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孩子是一个可爱又可恨的小玩意，唯独不是一个有尊严有思想有情绪的独立的人。

　　所以呢，大人高兴起来，就逗孩子玩孩子，有个特有的词叫“玩坏了”；大人不顺心起来，就骂孩子打孩子，甚至各种“虐童事件”层出不穷。

　　我时常想，这些人都忘了自己小时候的心情了吗？

　　而我全都记得——

　　因为母亲是小学老师的缘故，我没有上过幼儿园，母亲在教室里给我放了一个课桌，我4岁就上一年级了。在我们那个乡村小学里，厕所是那种大坑，才四岁，又是冬天，我穿得像个球似的，人一蹲下，感觉到随时有掉进坑里的危险，我蹲下去，又起来，反复几次，没有勇气撒尿和拉屎。

　　有意思的是，我才四岁，但有一种莫名的自尊心，不愿意向母亲或大年级学生求助，有一次，实在忍不了了，我钻到课桌底下拉了一泡好大屎。同学们闻到了臭味，举手报告老师，我抵死不承认……四岁的人，也是有面子的呀。

　　还有尿床，每次尿床都非常害怕会被父母发现，一顿斥责少不了不说，晒被子的时候，如果被邻居看见了，一定会大声笑话我：“啊，xx尿床啦！”路过的人全听见了！如果路过的人当中有同学，那更完了——全学校都会知道我尿床的事了！长大了之后，我知道大人是觉得这事儿好玩，想逗我。可是，当时4、5岁的我内心的羞愧是那么真实——真想去死呀。

　　说到逗小孩这件事，我记得6岁的时候，有一次去姨妈家去做客，早餐姨妈给我煮了面条，面条里卧了三个荷包蛋！荷包蛋真好吃啊，我很快就吃完了一个。这时候姨父和表姐开始逗我：“我们的碗里都没有鸡蛋，能不能给一个给我们尝尝啊？”我很大方地夹起一个鸡蛋放到表姐的碗里：“你吃！”表姐说：“一看就不愿意，算了算了，你拿去吃吧！”我说：“我愿意的，给你吃！”她说：“你吃吧！吃吧！”姨夫也在一边帮腔：“吃吧，吃吧，这就是给你吃的！”我就把那个鸡蛋又夹回来给吃了，刚吃完，姨父就说：“你看看，还说愿意呢，一只鸡蛋一眨眼就吃完了! ”我傻眼了，把最后一个鸡蛋夹到姨父的碗里：“我不吃了，吃饱了，你吃吧！”姨父和表姐又一唱一和地劝我吃：“吃吧吃吧，我们逗你玩呐！”“你是客人，应该你吃！”看他们说得诚恳，我又将那个鸡蛋夹回来吃了，万万没想到，他们又说：“还说给我们吃呢，虚情假意！”“‘好吃鬼’！以后你来我们家，我就说‘好吃鬼’来了！”

　　我气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日你妈的个逼！”然后我就哭起来了……

　　对于几岁的孩子来说，这个世界是多么可怕啊。有很多很多让我害怕的事。

　　有一天我在家里午睡，大人有事，就将门锁上出去了。我醒来看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很害怕，就爬到桌子上，对着窗户大声哭喊，路过的邻居发现，将我家大人给找回来了。

　　还有一次，我去父亲单位玩，他的宿舍安的是那种弹子门的锁，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门，就拧着门锁玩，拧着拧着，我把门锁上怎么也打不开了。我惊慌失措，厉声哭喊……让那些在上班的大人以为出了什么事，竞相跑了过来……

　　我小时候一直分不清左右，也不会看表，一直害怕会被别人发现，苦恼了很长时间，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我回家对爷爷说：“我右手疼！”爷爷就把我的右手拉过来查看，我赶紧记住，背着爷爷用钢笔在右手手心写了一个“右”字，洗手的时候很小心地避开，那个“右”字在我手心里停留了好长时间……

　　父亲很早就脱发，我也担心了好一阵子，害怕同学知道了，取笑我：你爸爸是个癞子！

　　和同学吵架，我将他的钢笔摔坏了，他说要我赔！说要回去告诉他爸，让他爸来学校找我！我嘴上不认输，心里害怕死了！忧心忡忡不知道该怎么办，终于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将这事情告诉了三姐，可能是年纪相仿的缘故，她好像理解到了我的心情，安慰我说，她会帮我买一支钢笔赔给那个男生。

　　上学的路上也是危险重重，有一只恶狗和一只追着人咬的大白鹅，我想尽办法躲开它们。有一次还是被狗咬了，在家休息了一个礼拜。

　　偏科偏得厉害，害怕上数学课，对我来讲，上数学课就是受罪！天堂是什么？就是不用上数学课的地方！

　　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城里开会，因为会场不方便带小孩进去，就将我托付给城里的一位亲戚，我好像自己要被遗弃了似的，大声哭喊着，拼命地追赶着父亲，到底还是被亲戚拦腰抱回去了，我踢打撕扯，扒着门框不放……最后，哭闹累了，睡着了。

　　……

　　我小时候经常觉得孤独。最深的一次关于孤独的体验，6岁还是7岁？黄昏时分，暮色苍茫，我站在屋门口的空地上，大人不知道去哪里了，大姐在将一盏煤油灯点亮，村里的广播在放京剧，咿咿呀呀咚咚锵锵，“……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孤独感慢慢袭来，越来越深浓，直到幼小的心灵不能承受，我回到屋里，想靠住一个人，但并没有，好在煤油灯微弱的光亮让我好受些了……

　　小时候挨过很多次打，原因无外乎是偷吃啦、闯祸啦、考试没考好啦，有的时候什么也不为，只是因为大人不顺心，拿打孩子撒气而已。或者是闲得没事，打孩子玩。

　　每次挨打的心情，害怕、屈辱、愤怒、不服，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反抗，所以每次打我，大人都会给我的倔强搞得筋疲力尽，最后不了了之。

　　比如，母亲让我下跪，我不跪，她强行让我下跪，我不敢起来，就想：好啊，你让我跪，我就跪死！我记得我最长的一次下跪，从早晨一直跪到晚上，谁来拉我我都不起来，膝盖跪麻了换个姿势继续跪，最后，母亲没办法只能来给我说好话，我才起来；

　　比如，母亲拿一个尺子打我的手心，我对着她说，你打吧，打死我也不服！或者：你打吧，打死我也不认错！母亲气得够呛，下手愈发地狠，我不屑地看着她，哼哼冷笑，她眼看着下不来台了，幸好有人来将她拉走了……

　　还有一次父亲薅住我的头发，我激烈反抗，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别人动我头发非常敏感，可能长发是女性的象征吧？那是我最初的女性尊严意识，当时真的有拼命的想法，我仰着头大睁着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他可能被我那架势给吓住了，讪讪地说：哟，刘胡兰呀？

　　现在想起这些事情，可能觉得有些可笑，但当时我的那种害怕、屈辱、愤怒、不服的感受是多么真切和强烈啊！

　　我知道大人可能觉得玩一下、逗一下孩子，很好玩，但孩子都会觉得那些是真的；大人觉得打一下、骂一下孩子，没什么了不得，但那些语言和暴力，会成为他们内心永远的创伤和阴影……

　　我小时候所有的这些心情，都没有被大人理解和安抚，因为大人们都忘记了自己小时候的心情了。而我也就带着所有没有被理解和安抚的心情长大了……

　　长大后的我，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无从验证清晰记得小时候心情的我，会不会是一个比别人更好的母亲，但，这样的经历，确实让我成为了一个对别人的感受能够感同身受、具备出色的共情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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