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如丝回屋,看到宋德岳和盘石正坐在客屋说话,就问道:”德岳,你睡醒啦?”宋德岳苦笑道:“嫂子每次见我都这么问,可见上回我那一觉睡...
韦如丝回屋,看到宋德岳和盘石正坐在客屋说话,就问道:”德岳,你睡醒啦?”
宋德岳苦笑道:“嫂子每次见我都这么问,可见上回我那一觉睡了三天三宿,给嫂子留的印象太深刻了。我那是被鬼子吓丢了魂了,多亏娘用扫把挑着我的衣服,去门后头给我叫魂,回来后把衣服盖到我身上。
“我听到‘砰砰砰’一阵响,以为是鬼子又放枪了,吓得忙睁开眼,原来是茉莉放了个连环屁。哈哈哈……”
宋德岳说着大笑,盘石和韦如丝也不由得笑起来。
盘石道:“不然真不知道你会睡到什么时候?娘这招还真灵。要不说上了年纪的人是家中一宝呢,经得多见得也多。”
“可减租减息这样的事没有谁经见过,咱们到底怎么办啊?”宋德岳望着盘石的脸。
“打去年六月县政府规定地租限额,这有整一年了,现在又要减租减息,都是在均贫富,历史上但凡造反的都会使这招儿,远有陈胜吴广,近有太平天国,不然谁会冒着杀头的风险跟他们干?
“怎么办?全县的干部动员大会都在咱家祠堂里开了,除了照做,我看也难有别的办法。比起起义军,共产党还算讲理,起码咱们还住在自家的屋子里,脑袋还在。”
“可我就是心疼,一下子减掉三成啊!”
“谁会心甘情愿啊?形势所迫,只能如此。宋家从咱们这辈往上一直是坐着吃,吃穿不尽。现在看来咱们能不能吃到老还真不一定,下一辈是肯定不能坐着吃了,社会变了。富不过三代,咱们已是五辈人了。”
“敦恕堂也没下一辈了,茉莉刚生了培珞、培瑜,一胎俩丫头,这个娘们也不给我换个花样。你这边也只有培珠一个,敦恕堂五个丫头,阴盛阳衰,不是发家之象。”
盘石忙丢了了眼色给宋德岳,道:“我们不是有小石头吗!”
韦如丝走上前伏在盘石肩上笑道:“德岳一贯喜欢胡说八道,他连培晧都没算上,不用理他。”
盘石略显尴尬,他轻轻推开韦如丝,道:“德岳还在这里呢!”
韦如丝纳闷道:“怎么啦?”
“东家!东家!”张二在门外叫。盘石笑着对德岳道:“这改了称呼,不让叫老爷少爷哥儿姐儿了,我一下子还不能适应,不知道在叫谁呢。”
“我看他们也不适应,乱叫一气。”宋德岳道。
“进来吧!”盘石大声道。
张二进门后匆忙弯腰行了个礼,道“东家,老太太没了。庆祥叔还在敬恕堂帮忙,派人捎信让二位少东家过去呢。”
“呀,这么快。老人家就是这样,说没就没了。午饭后咱们马上过去就好了。”盘石有些哽咽。
“唉,守了这么多天也没赶上最后一面。婆有九十整了,寿终正寝,是喜丧,咱们不应该难过。换好衣服过去吧。”宋德岳站起身来。
韦如丝也跟着往外走,盘石停住脚步对韦如丝道:“如丝,你在家歇着吧,这会儿敬恕堂一定乱烘烘的,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会哭。婆一定喜欢我为她哭,不然婆死得不风光。”
“那现在也不用去,等婆入殓了,你再去不迟。”
“你不要总管我,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的。婆已经躺到棺材里了,不信你看呀,就在院子里。”
敬恕堂客屋院子里挤满了人。灵堂已经搭好,偌大的“奠”字悬垂在正中。
女人在灵堂两侧的厢房里跪哭,似唱似泣,“啊──啊啊──啊啊啊──。”男人伏在棺材前哭,他们的声调简单许多,重在叩首行礼。不论男女,每个人一日要照着时辰哭三回。敬恕堂人来人往。
韦如丝没有和那些女人在一起,婆唤她到跟前去。韦如丝到了近前,道:“婆,你怎么这样臭啊?”
婆叹口气,道:“天这样热,我有什么法子?你看我这身子底下,左一层布右一层布,足足几十层,每层还都刷了漆,还不是一样渗出棺材去?你十一叔还让人在棺材下面铺了草木灰,那又顶啥用啊?再不把我赶紧下葬,我就烂在这里啦。”
“十一叔说必须过了‘七七’才下葬,十一叔还说如果赶上冷天,他还想做够百日呢。”
“我的娘啊!你去跟你十一叔说,‘五七’就行了。我活着的时候他已经尽孝了,只差龙肝凤胆没给我整来了,这满园子的人都知道,这会儿就不用再做给别人看了。”
“婆自己跟十一叔说吧,十一叔不会听我这个晚辈的话的。”
“我跟他说了,可他总以为撞见鬼了,每次都吓得不轻。我也不想再吓他了,你十一叔现在本就心神不宁呢。”
“那婆就再坚持坚持。”
“说得轻巧,这是容易的事吗?我这辈子最怕讨人嫌了,这会儿把整个园子都熏臭啦,得落多少埋怨啊!
“我也着急去见老爷,这几十年不见,不知老爷的脾气好些没有。想当年老爷对我可真够厉害的,我盘腿坐在炕上,不小心脚尖露到裙子外面,老爷二话不说,抄起烟斗就敲过来,打得我生疼的。
“我的脚又小又尖,真的只有三寸,老爷说只能给他一个人看到,露出来一次打一次……”明明是不愉快的回忆,婆竟然羞答答起来。
“婆,真的是太臭了,我先回家喘口气,明天再来看婆。”韦如丝坚持不住了,总憋着气实在难受。
“去吧,反正我明天还在这里,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了。”婆叹着。
韦如丝几乎是奔逃出敬恕堂的,中街味大,前街就不怎么臭了。韦如丝慢下脚步,调匀呼吸。一进敦恕堂大门,就看到宋德岳和钱二两站在客屋院子里说话。
韦如丝笑着和两个人打招呼,道:“二两叔又犯烟瘾了吧?看,眼泪都流出来了。快请进里院去吧,十老爷这会儿应该在屋里,我看见十老爷祭拜完我婆就回了。”
钱二两干笑两声,宋德岳哼道:“还说不是,连我嫂子都看出来了,你还不承认。我告诉你不行,敦恕堂以后不供应免费的大烟了,你请回吧。”
“敦恕堂家大业大,哪在乎我抽的那一点点?”
“以前不在乎,以后不能不在乎了。减租减息,先是三七减,后又二八扣,剩下的不过一半,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连我爹都能不抽就不抽了,那还有余钱供不相干的人!”
“十二少爷……”钱二两语露哀求。
“别叫我少爷,早改了称呼了。”宋德岳把头别到一边。
“嘿嘿,叫惯了,改了称呼,改不了少爷的尊贵。你看我这烟瘾上来真的挺难受,再说这毛病还是当年十老爷给惯出来的。少爷忘了吗?那一年我替十二少爷挨了骡子一蹶子,十老爷为了给我镇痛就让我抽了大烟。”
“这跟我说不着,那一蹶子你又不是替我挨的,再说敦恕堂也没少报答你,这陈年往事你总提,有意思吗?”
“好好好,咱们什么都不提,我就再抽这一回,下一次再也不敢来叨扰了。”钱二两张大嘴巴打哈欠。
“这一回也没有!你不是和小白鞋熟吗?你去找她啊,日本人有钱,让日本人给你买大烟。”
这时培旭从院子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见了他们匆匆打了招呼就进屋了。
钱二两问:“于县长在屋里啊?”
“对呀!你可以去找于县长申诉,可照我看没用,共产党可没闲钱供你耍那玩意儿。”
“我谁也不找。我只问少爷一句,郝亮在我前面进去了,他是去见德屹少爷了吧?”
“是我让他来的,打你手里买的牲口我总觉得比别人家贵许多,货比三家没有错。”
钱二两脸色暗下来,转身就往院外走,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二两叔好像生气了呢。”韦如丝对宋德岳道。
“气死他活该!”宋德岳“呵呵”乐起来,“这回我可算是解气了,我也让他难受难受。”
睡醒午觉后,韦如丝搂着小石头发呆。小石头很乖,韦如丝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生怕吵着娘。
天空中有由远及近的轰鸣声,这是飞机的声音,韦如丝赶紧跑到院子里张望,飞机“刷”地一下从头顶掠过,飞得真低,画在飞机上的红日头好像伸手就能够到。
韦如丝伸伸舌头,刚想对小石头说“比鸟飞得还快”,只觉得脚下大地震动,定睛看,一颗硕大的铁家伙从天而降,落在院子当中,半截栽进土里。
韦如丝好奇地绕着它转了一圈,伸手摸了一把,自言自语道:“唉,我还以为是热乎的呢。”
突然一声巨响,窗玻璃应声而裂,韦如丝跌倒在地上,耳朵嗡嗡响起来。她慌了神,忙爬起来,抱起小石头进屋,躲到炕的尽里边,用被子蒙住头。
又是一声爆响!天啊,莫不是天崩地裂啦?
园子里哭叫声四起。韦如丝抱着小石头在被窝里发抖,不敢挪动分毫,不知是吓得还是热得,整头整脸浸满汗水。
盘石冲进屋里,掀开被子抱住韦如丝,道:“谢天谢地,幸亏落在咱家院子里的是颗哑弹,不然我就见不到你了。”
盘石搂得韦如丝几乎喘不过气来,韦如丝连忙叫:“快放开我!肋骨要折了!”
韦如丝钻进盘石怀里,问:“发生什么事了?那么大的动静儿,我都震趴到地上了。”
盘石咬牙道:“日本鬼子在园子里丢了三颗炸弹,一颗在咱家,一颗丢在祠堂配房,一颗落在了敬恕堂。咱家的没炸,其他两颗都炸了。幸亏婆今天下葬,大家都去送葬了,敬恕堂没留几个人。博爱小学住着八路军的伤病员,恐怕损失不小。我担心你,赶回家来看看,现在该去祠堂那边了,看能帮上什么忙。”
“那是炸弹啊,我还摸了摸呢。”
“你可再也不要挨近它了,随时有可能炸开。敦恕堂不能留人,都去后街躲躲,敬慎堂、敬义堂都行,等我找于县长派人拆了炸弹你们再回来。”
盘石去前院招呼其他人收拾东西,赶紧撤离敦恕堂。盘石还说西边的纯恕堂和东边的纯礼堂都在爆炸范围内,也得先行撤离。
栗嫂道:“刚从纯恕堂分出来立户单过,德崇少爷就碰上这事。如果炸掉了,他一定心疼死了。还好纯礼堂是三进的院子。
“就是一进的院子炸了也心疼啊!现在也没谁盖得起五进的院子了。栗嫂,你赶紧带少奶奶离开这里。”盘石说罢匆匆离去。
韦如丝环顾四周,也没什么可拿的,领着小石头就行了。钱二两忽然苦着脸走进来,道:“少奶奶,你说上哪儿能找到后悔药啊?如果少奶奶有就给我些,我现在脑袋割下来了,吃着方便。”
钱二两说着用双手托起头,韦如丝看他脖子上有个碗大的血洞。韦如丝骇然道:“二两叔,你快把头放下来吧,太吓人了!”
“少奶奶究竟胆小。”钱二两叹口气把头安回去,韦如丝松了口气。
突然前面传来哭闹声,韦如丝问:“是谁在哭啊?”
“我媳妇。”
“钱婶儿为什么哭?二两叔还不快去看看?”
“少奶奶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看不看的,都不打紧了。”
韦如丝瞥了钱二两一眼,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但她觉得确实应该去看看钱婶儿。
钱二两到底是个男人,动作比韦如丝快多了,等韦如丝赶到客屋院子的时候,他已经在门板上躺好了。钱婶儿伏在丈夫身上哭,边哭边使劲摇钱二两的身子。谁知道钱二两的脑袋没和身子连好,一下子滚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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