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园

从前有一个王子，他拥有许多美丽的书。他可以从书上知道任何一个民族和任何一个国家的情形，然而对于极乐园，书上没有片言只语，偏偏他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事。

小时候祖母曾经对他讲过，极乐园中的每一朵花都是一块最香甜的糕点，每一丝花蕊都是最香醇的酒。这朵花上写的是历史、那朵花上记的则是地理或者算术。只要吃糕点，人们便可以像上课一样学习到知识。吃得越多，人们学到的知识就越多。

那时他非常相信这些话。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学识越丰富，人越来越聪颖。现在他认为，极乐园的胜景肯定是另一番模样。现在他十七岁了，极乐园完全占领了他的思想。 一天，他独自一人在树林中散步。这时天色晚了，云聚拢起来下起了大雨，整个天空成了一道大水闸，水从闸门那里泻了下来。四周黑极了，就像是深井里一样。他一会儿跌到潮湿的草里，一会儿又滑倒在光裸的石子上。可怜的王子不得不爬过很大的石堆，还差一点就跌落下去。这时他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他看到前面有一个发亮的大洞，洞里正中燃着一堆火，还烤着一只鹿。一个老妇人坐在火旁，往火里一根接一根地添树枝。

“走近点吧！”她说，“靠火坐着，把你的湿衣服烤干！”

“这里的阴风很厉害！”王子说，坐到了地上。

“等我儿子回来后，情形还会更厉害，”妇人回答说，“你现在处于风穴中，我的儿子是世上的四种风。你知道吗？”

“你的儿子都是谁？”王子问。

“这个问题不是太好回答，”妇人说，“我的几个儿子各有其事，他们在天堂里和云一起踢毽子！”她边说边用手指着天空。

“哦，是吗？”王子说，“你说话很粗鲁，一点儿不温柔！”

“我得厉害一点儿，这样才能管住我的几个儿子！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四个袋子没有，他们非常害怕这些袋子，我可以把儿子们叠起来，塞进袋子里，没有什么可以通融的！把他们囚在里面，如果觉得没有放他们的必要，我就不让他们出去乱跑。瞧，来了一个！”

这是北风，他带着一身冰冷的寒气进来，一粒又一粒的冰雹从他的衣领口滚了下来。

“不要马上烤火，”王子说，“您的脸和手会被冻坏的！”

“冻坏？”北风高声笑了起来，“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事！你是哪家的大少爷？你是怎么跑进风穴来的？”

“他是我的客人！”风妈妈说，“如果你对这个解释不满意的话，那你可以进袋子里呆着去！”

她的话真管用，北风讲了他从哪里来，在一个整月的时间里他又跑到哪里去了。他说：“我和俄罗斯捕海象的人去过‘比令岛’。那一片地方平坦得跟盘子似的！半融的雪上长着藓苔。尖峭的石头、海象和北极熊的残骸随处可见。我走到海滩，看了看鸟窝，还没有长毛的小鸟张开口尖声叫着。最底下海象在翻滚，很像一堆动物内脏，或是有一尺来长牙齿的猪脑袋和大蛆虫！”

“讲得好极了，”风妈妈说，“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捕猎开始了！鱼叉戳进海象的胸膛里，喷出来的血柱就像是喷泉。我吹了起来，让那些陡峰一样的冰块，朝着船撞了过去。大家开始乱叫乱喊，他们不得不把死海象、箱子、柜子和缆绳、钢索全都扔掉。我把雪吹落到他们的身上，让他们缩在自己的破船里，带着他们捕获到的东西朝南漂去。他们永远也回不到比令岛来了！”

“这么说你做坏事了？”风妈妈说。

“好事别人会讲的！”他说，“我最喜欢的兄弟从西边来了。他有海水的味道，还带着一股沁人肺腑的凉爽！”

“是小西风吗？”王子问。

“不错，”风妈妈说，“过去他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西风就像一个野人，他头上戴了顶大檐帽，手里拿着一根红木棒子。

“你从哪里来？’’风妈妈问。

“从荒芜森林那边来，”他说，“那儿的刺藤长得密密麻麻，水蛇都睡在湿草里，人好像都是多余无用的！”

“你在那儿干什么？”风妈妈问。

“我看看河是怎样从悬岩上泻下。我看见湍急的流水把野水牛冲走了。它和一群野鸭一起顺水漂流。野鸭到了河水直泻的地方就飞了起来，那头水牛只好随着河水落了下去！”

“你没干什么别的事了吗？”风妈妈问。

“我在大平原上翻跟斗，拍拍野马，摇晃椰子树！不过一个人不能把他知道的事一下子都讲完，老太婆！”他亲了亲他妈妈，差点把她挤得朝后倒下。他真是一个野男孩。

现在头上裹着包头巾的南风来了。风妈妈问他：“你去过哪儿了？”

“我到过非洲，”他回答说，“和霍屯督人一起捕狮子！后来我到了黄沙大沙漠，就像到了海底一样，有一个商队，为了取水喝，他们把自己的最后一只骆驼宰了。我在精细的散沙里打了一个滚，掀起了一股股巨大的沙柱，到处飞舞！现在他们全都被埋掉了，在他们上面矗立着一座由沙堆起的金字塔。

“那你干的都是坏事啦！”风妈妈说，“给我进袋子里去！”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腰把他塞到袋子里去了。

“你这几个孩子还真顽皮！”王子说。

“是有点，”她回答说，“我会管他们的！老四回来了。”

来的是东风，他的穿戴很像中国人。

“你是从哪儿回来的？”风妈妈说，“我以为你去极乐园了。”

“我明天去那儿，”东风说，“明天距我上次去过那儿整整一百年！我刚从中国来。我在中国围着瓷塔跳舞，于是钟啊、铃铛啊都吹得直响，叮叮当当！”

“你真够调皮的，”风妈妈说，“明天你去极乐园，多喝点智慧泉的水，记住给我带满满一小瓶回来！”

“好的，”东风说，“你为什么把我南风哥哥装在口袋里呢？他还要给我讲凤凰鸟的事呢！那里的公主总是想听这种鸟的故事。把口袋解开吧！那你就是我最最亲爱的妈妈了。我送给你满满两兜新鲜的茶叶。”

“为了茶叶，也为了你这个小乖乖，我就把袋子打开吧。”她随手解开了口袋，南风从口袋里爬了出来。看上去他很懊丧。

“把这片棕榈叶子送给公主！”南风说，“这是世界上唯一的那只老凤凰送给我的。它用嘴在叶子上啄出了它一生的事迹，整整一百年。这样公主便可以自己读了。我看见凤凰鸟坐着让火把自己烧掉。老凤凰鸟被烧成了灰，但是它的蛋在火里放着鲜红的亮光。轰韵一声蛋裂开了，一只小凤凰飞了出来。现在它是百鸟之王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凤凰鸟了。它在这片棕榈叶上啄了一个孔，那是它对公主的问候！”

“让我们弄点吃的吧！”风妈妈说。于是他们开始吃起那只烤鹿来。王子坐在东风旁边，他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告诉我，”王子说，“你们一味谈起的那位公主是什么样的？极乐园在什么地方？”

“要是你想去那里，那明天你就和我一块儿飞吧！事先我得说清楚，自从亚当和夏娃之后，从来没人到过那里。”东风说，“他们被逐，极乐园也沉入了大地，但它那温暖的阳光、柔和的空气和一切胜景都还在。群仙的女皇住在里面。幸福岛就在那儿，死神从来也没有到过那里。住在那儿多好啊！明天你骑在我的背上，我就可以把你带上，不过现在我要睡了。”

于是他们都入睡了。

第二天王子醒来时，他已经高高地飞在云朵上面，这使他吃惊不小。

“早上好！”东风说，“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因为我们下面的这片草地上没有多少可看的东西。”

“我还没向你妈妈和诸位兄弟道别，这不礼貌。”王子说。

“人睡着了，就该得到原谅！”东风说。他们飞得很快，当他们在森林上面飞过的时候，树枝树叶都嗖嗖地响了起来。在飞过海洋和湖泊时，波涛总是掀得高高的。

天黑下来时，那些大城市真是有趣极了。下面有许多灯火，时而这边亮，时而那边亮，王子拍着手掌，可是东风叫他别拍，最好是抱稳了，否则他很容易摔落下去，挂在一个教堂尖顶上的。

“你可以看见喜马拉雅山了！”东风说，“它是亚洲最高的山。很快我们就可以到极乐园了！”

之后他们转向南飞去，没过多久就飘来了香料和花儿的芬芳味。这里到处是无花果和石榴，野葡萄藤上挂满了蓝色和紫色的果实。他们停了下来，在柔和的草地上舒展开肢体歇下。

“到极乐园了吗？”王子问。

“还没呢，”东风回答说，“不过我们很快就要到了。你看见那道石墙和那个大洞了吗？我们要从那儿进去！飞过这个洞的鸟一只翅膀飞在酷热的夏天，另一只翅膀飞在严寒的冬天里！”

他们进入洞里，真是冰冷无比。悬在他们头上的是滴着水、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有些地方窄得他们不得不用手脚爬过去；有些地方却又高又宽，就像是空旷的天地。头上的石块越来越像雾霭，最后变得十分清亮，就像是月光中的一块白云。他们来到可爱柔和的空气中。

有一条清洁明亮的河在流淌，鱼儿就像是银子和金子在发光。一道很坚实的大理石桥，雕琢得十分精巧细致，架在河上通向幸福岛。河对岸极乐园的鲜花盛开着。花儿和叶子唱着他儿童时代的那些最美丽的歌，歌声十分醉人，却不是人类所能唱出来的。

王子还从来没见过那么清新和巨大的树。奇异的爬藤像长环一样悬着，这是鸟儿、花朵和彩图最奇异的组合。在附近的草地上，一群孔雀舒展开着它们光亮耀眼的屏尾。当王子抚摸它们时才发现它们是植物，长得亮晶晶的就像是美丽的孔雀屏。狮子和老虎像灵敏的猫一样在绿树丛间跳着。野斑鸠像最美丽的珍珠一样闪闪发光，用它的双翅拍打着狮子的鬃毛。胆怯的羚羊站在一旁点着头。

极乐园的仙女来了。她的面庞温柔，正如一位母亲为自己的婴儿感到幸福时的那样。她显得非常年轻、漂亮。众多美丽的姑娘跟在她身后，每人发上都缀着一颗亮闪闪的星儿。

东风掏出凤凰鸟那张啄出字的叶子递给她，她的眼睛射出欢乐的光芒。她拉着王子的手，把他领进宫里。王子走到窗前望了出去，他看到了知善恶树和蛇，亚当和夏娃站在一块。“他们不是被逐了吗？”他问。

仙女微微一笑，说：“时间在每扇窗子上烙下自己的图景，这并非像人们通常看到的那样，这里面有生命，树叶在晃动，人走来走去，像镜子里的图影。”

王子又从另一扇窗子往外看，看见了雅各的梦，梦见梯子一直通到天上，安琪儿的翅膀不停地扇动着。世界上发生过的事都在玻璃窗子里活动着，这样精致的图画只能用时间烙刻。

仙女又把他领进一间高大的厅里。墙像是透明的画，画上的脸孔一个比一个美丽。最上边的很小，比画在纸上玫瑰花骨朵的一个小点还要小。大厅中央有一棵知善恶树，茂密的树枝低悬着，绿色的叶子间结着亚当和夏娃吃过的大大小小的金黄苹果。

“上船吧，”仙女说，“船在摇动，并不离开原地，但世上每个国家都从我们眼前经过。”他们最先看到的是白雪覆盖的高大的阿尔卑斯山，山顶飘着浮云，山上长着黑色的云杉。香蕉枝垂到船上，黝黑的天鹅浮游在河上。河岸上有千奇百怪的动物花草，这是新荷兰，世界第五大洲。他们听到了布道者的歌唱，看到土著人合着鼓点和鼓号声在舞蹈。埃及的金字塔高耸人云，人面狮身塑像也漂游过去。北极光在北欧的冰原上闪闪发光，像是一阵烟花。王子幸福极了。

“我可以永远留在这里吗？”他问。

“当然可以，”仙女说，“只要你不像亚当那样被诱惑做违禁的事儿，你可以永远留在这儿！”

“我才不会去碰知善恶树上的苹果，”王子说，“这儿有上千种和那些苹果一样美丽的果子。”

“先试试吧。若是你不够坚定，那就跟东风回去。他要再过一百年才来。这段时间在这里对你像一百个小时一样，但在引诱和罪恶面前，时间是足够长的。每晚我离开你时都要对你说‘随我来’！我会向你招手，但是不要动，每走一步你的欲望都会增大一些。你走到生长着知善恶树的那间大厅里，我睡在它那散发芳香的垂枝之下。你弯下身来，我会微笑。但你要是在我嘴上印一个吻，极乐园就会深深地沉陷到地下，你也没有了。忧伤和苦恼将会永远伴随着你。”

“我要留下！”王子说。

东风吻着他的脸说：“坚强起来，一百年后我们再相会！再见！”东风伸开他那巨大的双翅，飞出了极乐园。

“现在跳舞吧！”仙女说，“跳舞结束，随着太阳西下，你会看到我向你招手，听到我向你喊：‘跟我来’，但你不要这样做！在一百年里我每晚都会这样，每通过一次，你的力量都会增加，直到你再也不想那些。今晚是第一次。我的提醒完了！”

仙女领他进入摆着透明百合花的大厅。每朵百合花的花蕊都是一架小小的金竖琴，发出管弦乐器的声音。美貌的姑娘穿着飘逸的薄纱衣裙，摇摆着纤细的腰肢，快乐地唱着歌。

太阳落山了，天空一片金黄，把百合花染成最美丽的玫瑰色。王子喝着姑娘们递给他的泛着泡沫的葡萄酒，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大厅的背景展开了，知善恶树放射着光芒，使他眼花缭乱。

这时，仙女向他招着手，亲切地喊着“跟我来！跟我来！”他摇晃着朝她走去，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忘记这是最初的晚上。她招着手，微笑着。每走一步，王子的脸就烧得更热，血也流得更快。“我一定要跟去！”他说，“这不是罪恶，为什么不能随着美好和欢乐而去？只要我不吻她，就不会失掉任何东西。我有坚定的意志！”

仙女脱下衣裳，把树枝推开，转眼间就藏到树林里去了。王子说：“我不会犯罪的。”于是他把树枝扒开。她已经在里面睡下，很美丽，只有极乐园的仙女才会如此漂亮。她在睡梦中微笑着，他弯身下去，看到泪水在她的睫毛下颤抖！

“你是为我流泪吗？”他轻轻地说，“不要哭，你这最可爱的女人！现在我才了解到极乐园的幸福。让我拥有永恒的夜吧，眼前的这一刻就够丰富的了！”于是，他亲吻了她眼上的泪水，他的嘴触到她的嘴。

空中响起了一声可怕的巨雷，美丽的仙女、鲜花盛开的极乐园沉陷了，沉人漆黑的夜里。死一般的寒冷浸透王子的躯体，他闭上了眼睛，久久地躺着。寒冷的雨落到他的脸上，锐利的风掠过他的头，他恢复了知觉。

“我都干了什么！”他责备自己，“我和亚当一样犯了罪，致使极乐园深深地沉陷了！”

他站了起来。现在他置身于风洞附近的大森林中，风妈妈愤怒地坐在他的身边，一只手臂伸向空中。

“第一晚就这样，”她说，“我想必定是这样！假如你是我的孩子，就该钻进口袋里！”

“应该把他关进去！”死神说。死神是一个魁梧的老头，他拿着一把弯镰，长着一双巨大的黑翅膀。“他应该躺到棺材里去，不过现在让他多活些日子，让他赎清自己的罪过，改恶从善！我要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把他装到黑棺材里飞向那颗星星。那里也是开着花的极乐园，他若是改好了，他就可以进去。如果他的思想还丑恶，心中还充满罪恶，他就会和棺材一起沉落下去，比极乐园沉得还要深。每隔一千年我再来找他一次，看看他是该沉落得更深呢，还是该留在那颗闪光的星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