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烹青蛙 一场接一场的大雨把平原变成水乡泽国,天漏得令人绝望,总是黑着脸,像一口锅罩在人的头顶。这场雨不知要惩罚谁,总之所有的人都遭殃了。 特别对于我们一家人来说,带来的更多的是灾难,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本以为靠着辛勤劳动能满足温饱,可所有的庄稼全
一、烹青蛙
一场接一场的大雨把平原变成水乡泽国,天漏得令人绝望,总是黑着脸,像一口锅罩在人的头顶。这场雨不知要惩罚谁,总之所有的人都遭殃了。
特别对于我们一家人来说,带来的更多的是灾难,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本以为靠着辛勤劳动能满足温饱,可所有的庄稼全在烂得无法进的地里。几乎所有的柴禾也淋湿了,每到吃饭全家人愁眉苦脸,空气压抑低沉。我这个云贵高原的旱鸭子马上要变成水鸟了,在高原上,水汇聚在低处时我们可以跑往高处,但是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我们往哪跑呢?青蛙和癞蛤蟆的鸣叫声此起彼伏,窝窝头已经吃够了,逮只耗子来吃似乎已经是一件难事,据说在大水来临之前,耗子都爬树上去了。但是在大水来临之后,我也曾仔细观察,但是在树上我没发现耗子,我不知道这地上的耗子哪去了,比起听天由命的人,这些耗子似乎就是先知先觉的智者,一场大雨把人和耗子的智力分得泾渭分明。只有逮青蛙来吃了,青蛙可以帮助我们犒劳下已经久不进油的胃。
现在看来吃青蛙实在是有违良知和公德的事,可在当时,你会觉得吃掉青蛙是为了耳根清静。我家所在的地方,地势低洼,东西两边都是池塘,池塘里除了疯长的水柳、杨树、芦苇、刺槐,和水有关的动物就是这些青蛙和癞蛤蟆。癞蛤蟆看看它那身皮子你就不敢吃,更别说它身上那白白的毒液了。但是青蛙就不同了,虽然它跳跃起来十分迅捷,终究快不过我们的手。那时的青蛙多到自己送上门来。它们的叫声已经让我们无法入眠,那么吃掉它们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记得有天那只青蛙就是直接跳进我家来的,那是一只腿部矫健有力的青蛙,它闪亮的眼睛似乎很明澈,也很无邪,像一个孩子。初看到它时,我判定它一定是一个唱歌的好手,为它的歌唱,或者说为它们这些青蛙的歌唱我已经在这个雨季失眠无数次了。虽然我的年龄不属于失眠的年龄,但是看到大人们焦愁的脸,加上青蛙癞蛤蟆的鼓噪,那夜晚显得愈发漫长和难熬。
窝窝头差不多已经要靠亲戚接济才能吃到,对于明天的期待已经逐渐趋于渺茫,那场大雨把哀愁像山一样压向一个孩子,从云贵高原到一马平川的豫南平原,这中间的地理落差都可以忽略不计,这心理和生活上的不习惯,让我倍加思念云南的美味,在云南吃点肉不是什么难事,每年杀猪宰羊犒劳自己都很正常。记得有次舅舅还给我打了只野鸡,那鲜美的味道几度把我肚里的馋虫逗得蠢蠢欲动。所以我看到那只腿部矫健的青蛙时,禁不住咽了几口唾液,我已经想到如何扭下它的大腿来,但它没意识到危险,依然天真地往里跳,我是追不上它的,但是那木棍足够长,很快它的生命结束在了木棍下,看着淋漓的血,没有感知到自己的残忍,三下五除二,我褪去了它斑斓的皮,撕下它矫健的腿,涂了点盐,我就把它放进了锅里,不久蛙腿的香味就出来了。吃过一回,才知蛙腿的鲜美,可惜没有那么多随时自己送上门的青蛙,更多时候要自己去找。
于是晚上我准备了手电,之所以选择晚上,是因为在白天,青蛙的跳跃迅捷,倏忽之间它可以从这根芦苇到那根芦苇上,要追上它们除非自己也长了飞腿。晚上,用手电筒对准青蛙照,它会傻乎乎地看你,然后判断它可能潜逃的方向,把一个塑料口袋支好,它一跳刚好就进入了罗网,很快扎紧了袋子。靠这种方法,一晚上不知要逮多少青蛙。它们为聒噪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也许心绪不宁,那时吃青蛙没有丝毫的愧疚,现在我们认为青蛙可以捉害虫,可那时我觉得整个平原似乎都要陷落了,所以我就不知道留着青蛙能干什么,只有捉来吃,现在想来似乎是为自己找借口。
我们不知烹吃掉了多少只青蛙,但是那鸣叫声依然故我,我那时的失眠和父母一样,每次睁开眼睛,总会看到煤油灯的暗影里,母亲长吁短叹,父亲的旱烟烟雾缭绕。我问妈妈,怎么还不睡呢,妈妈总说青蛙叫得太厉害。
其实怎么能怪青蛙呢,人的愁苦更多时候来自无奈的生活,天空是灰暗的,人也是压抑的,没有因为我逮了青蛙家里的空气就改变了点,那场大雨把青蛙布置在我们周围,更把许多意想不到的事给催生了出来。
唉,那些无辜的青蛙。
二、飘着煎鱼香的村庄
奶奶说她活那么大年纪从来没在平原上见到那么多的鱼;邻居毛利说他看到四脚的鱼了,它们附在玉米秆上,大有向上攀援的势头;小叔也说他看见玉米地里的鱼一排一排很整齐地游动,像仪仗队……那些天我听到的都是关于鱼的怪事。天上突然来了一些鱼,让经历惯了干旱的平原人有点惊恐,仿佛面对神示的篇章,不知怎么解读才算合理,鱼是怎么生出来的呢?你说是从龙宫里来的吧,老年人们普遍认为龙王怎么舍得把鱼给派下来呢,面对这么多贪婪的人,鱼不是要遭劫难了吗?因为人吃鱼是天经地义的。刚开始时我们还是有所畏惧的,因为奶奶和毛利他爷等老人们说这鱼有问题,不能吃,神鱼怎么能随便入肚呢!但是只要有人开了头有什么不能吃呢?反正在大雨连绵的日子里胃里刮不出二两油来,青蛙也吃了,鱼更不在话下了,于是对鱼大开杀戒也是必然的。
很多天没有下地了,大雨淋湿了每一个人的希望,靠天吃饭的村民们觉得连天也靠不住了,旱时你祈求老天降点雨吧,老天弄个毒辣的太阳不断地敷衍你;你想晴天了,再怎么说把麦子种下去啊,来年才有希望,可老天啊,使劲地下,这龙王爷啊哭起来没个够!所以人们总是猫一样蜷缩在家里。
突然有那么一天有人在村子里大叫:“不得了啦,玉米地来了很多鱼!”这一句话恰似惊醒了梦中人,于是人们踏着泥泞往地里去,不是为比谁家地里的鱼多,而是为了证实说这话的人,是不是在胡诌,这很像发高烧,说这话的人是不是在家里憋太久脑子糊涂了,出现了幻觉?几乎全村人都出动了,就连卧病在床的瘸子老张也挣扎着起来了,他卧病在床这些年基本不问世事了,儿女的事他问不了,也懒得问,吃喝拉撒全在他那阴暗的小屋子里,好在儿女孝顺,一日三餐还是准时供应他的。有人说玉米地里都有鱼了,这等奇事老张觉得不去看个究竟会死不瞑目的,于是他拖着残腿病躯硬是挪到了地里。看过之后老张说,估计要天下大乱了,开始许多村人听了很是恐惧,仿佛战争的阴霾要笼罩在我们头上一样,但是又觉得天下大乱和玉米地里的鱼有什么关系啊,可还是忍不住问老张,这“天下”指哪儿?老张说这还用问啊,肯定是全国了,有人就说老张,你不要危言耸听,你倒活不了多长,我们还要好好活呢!你这瘸子唯恐天下不乱,几条鱼看把你吓的,看你那熊样!还好不是文革时,乱说话要坐牢的!老张也不申辩,仿佛一个病中修炼成的智者,又挪回去了,几条小鱼终成老张的梦魇。
隔不久老张就死了,死得有些离奇,很多人都说是看了鱼后整天感觉精神恍惚,从此几乎不出小屋半步。天下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大乱,一切如常。老张毕竟不是那个能掐会算的法国预言家。
但是很多人开始研究鱼的来源,是天上掉下来的吧?说不通,以前下雨怎么就不见鱼呢?有人说这鱼是草变的,不然怎么叫小草鱼呢?更有人说这水多了,地上就长出鱼来了,但是有人就说了,可那么多鱼苗哪来的啊?这一推理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命题一样,很折磨人的,于是村里人也就没兴趣天天围绕鱼从哪来探讨了,因为最终探讨出来是从天上来还是草生的都是一个理儿,它们的名字还是叫草鱼。
老张这“预言家”也死了,来了些鱼也就理所当然该进肚子了,于是很快村里就飘起煎鱼的香味了,反正闲着也没事,每个人都去捉自家玉米地里的鱼,地里的鱼很快捉完了,怎么办呢?人们开始把视线投向沟渠,平时干涸的沟渠里这时也是游鱼穿梭,在浑浊的水里居然时不时露出背脊来,很多人认为这鱼疯了,居然敢露面和贪婪的人较劲。其实不是鱼疯了,而是实在太多了,仿佛在水底太挤,需要来水上透气一样,于是很多鱼自然被轻而易举的捉到,然后成为餐桌上的美味。村里人想尽各种办法捞鱼,后来不知谁说这路这么难走,捉鱼还是辛苦的,怎么不看看村子周围有没有鱼呢?这番话得到了大家的赞同,是啊,怎么就舍近求远呢?于是村人一窝蜂似的撤回村里。
在芦苇丛里果然看到鱼了,跳进塘子,甚至能感觉到鱼在打自己的腿,实在太多了。但是怎么捞?旱惯了的平原上根本没有网,平时谁备那玩意啊,派不上用场嘛。许多人又在思考怎么把池塘里的鱼捞上来,把水抽干了来个底儿朝天是不现实的,因为雨还在随时下着。最终不知是谁发明了一种简单易行的捕鱼方法:那就是拿个小盆儿,用塑料纸蒙了,扎紧后,在上面弄开一个洞来,里面放上点馍(馒头),没诱饵这鱼不是傻冒,不会轻易钻进来,然后用线拴起,扔进水里,远远地拉着,静静地守株待兔,看鱼进去的差不多就很快拉上来。我们往往在水色清亮的时候采用这种方法,屡试不爽,和支个筛子撒点粮食捕雀一个道理。开始很多人在怀疑这方法的可行性,试验结果却非常理想,一次性可以捉十几条小草鱼,后来有些人有点不满足了,发展到用洗脸盆来捉。
全村人感觉都在捉鱼,有人说老天爷不给咱吃粮食了,你看赏赐了些鱼给我们,是用来平衡我们失去平衡的心,此处失去,彼处得到。而今想来似乎是这个理,冥冥之中的神仿佛在看着众生。这不由得让我想到了青海湖,据报道青海湖在五六十年代全国饿殍遍地的时候,鱼特别多,青海不说了,甚至连青海相邻省份的许多饥民都纷纷到青海湖边安营扎寨,捕鱼为食,那段时间青海湖的鱼特别多,但是过了饥馑年代,湖里的鱼很快就减少了,有人因此说青海湖是神湖。联系到那时的村庄,我一直在想,冥冥之中这是偶然还是必然呢?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雨,让村民们损失了很多庄稼,却又饱尝了鱼这样的美味。
那些鱼注定要活到我们的记忆中了。几乎所有的鱼在大水消退后很快遁得无迹可寻,很多的沟渠和池塘干涸了,但是煎鱼的香味似乎还驻留着,那场大雨是带来了一场灾难,但是也许就是因为鱼来到餐桌上,我们的记忆中留下了一丝美好。
三、祸起断墙
雨下得让人有天塌地陷的感觉,不知多少人都在说这地怎么越踩越软呢?泥土像软软的面,脚陷进去几乎拔不出来了,就像一个人被吸进地里去,身体虚弱得就想坐在地上喘气,大雨把人泡得虚弱而浮肿像馒头,却长了一层厚厚的霉烟。水乡泽国一样的平原让干旱惯了的村人开始时有些许的兴奋,天降甘霖嘛,但是长久地下,没个晴的时候,人就绝望了。于是因为一截断墙,两姓之间的战争就爆发了,达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一段残墙差点成了村里的“萨拉热窝”,本来是两家人的事,最后变成两个姓氏家族之间的斗争。
村子不大,张姓和吴姓两大家人,杂姓就姓王的一家,好像很多年前从外地迁来,平时王姓人家在村子里很受气的,不敢大声说话,屈居在村子西南角的老槐树下,平时张姓和吴姓之间的争斗,那王姓人家好像就是一个冷眼旁观者,坐山观虎斗,但是他们家因为人丁不旺也不敢奢望当什么村领导之类的。
大雨把张孬和吴六两家的墙给淋倒了,大雨天,而且是百年不遇的大雨的日子里这事说来稀松平常,但是偏偏牵涉到了一头猪和一棵树就变复杂了,这墙本来是张家和吴家一家一半筑起的,筑时就没考虑到以后的事,墙倒了,张家筑的那段倒了,倒时砸死了吴家的猪。吴家就说张家的墙属于豆腐渣工程,叫张家赔他家的猪,两个女人站在断墙边,吵得天翻地覆慨而慷啊,张家说,这墙又不是我们推倒的,要赔你找老天爷赔去!吴家女人说,这什么话,墙是你家筑的,叫我们喊天赔,亏你家说得出,什么无赖啦等脏话在两个女人吵架中就蹦了出来,女人之间由吵而打,真的十分恐怖,最后直到披头散发,张家女人的衣扣被扯掉了,吴家女人的脸上留下了几道血痕;张家女人给男人哭诉,吴家女人向丈夫诉冤,这两家男人的火可是蹭蹭往上冒啊,这可是两家的尊严,男人不都是有尊严的嘛,我张孬怕过谁!那吴六想,我姓吴的顶天立地一男儿,假如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男人啊?!
于是两个男人大战一场,鸣金收兵,又是各有伤残,吴家的猪张家抵死不赔。这事没结果了。突然间就扯到了那棵树上,那是一棵笔直的槐树,但是长错了地方,它别处不长,偏偏长在了两家的墙中间,其实这墙倒了也是因为这棵树,因为把树种在中间,那雨水顺着树往下流淌,就把墙泡松软了,不倒才怪。一棵树长在两家之间,墙没倒,谁打主意都是白搭,你不可能把墙拆了,砍树吧?不然张家想拿树来解几块板子,吴家则想拿树来给闺女做嫁妆。
现在墙倒了,树生生裸露了出来,猪的事咱先摆在一边,吴家说这树是我爷爷栽的,张家说证据呢?我还听我爷爷说,这树是他栽的呢,两家的爷爷都不在人世了,这死无对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得嘴干舌苦,没结果。两家人看看凭四张嘴无法得出结果,吴家的猪没有人赔,张家认为这树应该属于自己。于是找两家的长辈,相当于各自的族长,于是为所谓的族里尊严和利益的争斗就这样开始了,那时我很小,我总觉得怎么丁点的事情会引发一场大战,我心里很怕,爱看热闹的我们此刻都没心思看什么热闹了,因为自己的父母也在这争战的行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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