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自传》出版于一九三四年。它是沈从文先生三十岁时，利用一个暑假完成的作品。

其中记录的，是从他出生前的家庭背景，到二十岁他来北京求学、谋生的成长故事。

出版后，被周作人、老舍认为是“一九三四年我最爱读的书”。

这本书里有很多文学、民俗学和近代历史的材料，可我读书少，知识不足，谈不了。

但是读沈先生的早年经历，让我想到很多临床心理的现象，得到几点心理学的启示，值得记录、分享一番。

首先，小孩子得多玩耍、会玩耍，才能保留自我疗愈的潜力。

沈先生成年后的照片、视频，总是戴副眼镜，很斯文，乃至文弱的样子。

但自传里，他写到早年他逃课、打架、爬山、游泳、整日闲逛，乃至和成年人赌博等等，乡下孩子的疯玩可一样都没落下。

读这些段落，我时常产生错觉，这书是不是封皮和内文弄错了，这是《薛蟠自传》吧，这孩子也太野了！

但是，恰恰是这份亲近大自然的天性，对世俗生活里社交、闲逛的偏爱，能让他在内心沉淀一些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体验，进入深层的潜意识。

后来他的人生遇到波折时，如在北大刘文典教授贬损他，学生们不怎么认可他的课，还有和郭姓大学者发生冲突等，他虽然有过精神极度痛苦的时刻，但是早年玩耍、游戏的经验，好歹留下一个在想象中、可以徜徉其中的“心灵乐园”，不至于让痛苦的心无处可去。这就给精神自愈，留下了空间。

而当下青年们，很多人从初中就开始过度用功，先考重点高中、再考重点大学、再考研或者找工作，始终没有机会疯玩疯闹。

认知能力上，自然比一百年前出生的沈先生那一代普遍高得多。但是心智的全面发展，生活体验的丰富程度上，反而降了好几级台阶。

很多年轻来访者遇到的人际冲突、现实压力，远没有《从文自传》中，他目击杀人、亲历城市枪战那般骇人、惊悚。

但是当下的人，最主要的问题，是生活经验太单一，又总是急于求成、功利性太强，因而少了游戏、玩耍，无所事事闲逛的机会。

短时间，自然效率会高一些，但是一旦受挫，他们无法借助心理学所谓的“过渡性空间”来尽情表达和宣泄，以此疗愈自我。

不由地感叹：年轻的孩子们，有条件的话，好好玩吧；超龄的孩子们，制造出条件来，好好玩吧！

玩，也许解决不了升学、赚钱的现实问题，但是玩能帮你缓解抑郁和焦虑，也省下心理咨询的咨询费。

第二，体验过疾病的威力和死亡的贴近，会让正视自己的生活。

自传最后一篇，沈先生提到他自己生了一场大病，躺了四十天。自己身体刚恢复一些，好朋友却溺水身亡。

接连体验到这些生活的无可奈何，让他变得沉默和阴郁了一阵子，继而做出选择：离开熟悉的人际关系、熟悉的乡土，去北京求学、谋生。

这是二十岁的沈从文，做出的重要决定。

也许通过重大疾病，他感知到有些事情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围；看到老友的尸体，让他看到死亡随时可能带走一个人。

面对生老病死，也许如乔答摩·悉达多一般，会促成我们对为什么活着，在有限的生命里要怎么活着的反思。

我在临床上，评估一个人心态是否成熟，有一个标志，即，他在描述一个目标或计划时，有没有极限、边界的意识。

无论是学习、恋爱，还是创业、照顾家庭，如果他提到的是“完美无缺”“无忧无虑”“尽善尽美”等等，那么无论他/她多大年龄，他/她都还在梦中，并没有接触现实，发展出成熟的做事能力；

而另一面，哪怕是初中、高中生，如果他/她为了提升成绩，接受必要的受挫和长时间积累；为了在才艺方面得奖，接受自己的已有的优势和不足，并乐于一点一滴刻意练习。那么，他/她处于相对应年龄的成熟心态。

第三，主动书写自我的人生故事，是走出创伤，完成自我认同的好方法。

沈从文在写完《从文自传》之后两年，写出人生第一部重要作品《边城》。

我们不能简单从时间上直接推论这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是仔细阅读《自传》，看到三十岁的沈，耐心、完整地梳理童年、青年体验过的故事，我们可以发现，他有意无意地，主动地让自己的早年生活，有一个“完结“，或曰，告别。

如果说，早年的幸福与否、快乐与否，他的父母起决定性作用，那么越往后的生活，其实是自己做主了。

而在三十岁的他，也许早年的背景、环境，是他决定不了的。但是成年的自我，如何审视自己的过往，是心怀感恩，保留乐观的回忆，还是满腹委屈，觉得“父母皆祸害“，审判过往？他都可以自我选择。

如第二点所言，意识到生命的有限后，我们要面对终极性的疑问：如果生命是有限的，那么在剩余的生命里，我愿意留给积极创造多一些机会，还是留给抱怨指责多一些空间？

如果今年就是有限的呢？如果今天，也是有限的呢？

直到，我们惊觉：天呐！不用你“假如“了，今天本来就是有限的，下个月过完又是元旦了！

是啊！今天、今年、今生，都是有限的，在你意识到生命有限的那一刻，拿出一点儿时间，写一写你的人生故事，无论快乐还是痛苦，无论欣喜还是悲催，他都是属于你的过去。

但是写一写，让你的早年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和他们和解、告别。

继而意识到当下，又是重新选择的机会，迎来新阶段的体验和故事。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成人仪式“。

有这样一段自我叙述和剖析，自我总结和面质的过程，写作的人，已经完成了生命早期的自我的分析和疗愈。

沈从文先生，以这本书给我们做了一个良好的示范。

我们可以慢慢读这本书，也跟着他慢慢写一写自己的故事。

2021年11月17日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