我去拿冷手巾给你敷敷。”
盘石一边给韦如丝敷脸,一边和韦如丝聊天。“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在爹那儿待那么久吗?”
“为什么?”
“有好消息。本来想一进门就告诉你,结果闹这么一出。”
“什么好消息?”韦如丝忙问,一直以来都是坏消息。
“鬼子大概要撤到文城去了。”
“真的吗?”韦如丝兴奋得要坐起来。
盘石一把摁住她,道:“躺好了,小心手巾掉下来。”说着他拿走手巾,转身放到脸盆里浸,脸上都是喜色。
盘石接着道:“二两叔说,八路军发动了上百个团的兵力和鬼子拼。这两个月,八路拆铁路,破公路,空舍清野,越打越顺,消灭了好多鬼子。鬼子顶不住了,抽兵补缺,乡下的炮楼、据点大部分都撤了。估计川合他们很快要撤到文城去了。”
“太好了!他们什么时候滚蛋?”
“哈哈,你骂人了啊!”盘石笑着道,“这我可说不好,总归是快了。二两叔说鬼子在集市上半买半抢了十几匹马和骡子,都没人敢牵牲口上集了。有人看见鬼子在据点忙活着装车,已经开始往文城拉了。没准儿这两天就滚蛋了。”
“那徐水子怎么办?川合带她走吗?”德岳倚在靠墙的方桌上突然发话,好像他一直在那里听他二人说话。宋德岳长腿交叉斜支着身体,骨子里的潇洒又冒出头来。
“这我怎么知道?你管那么多干嘛?跟你也没什么关系。”盘石皱眉道。
“最好是带走,不然她连命也保不住。哥你帮我盯着点,万一川合不带她走,咱们得帮她离开千村镇。”宋德岳不理会盘石的态度,继续往下说。
宋德岳新剃的胡子,下巴泛着好看的青色,头发也梳过了。多好啊!又有了生机。韦如丝不管他关心的是谁,就算是小白鞋也好。被需要的人生才是人们真正需要的人生。
黄昏正好,西斜的日光把海棠树的影子推进屋里。兄弟二人如剪影一般安静地坐着。
宁静如同玻璃般易碎。“劈劈啪啪”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这是快速行进的声音,及至宋庆祥在堂屋高叫“鬼子来了,鬼子来家了!少爷快出来!”韦如丝都不能相信庆祥叔能跑那么快。
三个人赶忙出来,小石头从西屋也出来了,牵住韦如丝的手,不安地问道:“娘,发、发生什么事、事情了?”
盘石道:“唉,这孩子打培晧一死就结巴了,总不见好。”
韦如丝道:“不怕,我重新教他说。”
韦如丝对着小石头一字一顿地道:“没事,别怕,有娘在。”她把孩子揽住,紧贴在身侧。
“鬼子挨着院子赶人呢,让都到祠堂前集合。”宋庆祥声音有些发颤。
“不是他们要撤了吗?”韦如丝望向盘石问道。
“怕是最后要祸害一把。”盘石皱着眉头。
说话间,几个鬼子就进院来了,为首的正是川合仁一。小白鞋跟在后面,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粉面玉手,没有显露任何的劫后沧桑。看来抗日大队那天真没把她怎么样。
小白鞋一出现,宋德岳的一双眼睛就全在她身上,但她并不看他。
敦恕堂一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悉数被赶出来,站在院子里。伪军吆喝说:敦恕堂的人不必去祠堂了。
川合笑道:“宋先生,最近实在是军务繁忙,没有过来拜访,还请原谅。”
“川合队长总是那么客气,岂敢让队长牵挂。”盘石回道。
“客气的是宋先生你了。上回来请宋先生出任维持会长,宋先生第二天就消失了,令我措手不及。匆忙间找了周会长来替代,但总觉得差强人意。”
“周会长比我能干许多,川合队长错爱了。”
这时进来一个鬼子,伏在川合耳边说了几句。川合脸上变色,用日语交代了什么。鬼子立正挺腰,“嗨嗨”连声,领命而去。
川合面容凝重起来,道:“看来今天没有时间和宋先生话家常了。我就直接讲明来意吧。听说敦恕堂有一幅唐寅的仕女图,宋先生能否拿出来让我欣赏欣赏?”
“不知川合队长听何人所言,敦恕堂从未有过什么唐寅的仕女图。”盘石回道。
川合面上不悦,道:“我今天时间很紧,不能耐心等待。宋先生还是赶紧拿出来吧。我一直以为艺术珍品的损毁,是战争不可饶恕的罪孽之一,到时不光是敦恕堂的损失,更是人类文明的损失。大和民族对中华文化一向景仰爱慕,不由交与我们妥善保管,会倍加珍惜的。”
“这个我知道。上回的五马图不是交给川合队长保管了吗?仕女图如果有,我也会一并奉上的。”盘石说的是实情,韦如丝也从未见过仕女图,倒是有一幅骑驴图,也是大家之作。
川合双手背在身后,开始踱步。众人的眼睛随着他转动,忽然他停在了韦如丝面前,一把把小石头拉过去。他力道好大,韦如丝不由得松手,她怕扯疼了孩子。
小石头跌到了川合的身上,韦如丝的心揪成一团。盘石和宋德岳齐道:“别和孩子过不去!”
小白鞋突然“叽叽咯咯”笑起来,道:“川合队长,小心吓着孩子。”
“不会的,我就问他几句话。”川合蹲下身子,声音和面色都柔和下来,双手扶着小石头的肩膀问道:“你爹是宋德屹对吧?”
小石头点点头。川合笑道:“真是个好孩子,不说谎骗人。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好吗?”
小石头又点点头。川合道:“你见过家里的墙上挂过一幅画吗?画上是四个漂亮的姐姐,穿的是古代的衣裳。”
小石头摇摇头。川合追问道:“真的没见过吗?你爹大概没告诉过你,说谎的孩子都要被丢到山里喂狼吧?”
小石头被吓得更结巴了,道:“我、我、我真、真、真的没、没、没见、见过四、四个、个姐、姐。”
川合听罢,一把抽出腰间的武士刀,挥至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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