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外出一趟回来，刚读一遍无字的大书。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者，不就是把路当成书的吗？毫无疑问，古人因为从路上得到的见识不比书斋里的少，从观察自然天物中得到的感悟更具有原创、发见之意味，故有此说。

　　别的不说，就说李白杜甫，他们的诗词里哪首不是状物寓心、以山水草木、以身边人事为题？听杜甫的“三吏”“三别”，哪一首中没有时代的声音、人民的疾苦、亲人的呼唤？“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贴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怜俜。”……在战乱中，他流亡，他看见，他倾听，他叹息……他无力回天，只能用笔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文学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路遇”，几乎是每个伟大作品的灵感所在。妇孺传唱的白居易的作品中，同样不乏这种精品。白居易的《琵琶行》616字，从江边送行，巧遇京城琵琶女，听曲、诉说、感叹而终，所以能流传千古，正是这种生活化平民化被他用文学形式描摹至巅峰达到的效果。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都是边走边记之作。至于盛名天下的边塞诗，更是行吟之作的典范。失去时代背景的支撑，后人已经无法近其左右。读古人的诗词歌赋，似乎有一幅幅画面掠过，各色声音回响。其虎啸猿啼、山呼海啸、山巅日出、峰间流瀑、雨雪纷飞、花团锦簇、黄沙漫漫、兵戈相接、宴酣之乐、泥炉小酒等等，色香味等无一不在身边。

　　如若没有路，不在路上，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多伟大人物的伟大作品留存于今。因为路，产生了无数记述历史、描摹时代、畅想未来、歌颂生活的文字，让民族文化代代相承，让我们今天还有眼福。

　　二

　　我走的还是那条路，酒泉—兰州—宝鸡—成都。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走，记不清每次经过都感受到了些什么。虽然同样的路走过好多次，但每次看到想到的全然不同。其实，路也已然不是昨天的路了，因为时空改变，一切都在改变。

　　比如这次路过张掖看到古长城，在广州美术学院一伙大学生的惊呼里，我想到了曾经经过无数次的长城土墙，想到嘉峪关和玉门关，想到曾经参观过的西安古城墙与山西平遥古城，想到北京的皇宫，又想到唐朝杜枚的名篇《阿房宫记》，还想到老家房子上一段快要坍塌的地方。我想墙这个东西从人用来抵御外物、遮风挡雨开始，到成为战争工事，都以防御为目的。其实这是一个民族文化心理的反映，那就是中华民族并不像外族那样有进攻性。这便是朱元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口号的由来，也是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口号的由来。爱好和平，守住老祖宗给我们的东西，而不去劫掠别人的东西，就是这些墙之所以高大古老的原因所在。

　　同时，墙又有隔离之用，有保护之意。从这个意义上推演而下，便有了封闭僵化的问题，还有一种自以为安全的错觉。墙能有那么坚固吗？从来没有。长城没有挡住匈奴的铁骑，也没拦住满清的铁蹄，更无法挡住日本侵略者的步伐。“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奢华无边的阿房宫没能起到任何抵御作用。同样，1900年的北京，在八国联军的枪炮面前，塘沽海防没起作用，北京的城墙照样是个摆设。在国人面前威风八面的慈禧老佛爷还不是乖乖地改妆打扮往山西逃命去了。从来，治世以治心为上。所以孟夫子早早就说过，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墙再高，兵再强，没有人心什么也不会有。可是，历史以来，能听进他话的人太少了。

　　我悲叹老家的墙基不固，怀念已经逝去之人，畅想历史现实，竟然都是因为路边那一断墙体引起。

　　宝鸡往四川经过秦岭，涵洞极多，火车在山间穿行，在水边绕过。在一处涵洞口一棵独立生长在石缝中的小草让我顿生感慨。它是多么顽强的一个植株，它是多么自立自强的一个生命。我若是那棵草，能坚守得住？虽然它不像戈壁沙漠里的生命那样需要忍受干旱饥渴，但它得经风雨受风浪，在每天不间断的迎来送往中忍受热闹里的寂寞与孤独。这样的生命需要一种什么精神？这样的一棵小草，看见它的人应当赋予它一种什么样的品格？它有梦吗？它的明天在哪里呢？

　　打动我的不是那棵草，而是与那棵草一样独立自强的格调、不懈追求而又不愿人云亦云的理想。

　　三

　　一路所见，是生活，也是生活之上的精神世界。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路而来，随处可见。

　　一位与女儿穿着同样款式衣裙的母亲，对和其他小朋友玩游戏中一输就哭着耍孬的孩子说：不能这样，即便是妈妈给你买的玩具，也不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理由，玩还是要遵守游戏规矩的。我为这位母亲点赞，她教育孩子从小遵守游戏规则的意识很有好处。无论我们的孩子长大成为什么样的人，到哪里去生存，有了遵守规矩的意识就不会吃大亏受大挫折。环顾四周，历史与当下都告诉我们，但凡跌了大跟头的人，无不与没有规矩意识、不守规矩有关。

　　一位从新疆回家的女士说在新疆钱还是好挣些，虽然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另一位男士则说他在室内干活，不用风吹雨打，挣得也好，言谈举止呈现优越之色。我想人或许都有这样的思想，在不同的坐标面前都会产生不同的优越或者失落感。但是在比自己条件差的人面前谈自己优越的人，我是不喜欢的。或许我更懂得每个人都活着不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他只要在自己的生活里找到乐趣与幸福，那就是好的道理。人不能随便跟人比，挣钱多就一定比挣钱少的人幸福吗？坐在办公室里的人一定比农民工会享受生活吗？这都是没有统一答案的事情。

　　尤其是有了些小钱的人，一定要厚道，一定别在弱势者面前炫耀。人应当有起码的同情与怜悯之心。

　　从兰州返回一上车，上下左右出现的4位女士引我注意。一位在对面中铺，她戴一副眼镜，声音细小如猫，乍一看像个知识分子。从一面看，面容姣好；从另一面看，则有些变形，特别是左手手指似烫伤留下后遗症，几个手指弯曲，上有疤痕。她在行动中有意掩藏着那只有问题的手，实在要用才伸出来。她的电话是打给没买上卧铺的丈夫的，意思是让他找列车长补张卧铺，这个车厢的某号空着。她说的是甘肃东部口音，而要去的是河西走廊，估计是扶贫移民。她是怎么受伤的呢？她应当是读了些书的，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呢？她的爱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会照料爱惜自己的女人吗？一堆疑问涌上头脑，很可笑的。她的爱人过来了，一个健康阳光帅气的小伙子，照顾她上铺，又递一罐酸奶让她喝，很恩爱的样子。

　　对过上来的是一对高大的男女，男的是上铺，女的像某个排坛女将。我问男孩，有两米了吧？他说还差一点点。女孩说？你还怪精确的。男孩说，精确是我的特点。没好意思问女孩多高干什么的。看他们的形象，应当是从事体育事业的。她带着个硕大的行李箱放到铺下又拉出，取过东西半天合不拢。男孩开玩笑，我拉你的箱子可以在车箱里做卖买了。我帮她压紧箱子还是扣不上，她再次把里边的盒子衣物倒腾一阵，才扣上。嗨，现在的女孩子出门恨不得把家都搬上。男孩上去睡了，我担心他怎么能躺得下，腿脚往哪儿放。

　　我的上铺中铺应当是对奇葩，之所以这样说，是从上车到晚上快10点了，她们还坐在边座上大吃二喝。一些人习惯晚上加餐也不奇怪，问题是她们中一个的身材绝对上了吨位，另一个化妆化得艳丽多彩。从她们边吃边说的片言只语中我大体了解到，她们都在做整形。那胖的点着瘦一点的脸上说：你这里、这里、这里都弄得不错，又说据说脂肪都是捣碎了抽出来的，听见这句我有点反胃恶心。但见她们一边撑开一只大盒子吃披萨和包子，一边谈怎么做眼唇，如何改变身上不符合想法的地方。那瘦的说，脂肪捣碎吸出来做填充最好，是自己身体的物质，恢复要好得多。听了她们的话我才知道今天人们整形走到了什么地步。我去洗手间回来，那俩女子竟然全都坐在我的铺位上，我等着睡觉却不能。听她们对话知道是瘦子给胖子做脸上某个部位做消毒。大约是眼部吧，因为她们在边坐上大吃的时候我瞄了一眼，没见到胖子脸上有异样。能吃能喝，脸上大约没动刀子。瘦子说，你这都化脓了。胖子说，先这样吧，慢慢恢复吧。唉，听不见她们对话该多好！好不容易等她们离开。听到那胖子钻上中铺，铺板咯吱作响，我真害怕她把铺位压塌，那样我就遭殃了。胡思乱想着，竟然就睡过去了。

　　开往成都的列车上，从兰州上来一队十二、三岁的学生。他们叽叽喳喳，把一个车厢都弄热闹了。晚上熄灯好久了，这些孩子还人手一个手机不停地玩游戏，屏幕的光亮不时在车厢里闪烁。看着他们，很担心他们的眼睛。

　　宝鸡到兰州的车上有一对老年夫妻是回乌鲁木齐的。他们说是年轻时候支边去的，孩子都在那里。孙子放假了，他们出来“放放风”。老大姐说，这次出来，儿媳是不满意的，但说不出来。开学期间孙儿上学我们管，中午他们回来还要吃饭。他们可省心了。现在我们一走，他们就得忙一些，所以不高兴。将来你们孩子成家后千万别和他们住一起。

　　我说我们知道了，以后不跟他们住一起。

　　大姐说，住一起不方便，时间长了也会有矛盾。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我说是这样的。

　　在兰州中转到岳母家待了七、八个小时，岳母讲儿媳懒、不打扫卫生、工休的时候睡懒觉等等事情。我劝慰，这都是住一起出来的问题，您尽力做，能干多少做多少，也别多想他们干不干的事情。我想，岳母应当庆幸，她这个儿媳没有闲话不那么多事情，对他们一直非常尊重。如果是个毛病多的，岳母肯定不计较是不是打扫卫生、睡懒觉这些事情了。

　　四

　　到了感谢路的时候了。如果不是东南西北走过那些路，我哪能知道那么多、见识那么多？没去郑州，哪里知道那里民风纯朴城市感观不错黄河从身边流过；不去洛阳哪里知道龙门石窟的精美，伊河两岸产生了那么多的故事，老领导老战友是那样的热情迎送？

　　东北的黑土地上留下过我的足迹，我从那里得到了《林海雪原》的感觉。在高速发展的深圳、目睹了莲花山上的邓小平同志像；在火热的广州，凭吊了黄花岗烈士墓。在锦州、徐州和石家庄我分别参观了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及华北革命烈士陵园；我还到西柏坡瞻仰了中央进京前的驻地。成都的武侯祠、杜甫草堂是早就去过了。走进那里想起三国、想起盛唐到安史之乱诗人流离失所的情状是当然的事情。在山城重庆，走进白公馆、渣滓洞的时候，还能闻出血腥味，为那些革命志士的伟大精神而敬仰不已。

　　因为有路，我在泰山之巅看见了天街；因为有路，我在峨嵋金顶上看到了贡嘎雪山的身影；因为有路，我在太湖的风雨中游历了岛屿。

　　因为前人开辟的路，我从西北一个偏僻落后的小村庄走进了闻名世界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因为有了无数代无数人开辟的路，我眼看着中国航天事业的壮丽辉煌、眼看着中国载人航天工程从“神舟一号”到“神舟十一号”的圆满成功……

　　那些没有路的地方，人们开出了路，因为那里有土地。那些道路狭窄而偏远的地方，人们同样高歌猛进，因为那里有天空，有飞鸟，有阳光。崎岖坎坷的路让人坚定顽强，长途漫漫的路让人突破心障。

　　天下本来没路，因为有了动物，有了人，才有了路。天下有大路小路，直路弯路，平路山道，还有绝路死路。没走过小路弯路不知道平路大路的坦荡广阔；不了解某些人怎样走上绝路死路，不知道如何才能选择一条适合自己前进发展的大道。其实哪有死路绝路啊，只是人不知道从善如流，不知道洁身自好，心一歪，就把路走死走绝了。

　　记得第一次登临泰山回到济南，著名书法家杨炳云先生给我提写《望岳》中的话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路走的够远、走的够多，听的看的多了，对人生世界的看法肯定会更加全面、更加周到。

　　刚听有人说，你写的东西又有所进步。此时，我要衷心说一声，感谢路！孔夫子讲，“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期望能在不断行进中“闻道”，至于生死期限，既然不由自己，听老天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