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色覆盖的夜空下,少年感觉风像野孩子似的东奔西跑,冷不丁露出尖尖的牙齿,重重地咬他脸蛋一口,或大摇大摆地撞个满怀。他顾不得“咬撞”之痛,急急忙忙伸出双手却没能扶住这冒失的家伙。风又调皮地呼啸而去,留下火车鸣笛疾驶过后的“呜呜”响声,在耳畔飘来荡去
黑蓝色覆盖的夜空下,少年感觉风像野孩子似的东奔西跑,冷不丁露出尖尖的牙齿,重重地咬他脸蛋一口,或大摇大摆地撞个满怀。他顾不得“咬撞”之痛,急急忙忙伸出双手却没能扶住这冒失的家伙。风又调皮地呼啸而去,留下火车鸣笛疾驶过后的“呜呜”响声,在耳畔飘来荡去。
父亲说,岛很大,四面环水,通往岛上的路是乘船。
船,那是一条多大的船,能迎风破浪吗?浪花飞溅到船头,打在甲板上,碎成一颗颗发亮的珠子,滚来滚去。少年如此一想就来劲了。他在山里生,山里长,对父亲描述的这片大水有着天生的好奇。他那点偷偷学会的狗刨式,能在这不着边际的湖水中横冲直撞吗?闭上眼睛,往水里一跳,仿佛他就成了游泳健将,细长的手臂把水波划出一条条漂亮弧线。
夜船开的时间不短了,仍然是在一团墨黑中行进,船尾驾驶舱挂着一盏汽油灯,光亮如豆,随时要被风吹灭的样子。距离的遥远让少年心里摇荡着焦躁,像远处听得到的水声,水声摇曳多姿,引人联想,可看不见。在他和水之间,一块巨大的幕布遮挡得严严实实。
一大清早从大山出发,到县城再换大巴,山路转省道,跑了十来个小时,乘客大包小包,货物架、过道、座椅下堆得满满的,双脚像陷进泥淖中,动弹不得。大家都是从山里出来割芦苇的,有邻村也有本村的,出来一趟不容易,恨不得把家也搬着走。
少年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识平原上的景物,没有峰峦叠嶂的遮挡,能望见远处高高矮矮的房子、葱葱郁郁的大树、成片的稻田和甲壳虫般爬行的汽车,还有高耸的通讯塔和绵延的高压线。这些景致跟着他们一起跑,但一小会儿就被甩得远远的。
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嘁呀”停下,有人喊一声,“到了!”
那些还在睡梦中颠簸的人纷纷醒来,咿啧啧地议论着外面的天色:“啥时间啦,比山里还黑得早!”然后伸懒腰,打哈欠,站身起立,搬弄东西。车厢顶灯坏了,嗞嗞闪了几下就彻底“歇菜”了。大家只好借着远处晃来的水光,某个人打开手电筒,清理行李,徘徊下车。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此起彼伏,车厢像一个大洞,慢慢被掏空。大家作鸟兽散,三三两两,几声招呼,瓮声瓮气或粗野豪放,很快都消失在空旷的夜色里。
少年掮起锅碗瓢盆的行李,磕磕碰碰,哐哐啷啷,循着父亲声音的指引,沿一条不平整的小路往前走。脚下的泥土是软的,风是湿的,冷飕飕地灌进脖子。少年伸出五指,想去捉住那股与山里不同的气息,飘飘荡荡的水的气息。这气息在夜晚被冻成一层薄纱,手指轻碰,哧啦哧啦撕裂,像落满一地的玻璃碎片。父亲很熟悉这里,他当然是来过好多次了,每年到芦苇收割的秋冬时节,父亲都要跟村里人一道,在湖洲驻扎三个月。这三个月,天作被盖地当床,芦苇割完了才回家过年。
湖面一片深沉,船摇摇晃晃,仿佛是行进在一条狭长黑暗没有尽头的甬道。尾舱机器的轰隆声响,打破空气中的凝固滞顿。少年不听父亲的劝阻,站在舱口向夜幕里探望,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
船有时会经过一片光亮,像一个散发光刺的球。这“球”实际上是一条或几条大船聚集在一起,又高大又宽阔,像一座巨型城堡。铁脚架矗立在船上,探照灯光如瀑布般垂落。
“那是挖沙船在作业,湖底的沙子能卖钱,运到城市里盖高楼大厦铺桥梁马路。”父亲说。
“湖底会挖空吗?”少年想起山里的采石场,一个炮眼炸响,火迸石溅,地动山摇,满车满车灰白色的石料运走了,一年半载下来,大半座山挖没了。
“这湖底,恐怕早已经千疮百孔了。”父亲回答。
闪烁的光和刺骨的风一起荡动,湖仿佛才真正在少年的眼前打开,脚下的波浪变换表情,起伏荡漾。少年心头一颤,“千疮百孔”的湖床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像吊挂在老松树上的大蜂窝。有轻微密集恐惧的少年作此对比,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又像潜游者看到宽阔水面下的情形,一个个巨洞的上方,急遽的力量卷起漩涡,无数漾动的气泡,碰撞,炸裂,再碰撞,再炸裂。
岛是荒岛。来往的人影比不过天空飞过的雁鸭多,但岛上的芦苇不能不砍。芦苇这种多年生禾本植物,生长在靠近水的潮湿地方,过去在湖区主要是当柴烧,或是编芦席,临时搭个草棚茅屋,涨水时护堤挡浪。等到人们发现它是造纸原料,于是一步登天,身价倍增。乌鸡变凤凰。种芦苇,收芦苇,砍芦苇,运芦苇,卖芦苇。芦苇也就不只是芦苇,可以变钱,变许多别的东西。
从车上到船上,在少年的眼前,芦苇的影子仿佛无处不在,睁开眼、闭上眼,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地压过来。他在离家不远的山谷里,看到过水流之处的石头罅隙间,也零星长一些瘦高瘦高的芦苇,三五枝簇拥在一起,与苍莽大山间的深绿浅绿墨绿碧绿遥相呼应。可洞庭湖的芦苇一眼望不到尽头,白茫茫的,在风中起起伏伏,那是多么壮观的场面,父亲平时有心无心的讲述,让少年更加向往。
动身前夜,父亲在家里边整理行李边跟少年说话。他说:“到了初冬时节,芦苇花絮随风飘扬,种子落地来年春发,算是靠天种靠天收。”
“天种天收?”
“嗯,都不用人打理的,自生自灭,就像山上的草。”父亲说,“后来有了造纸机器,芦苇的纤维含量高,就成了造纸的原料。于是有人承包苇场,雇了壮年劳力,像农民种田一样,开沟滤水,看土施肥,化学除草治虫,人工护青保苗,湖洲滩地上的芦苇也越来越多。”
那些日子,芦苇就跟着少年走走停停。他向小伙伴绘声绘色地说起芦苇荡,是比大山有着更多乐趣和奥秘的地方。
时间在寒风之夜过得很慢,寒意越来越浓,少年不由自主地裹紧身体,船尾马达声时而轰隆,时而歇停,催人昏睡。父亲的喊声,敲醒恍恍惚惚的少年。他抬头张望,这是个什么模样的地方。汽油灯照亮一片模糊的陆地,少年跳下船,踩在一片松软的苇梗上,苇梗下是更松软的淤泥。伴随着脚步的挪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把“家”安在这个陌生的岛上,父亲要盖个什么样的房子呢?少年困意全无,兴奋起来。他抬抬头,天地空旷邈远,没有灯,却有光汇聚过来,是水波的光,倒映在天幕,又晃到湖洲之上。风也变得柔软起来,少年的视线慢慢适应,能依稀辨认近处和稍远地方的事物。这个岛是他将居住的“新家”,真是奇妙。
父亲从行李袋中找出刃口发亮的弯刀,走到附近的芦苇丛中,转眼功夫割倒一片。在父亲的指导下,少年帮着用细麻绳把芦苇结实地打成一捆一捆。父亲说,这是“新家”的大梁,这是“新家”的柱子。打好“地基”,他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行李袋中翻出折叠整齐的旧尼龙帆布,摊开在地,风贴着地面吹鼓起帆布,父亲顺势一抖,转眼之间帆布就“盖”成了一间芦苇棚屋。支棚、架床、开窗、开门,这种快捷简易的造房术,让少年对父亲钦佩不已。他听从父亲的吩咐,搬上几捆芦苇压住“墙角”,这样帆布不会随风刮掀。
父亲几乎一夜没睡,他在卧室里“搭”了两张芦苇床,又新盖了一个屋棚当“厨房”,然后把带来的家当一件件摆好,还用芦苇编了两把方凳,一张餐桌。这一切都是在少年睡着以后完成的。少年在梦中回到了老家,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小山尖上,看着父亲躬身在弯曲的梯田里劳作,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野尽头。梦中的少年并不欢喜,风把忧伤吹进他的身体,眼泪不知不觉安静地流淌出来,顺着眼角、耳廓,积洼成耳沟凹处的一汪清池,水波微漾,泛起粼粼光浪。
少年醒来的时候,“新家”被一团明晃晃的天光包裹着,好像这棚屋原本就是一个发光体,向岛上、湖上、天空绽放无尽的光芒。芦苇制作的几样桌椅,散发着植物刚离开大地的清香。掀开帆布门,白得耀眼的光迎面扑来。眼前岛上的景象把少年震惊了。
铺天盖地、茎秆高挺的芦苇,顶着沉甸甸的穗头,随风摆动枝叶,向远方致意。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芦苇聚集在一起,举手投足,像严格训练的战士。风刮过来,芦苇抱团对峙,站成铜墙铁壁。又终于抵挡不住一波波的猛烈吹袭,芦苇向着同一个方向低头、弯腰,瞬间就要折覆在地。与见过的水稻相比,这些芦苇就是超级巨人,高大、粗壮、招摇,少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不点,在这荒岛之上无比孤独、渺小。
少年看到远处芦苇垛惊飞几只白色水鸟,打开翅膀,线条般的身影,越飞越远。他一个激灵,跟着白色鸟飞去的方向,钻进了芦苇深处。秋冬季节的芦苇荡,湖水退去,南来北往的白鹭喜欢在此嬉戏觅食,麋鹿三五一群藏匿其间。修长而饱满的灰白色苇穗,像一支支画笔,日沐金光,夜吸银露,饱蘸天地间的风霜雨雪,在湖洲上涂鸦出一幅绚丽多姿的画卷。挺拔的苇秆,如长剑飘舞的苇叶,被少年的身体碰出哗哗啦啦的响动。他也被芦苇的坚韧撞得摇摇晃晃,像海洋般的苇浪一下就吞没了少年瘦小的身影。
少年几次试图跳起来,像一只鱼儿般跃出水面吐个气泡,但苇浪又高又大,在风中左摇右摆。他的头有些晕眩。走累了,蹲下来,连根拔起一根芦苇,半湿半干的泥土粘附着它十分发达的匍匐根状地下茎。丰水季节芦苇会浸没在水下,久而久之,在芦苇身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界限。白的花,绿的叶,黄的秆,顶部苇穗高挑饱满,挺在水面之上的晚生枝叶泛着绿意,剥掉水中泡了几个月的腐枝败叶,能嗅到大地的芬芳气息。
少年掐头去尾,用一截笔直的苇秆拨弄着地上稀疏的草叶。有灰白色的小螺狮壳,螺口沾着泥垢;有边缘残缺的河蚌壳,混杂在光滑的碎卵石间,还发现了几个脏兮兮的空蛋壳,有大有小,淡淡的灰绿色,任人踩踏。少年猜这是鸟蛋,不知是否成功孵出小鸟,或是生命没开始就已终结。
在山里,少年和小伙伴掏鸟窝是把好手。他们眼睛毒,瞄准了刚孵蛋的窝,趁母鸟外出,几个人你抬我爬,身子灵巧,跃上主枝,噌噌噌,又攀到鸟窝边,手伸进去,暖暖茸茸的感觉,喜上眉梢,眼睛笑弯成一轮上弦月。树窝窝里喜鹊居多,偶尔能碰上一两只稀缺的苍头鹰。有的伙伴心狠,要断了鸟父鸟母的念想,一举捣毁鸟窝,一根根长长短短的树枝缤纷散落。觅食回来的鸟找不见窝,自己的儿女也丢了,就绕着山林、村庄没日没夜地叫,大人听见,知道是孩子们的淘气之举,都摇头叹气,丢下一句:“这些鬼崽子。”父亲不许少年掏鸟窝,他只能偷偷去,也不敢带回来,就藏别人家,挖个泥洞,找个草窝,还要去找食,有些鸟体弱,没养多久就死了,他们草草一埋,愁肠寸断,没过几天又玩性大发,去寻找新的猎物。
湖洲上的鸟,多会选偏僻草深之地孵育,这比找树上的鸟窝难多了。要是能在这里寻到一只水鸟,就不会再感到孤独了。少年低头搜寻有没有完整的鸟蛋时,听到隐隐约约传来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那是父亲在叫他。他环顾四周,呼喊声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这差点让他迷失,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找到脚印的方向,赶紧往回跑,哗啦哗啦,身体的碰撞,在芦苇荡里又腾起一股细小的声浪。
少年认真辨认了回去的路,像个侦探一样,察看了脚印,还判断了一下东南西北。但走出芦苇荡的路似乎没有尽头,他莫名地紧张起来。来时并没有走多久,他也就打算试探性地往里走一走,但走着走着就似乎走丢了信心,接着就跑起来。他努力告诉自己,镇定镇定。他也想起父亲从小就告诫过的,凡事遇阻先不要慌乱,冷静下来再想对策。他很快又辨清了几只自己来时的脚印。
清晰的脚印。斜斜浅浅的。少年把脚放进一个,大小刚好,心里悬空的石头在小脚印里稳稳落下。父亲呼唤的声音又飞来了,近在耳畔。
少年如释重负地露出笑容,向“家”跑去。他的心中开始藏着一个秘密,他并不打算把这次短暂的出行告诉父亲。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少年又无端地笑起来,小脸白里透红,像树上自然成熟、绽裂的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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