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阳春三月里草长莺飞,在怀春少女该放纸鸢的日子,我一身男儿装扮,面蒙黑纱,手执长剑静默地蹲伏在嶙峋的山石后面。身后,是同样装扮的张生刘二等五个兄弟,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紧地锁在前方狭窄的山口处。今日申时,聚盛源米店的运粮车会从这条路进入城南。我们的任务就是劫下一车米粮送到梧桐巷,巷里居住的大多是
一 阳春三月里草长莺飞,在怀春少女该放纸鸢的日子,我一身男儿装扮,面蒙黑纱,手执长剑静默地蹲伏在嶙峋的山石后面。身后,是同样装扮的张生刘二等五个兄弟,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紧地锁在前方狭窄的山口处。今日申时,聚盛源米店的运粮车会从这条路进入城南。我们的任务就是劫下一车米粮送到梧桐巷,巷里居住的大多是贫苦人家。梧桐巷是打我记事起就一直生活的家,那里有我卖粥的阿婆。我是阿婆捡来的孩子,但她视我如己出。巷里的人待我也很好,即使他们是京城贵胄口中地位地下的贩夫走卒,但仍能给予我尘世温暖。在那里,有家的味道。三日前我从城南卖粥回来,从阿婆那里听说了巷里刘二伯被聚盛源的伙计打得昏迷不醒的消息。二伯是梧桐巷买米的“总管”,巷里人把买米的钱交给二伯,由他统一去购米,这样能得到聚盛源的实惠。谁知聚盛源换了老板后,往常能买两百斗好米的一贯钱,现今只能买一百五十斗发霉,掺沙石的米。二伯找聚盛源新任老板理论,那老板却指着二伯鼻子骂:“什么样的人配吃什么样的米,你这老穷酸吃霉米都是抬举你了!“这可是巷里人的米呀!二伯不依,说要报给官府,便遭他们毒打。我气的牙根痒痒,但也不动声色。巷里的人只知道我是个乖巧听话的卖粥女,却不知我也是城南“小混混”。自小跟着江湖卖艺师傅学武艺,虽是学艺不精,但平常打个恶霸,行侠仗义还是没问题的。阿婆每日在家熬粥,由我担到城南去卖。城南有我几个很义气的小弟,卖完粥后,我就同他们从城南荡到城北,再从城北游到城东,赏城南花,看城东柳,好不快哉!我把二伯被打,想要劫聚盛源米粮的事说出后,他们都拍着胸脯表示愿意帮我。三月的阳光落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我转首,看到山石下一株姿态苍劲的老杏树正开得云蒸霞蔚,有风吹来,如雪花瓣漫飞空中,煞是好看。“老大,聚盛源的车怎么还不过来?”身后的张生悄声问道。“再等等。”我答,迷眼看向前方,“来了!我先下去。”两丈开外的地方有载米的车缓缓行来,共三辆粮车,六个伙计。为了看起来像山匪。我特意在额头上贴了道狰狞的刀疤,匪就该有个匪样。聚盛源的米被山匪劫了,没人会怀疑到城南“小混混”身上。我拿长剑指前方朗声道:“此山不是我开。赶马的伙计一愣。“此树也不是我栽。”赶马的伙计又一楞。“要想过此路,留下米粮来!”声落剑动,刷刷抖开几朵剑花,阳光落在剑尖上发出泠然的冷光。“识相的快走!” 那为首的伙计反应过来是遇上匪了,还想反抗。我向后招手,张生刘二一干人等扛着大刀,气势汹汹的从山坡上赶将下来,尘土飞扬间颇有绿林好汉的气质。 赶车的伙计们大惊失色,口中连连叫喊“大爷饶命。”我呵斥,“还不快滚!” 几个伙计彼此使个眼色,不往城南方向跑,却往来的方向跑。我心中陡然一惊,暗想不好,失策了。送粮伙计往回走,定然是车队后面还有人,他们是搬救兵去了。我当即让张生等人先走,自己留下来拖住后面的人。 须臾,身后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快!就在前面,他们没走远!” 在与那帮汉子打斗时,刀光剑影里,我寡不敌众,手中长剑被一大汉挑飞,“锵!”的一声里,插入黝黑山石中。一汉子抬脚便把我踹倒在地。 “绑去见官!” 两个汉子将我扭绑起来。我心想要给阿婆丢人咯,手臂上有刺痛传来,是方才打斗时被对方割了一刀,那血流在黑色的衣衫上倒也看不出来。 “不自量力。”身后有冷然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在三月的春风里听起来依旧带着几分寒气,捂不化似的。 我寻声望去,马蹄隐没在浅浅草色中,一抹竹青色的长衫从洁白如雪的马身上垂落下来。有抱剑的男子端坐在马上,他身后的日光从天边奔来给他周身镀了层迷蒙的淡金光晕。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风神俊秀的身姿让我想起冬日里覆了一层薄雪的澹泊青竹。他动作快的惊人,不等对方发话询问,已飞身下马,剑不出鞘,身形如鬼魅穿梭在七八个大汉中,所到之处青影连闪,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停下来,负手站在我身前。身后,被他打趴在地的魁梧大汉呲牙咧嘴的叫喊。此时我看清楚他的容貌,生得极美的一张脸。阿婆说美是用来形容女子的,但我就想用美来形容他。那飞扬如鬓的眉,让人想起初夏里碧波倒映的六月柳。一双丹凤眼虽静若凝渊,却依旧摄人心魄,会让人愿意沉溺进去做一个永不凋谢的繁华梦。“还不起来?”许是被我盯的久了,他的语调里透着种疏离的淡漠感。“多谢。”我支撑着身子想站起来,奈何手臂酸软,一个不妨又摔了下去。他不语,伸出刀鞘端递给我,刀鞘的另一头,是他修长洁净的手。他借刀鞘把我拉起来,示意让我骑上他的马,我推辞说不用。他眉宇间有不耐烦的神色,二话不说把我直接抱到他的马上,随后那个冰山坐在了我的身后。一路上我的背都僵着,挺的笔直。他说他要送我回家,柔软的春风里,有淡淡的清凉竹香从身后传来。快到城门口时,他伸手揭去我额上假的刀疤,又扯去我脸上的黑纱,举手行动间都是淡漠。我心中气结,这冰山也太粗鲁。身后有衣衫退却的窸窣声响起,“穿上。”他递给我一袭绣了银色暗纹竹叶的青衫。“你不应该一身土匪装扮进城。”我心中明了,当下接过衣衫。耳根却有些微微发热,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加快。到达梧桐巷时,已是暮色四合的光景,我下马仰首看着他道:“今日多亏公子相救,可否告知名字,日后也好相谢。”“有缘自会再见。”很显然他不愿意告诉我。又丢给我一个白玉制成的小瓶子,“上好的金疮药。”言罢拨转马头离开,不带走一片梧桐叶,却有一瓣玲珑的杏花从他发间悠悠落下。我捡起那瓣花,呆立在那里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好久好久。我觉得,那个如竹般的男子,似乎带走了我的什么。 二日子平静的流淌着,我依旧每日担了粥到城南去卖,只不过总爱托腮盯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希望能从那里面寻到我想见的人。那日他说的“不自量力”是说我呢,还是说那七八个大汉呢?我不得解,总爱回忆他,回忆那瓣飘落的杏花。“江兰茵!你不会真喜欢上那个人了吧?你才见过他几次面啊?”顾青阳一身月白色锦袍隔着木桌坐在我对面,一脸愤恨的看着我。“关你什么事!”我白他一眼,不理他。就不该把劫粮车的事告诉他。“你就不考虑考虑我?”他泼墨的折扇刷的一声打开,很潇洒地摇了几下。“我这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醒能唱戏醉能写诗的俏公子啊!”他拿眼风直瞟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笑着,并没有看到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落寞。顾青阳生的确实好看,陌上人如玉的好看,与他相识是在三年前的一个雪夜。那时阿婆旧疾突发,昏迷不醒。我背着她去找大夫,可城里的药店早就打烊了,就算有愿意开门的,看到阿婆那个样子都摇着头摆着手,劝我回家准备棺材。阿婆是我的至亲,不论怎样我都要救她。我跪在雪地里一家家的求大夫开门救阿婆,但那紧闭的门始终不愿敞开。顾青阳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递给我的手温暖如春日。“有我在呢,你不要哭。”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用自己的马车把我和阿婆送到梧桐巷,又为阿婆找名医,送药材。阿婆的命是他救下的,我想报答他,他笑着摇头说他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会做粥的好良人。“你以身相许怎么样?”他笑得朗月一般。我定是不愿。他说若真想报答他,就让梧桐巷作为他来上元城的下榻处吧。他的家在北疆,一年中会有几次来中州上元城办理事务。我想不通富贵公子哥怎么会喜欢和我一起在城南卖粥,后来我觉得顾青阳也许是喜欢我的,不然为什么每次他来都要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他问一次,我拒绝一次。我把他当做挚友,不能满足他的愿望,那我就不要给他希望。何况我的心里已经有了那抹挥之不去的青竹身影。阿婆终究还是去了,我和青阳一起回家时,她倒在地上的身体已经没有一丝热气。我不信,阿婆今早还说要教我做银杏粥,我抱着她渐渐冰凉的身体一个劲儿的喊她,可她真的不会再醒来唤我一声丫头。阿婆被葬在城南郊外,那日下着蒙蒙细雨,我一身缟素跪在她的坟前,静默地想着我与阿婆的过往。心中像堵了块石头一样难受,这世间,从此只剩我孤身一人了罢。顾青阳将手放在我的肩上,柔声道:“阿茵,跟我回北疆去好不好?让我来照顾你。”我沉默着不说话,也许我的回答会再次让他伤心。“你还在想他对不对?”他向来如春水般的声音里夹杂着怒气。“兰茵。”身后有人唤我,还是淡如冰雪的声音,这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声音,不不,不会是他,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我慢慢转首,怕身后的人不是他,我又满心期待,那在夜阑人静时总会思念的人啊。在泪眼朦胧里,我看到了一袭青衫,手执素伞的他,那个如竹般的男子。“跟我走。”他朝我伸出手,声音淡淡,露出的手腕精致如羊脂玉。我起身一步步向他走去,八九步的距离被我走得如此漫长,似要用尽一生的光阴来丈量。“阿茵!”是顾青阳的声音,“他迟早会伤了你!你知不知道他是谁?”顾青阳认识他?我心中疑惑。“青阳,我为的,是我的心。”站在王府门前时,顾青阳的话再次响在我耳边“你知不知道他是谁?”“我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烨。”他拉着我从容不迫地走进王府,府内小厮向他行礼,口里喊得是“三王爷。”东方烨,传闻里那个恬静淡泊,不管国事,只喜丹青的三王爷。我不管他是何身份,只知道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让我觉得漫漫余生里他会陪着我。东方烨待我很好,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他在府里的大部分光阴都是在画室淬雪斋度过,我很少见他的面,有时见了面,他也别无他话,淡漠的很。距淬雪斋不远的地方有一座蔷薇秋千,我的大部分光阴便在这秋千架上度过,我会把秋千荡得很高很高,高到恰好能看到他作画时清秀的身影。阿婆以前教我女红,我总不爱学。现在可以为了他去做以前不喜欢的事,我为他绣了一个带有浅粉杏花的香囊。当我把这香囊递到他面前说送给他时,他如古井深波般的眼睛没有漾起一丝涟漪,好看的眉毛却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将那香囊收下了。自那日送香囊后,我经常会看见东方烨带了一个很美的女子回府。听丫鬟说,那是宁安郡主,王爷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们府里,甚至是皇帝眼中将来的三王妃。东方烨大抵是很喜欢宁安郡主的,他会牵了她的手,一路说笑着走向淬雪斋,会执了她的手亲手教她作画,会为她笑。会为她笑啊,他就很少对我笑,我本以为是他性子冷淡,殊不知,我只是不值得他去笑。站在微醺的夜风里,我竟觉得有些冷,心里茫然的很。宁安郡主当着东方烨的面会对我很好,拉着我的手满是关怀。可当只有我们两人时,她连看都懒得看我。这日傍晚,丫鬟茗儿央我去给东方烨送银耳羹,我顺便将那袭银色暗纹竹叶的衣衫也还给他。暖坞是东方烨的寝居,此刻屋外竟无人侍候,手指推开雕花门的一瞬我就僵住了。屋内一阵阵娇笑声传来,是宁安郡主的声音。我看见东方烨把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向床榻。我喉咙里堵得难受,脚下的步子沉重的移不开。东方烨把她轻轻的放在榻上,像珍惜一个轻柔的梦,他伸手退去她衣衫,如瀑的发散将下来让我瞧不清他的神情。宁安郡主玉藕似的手臂软软地勾在他的颈上。“这是什么?”她挑起一个香囊问道,那香囊上有朵浅粉的杏花。“丢了吧,拙物而已。”东方烨顺手拿过香囊丢在地下,不曾犹豫。红绡软帐缓缓放下,里面传来宁安郡主低低的惊呼声。我再也听不进去后来的声音,好不容易才让手中的羹汤不掉下来。我心心念念的男子此刻在与另一个女子鸳鸯被里翻红浪。也罢,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而已,怨不得旁人。一个是雍容尊贵的皇子,一个是才貌兼备的郡主。这两人岂不更加相配,我一介布衣,又何必长情?可是东方烨,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 三 我孤魂似的就游荡到了天桥上,一手里是那件绣了竹叶的青衫,另一手里,是不知第几瓶的空酒瓶。我用力将那衣衫抛入河中,希望我的苦痛也能像那衣衫般随了河流,悠悠地漂向远方。“哟,大哥,美人啊!”一声淫笑从我身后传来,肩膀顿时被人抓住。传来的酒气味不知是我身上的,还是那两人身上的。“美人儿在独自饮酒呢,哥俩陪陪?”另一个男子喷着浑浊的气息向我靠近。“快呀,大哥,前面有巷子!”我手上绵软反抗不得,被他们捂着嘴扔倒在一处死巷的地上,满声的荡笑。“哧啦!”上身的衣衫被他们撕下,露出的那片雪白让我羞恨,一双粗糙的手抚了上来。我还有何脸再去见东方烨!不如死了的好,用力朝舌头咬下去,一阵血腥弥漫口中。朦胧里,我看到一抹青影夹着骇人的怒气风一样的袭来。两个醉汉的惨叫声及骨裂声回荡在小巷里。我一定醉得太厉害了,东方烨才不会带人来救我,他正在红绡帐里醉春风呢。那抹青影解下斗篷覆在我身上,他把我的手腕握得生疼。“谁允许你喝酒的!”他的声音透骨的寒和怒。“我……我才不要你管。”看到他,满腹的委屈忍不住要发泄出来,眼泪止不住的流。说话间,口里血腥又重一分。他忽然抱住我,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得很快。这算,在意我吗?“杀了他们,杀之前先把摸姑娘的手砍下来!”我昏迷前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昏迷里谁的手一次又一次放在我的额头上试探温度。谁的身影在榻旁踱来踱去久久不能入眠。两日后我方苏醒,醒来就看到东方烨坐在紫檀木的桌旁喝茶。他身后站着一个丫鬟,那丫鬟手里拿着我进府时的包袱。“醒了就离开吧。”他呡一口茶平静地道。脑袋还有胀痛感,苦笑一声舌头一痛。“你在赶我走?”“是。离开上元城,越远越好。”“好。”我起身接过包袱,最后的尊严不能丢下。东方烨,你予我梦境再赐我破碎,好,很好。行到城南,我以为出了这城门,便与东方烨再无瓜葛。却没有想到,兜兜转转终究与他分不开。“圣旨到――”尖细的嗓音在人群里伴着马蹄声传来。红衣太监竟在我身前翻身下马,打开那明黄圣旨读了开来。圣旨念完,我一脸茫然,我是陛下流落民间的公主?“九公主,快接旨啊。”那面皮白净的太监将那圣旨朝我递了递。就这样,我莫名其妙的成了当朝九公主。入宫后的第六日我又一次见到东方烨,他紫衣玉冠,刚下朝拜,风姿无限的向我走来。我想躲过他,可为父皇送茶点必须要走这条路。这几日,宫中嬷嬷将宫中礼仪悉数教给我,我只好迎上去盈盈一揖道:“皇兄。”“嗯。”他微微点首道,“皇宫可还住的惯?”“甚好。”我再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提裙快步离开。心想这句皇兄好生拗口。夜晚的玉仪殿是冷清寂寞的,我所谓的父皇待我很好,有时让我觉得,这至高无上的人就是我父亲,可我知道,他不是。这皇宫,也不是我的家。阿婆说,我是她在河边浣衣时捡到的,襁褓中的我,脖子上挂着长命锁,上面镌着我的名字“江兰茵,”我不会姓东方的。我遣退宫人,着单衣抱膝坐在殿前的石阶上,看星河天悬,无比想念阿婆和梧桐巷。自入宫后,我夜夜失眠。忽有悠扬箫声传来,低低浅浅,沉沉浮浮,一曲一调里都在诉说着难言的缱卷心事。我寻声望去,看到月下一个吹箫的蓝衣小太监向我缓缓走来,月光映出他平淡无奇的脸,周身的气质却是极好的。“吹得真好。”我赞道,那箫声竟引起我几丝倦意。“谢公主夸奖,公主若不嫌弃,我愿每夜都来为公主吹萧解忧。”他声音清凉好听,很自然的坐在我身边。倦意越来越重,自到皇宫里,第一次想要睡个安稳觉。“好。”我答,眼皮越来越重,不自觉得靠在那小太监的肩膀上。进入梦乡的最后一刻,我心想,宫里小太监回话都是用“我”的吗?次日起来,觉得那小太监的萧声定有安神功效,昨晚我睡得很好。“禀公主,宁安郡主前来拜访。”侍女前来报。宁安,她来做什么?“宣。”须臾,宁安身着浅蓝绡纱宫装,乌发云鬓,金玉琳琅的款款行来。她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挥了挥手,对宫女们道:“都下去吧,我和公主,”她笑靥如花,“说几句体己话。”不等我开口,她便道:“知道你为什么会遇上东方烨吗?”言罢她执了琉璃杯,坐在锦凳上自斟自饮的说了下去。她越说我越不想听,头疼的厉害,我吼道:“不要再说了!别再说了!你出去!”“怎么?接受不了吗?我是皇上最宠爱的郡主,八公主是我的好妹妹,你觉得我会打听不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吗?”她冷笑一声,转身要离开。“哦对了,你远嫁北疆之时,便是我和阿烨成亲之日。你啊,可怜哟!”她眼神轻蔑又不屑。待她出去之后,我把殿门紧紧关了起来。原来我是做了别人的替死鬼,原来东方烨接近我只是为了他的亲生妹妹。何其可笑,我珍贵捧出的心意,别人从来都弃如敝履。宁安的话如魔咒般挥之不去。“阿烨有个同胞妹妹,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八公主东方琼。两个月前,在与北疆使臣议和的时候,皇上向北疆使臣开了金口,说要把他最宠爱的八公主嫁给北疆太子。北疆与中州这两年战乱不断,中州国力不如北疆,此时派个公主去和亲以示两国愿意交好。可八公主自小便钟意相府的大公子,她不愿远嫁到北疆那种苦寒之地。与皇上大吵一架后,由于自小体弱,当场就气昏了过去。皇上见状也心有不忍,前朝有几个和亲公主嫁过去因受不了北疆气候,后都得病而亡。便只能找个与八公主容貌相似的人,听皇上说,三个月前他祭祖路过城南时,偶然见到一个卖粥女子与八公主甚是相像,所以便想出这个法子,说你与八公主是双生姐妹,由于一些原因你被流落民间,今日才被寻到。你名义上是九公主,但北疆人来迎亲,中州这方面说你就是八公主,他们对着画像也不会怀疑。这种皇家秘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皇上便派阿烨去调查你,并把你安全送入宫中。眼看离你进宫的日子将到,阿烨却要让你离开王府。若不是我发现后向皇上禀告你要离开,你一个卖粥女如何能飞上枝头做今日这凤凰?”把额头抵在门框上使劲碾磨,直到沁出血来,好减轻我心里的痛。东方琼不想嫁人,就由我来替。我恨这巍巍宫墙,住在这里面的人,凭什么为了他们的幸福就能毁去我的半生安乐?我甚至恨东方烨,他是帮凶。既如此,我也不稀罕再爱他,我江兰茵,从来不是为了爱情便愿低到尘埃里去的女子。 四正如宁安所说,未过三日,皇上便给我下了一道去北疆和亲的圣旨。我含笑接了过来,离开这里,离开东方烨,离开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是非之地。送亲那天的队伍很是壮观,我着凤冠霞帔,看到了同样一身红衣喜服的东方烨。只不过,他娶,我嫁。相顾无言,便不言。这一别,是天涯。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越往北气候越寒冷,在北疆与中州的边境上,我撩起窗纱竟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顾青阳身着明黄锦袍,腰系碧玉金绦的骑跨在一匹骏马之上。他身后,是同样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能来迎亲的自是北疆太子,原来他是北疆太子!那我要嫁的人岂不是他?他此时亦看清了我的面容,脸上突然笑得如夏花灿烂。他驰马飞奔过来,身手敏捷的上了车将我抱出来站在草地上。“阿茵!阿茵!怎么回事?你是八公主!”他兴奋的抱着我转了几个圈,又道:“我管你是谁,今日你就是我的太子妃!”他在数千人面前一遍遍的叫我的名字,火红的衣裙被他转得蹁跹如格桑花。此时,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东方烨如竹般的身影。一个人,从来不是说忘记就忘记的。顾青阳很尊重我,表面上我和他是相敬如宾,感情甚好的夫妻。其实每夜里我睡床,他睡榻。他从未强迫过我什么。我劝他,可以娶来侧妃等人。他却对我道:“雪夜一见,我心里,就再容不得其他人。当时我在想,怎么会有那么坚强固执的姑娘,一家家的去跪药房。后来每每中州与北疆有政治上的事务办理时,我都会趁机跑到你的梧桐巷去住。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东方烨,但我可以等,等到你回心转意的那天。不求与你时时刻刻不分离,只望你累了倦了时能为你撑起一片天地。”每次听到他说这些话心中自会感动,但我只能沉默,。青阳啊青阳,我又何德何能承蒙你的错爱?时光蹁跹两载过,北疆老皇退位,顾青阳成为新帝。可他私下里总对我说,他不喜欢做皇帝,太拘束他了,也太累,他就是喜欢那些诗词歌赋,月明风清。与此同时我从他口中听到有关东方烨的消息。他说东方烨自成婚后性情大改,变得热衷朝堂,工于心计,处理事务间杀伐决断颇盛,倒再不是传闻中如竹般的人。以至于在朝地位上升,深得皇上器重。三日后他便要登基成为中州的新皇。我听后莞尔,不再言语。北疆国力在顾青阳手里逐渐下降。相反,中州国力倒日渐上升,大大赶超北疆。北疆皇城破的那天,皇宫乱作一团。太监和宫女们携了财物四下逃窜,大火烧了宫室,一片狼藉。顾青阳拉着我往正阳门跑,那是敌军最不易攻破的地方。我越跑腹中越不适,冷汗直往下淌,脚步越来越虚弱。“青阳,我疼。”说话间唇角滴下黏而稠的液体,落在手背上。黑血,中毒之兆。“阿茵!”他大惊,“坚持住,我们找御医!御医,御医在哪里?”他抱起我对着四下逃窜的人群大声喊,昔日的天子无助的像个少年。我怎么会中毒呢?“嗖”的一声,有箭矢破空的刺耳声,顾青阳身子一晃,闷哼一声。“嗖”又是一声,顾青阳支撑不住,一个不稳,右膝跪了下去。三丈开外,有人搭箭拉弓,弓成满月。是一袭黑甲的东方烨。一别经年,再次见他,我的心湖还是泛了涟漪。顾青阳的右腿,被他两箭射穿。这条腿算是废了。他骑着马悠悠的走来,身后黑压压一片执长枪的中州士兵。我却在他身后的另一匹马上,看到了一袭红衣的宁安。感情真好啊,打仗也带着她。他依旧是那样的面容,却多了凌厉之气。他下马弯身,一声不语,把我从顾青阳手里抱了过来。这算什么?想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年的恨意又再次袭来。我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一个不稳摔了下去。我就是爬,也要爬到顾青阳身边。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他东方烨在哪里,现在,又凭什么随随便便去伤害我在意的人!“青阳。”我爬,顾青阳也爬,拖着一条伤腿,他身后洇出蜿蜒血迹。“阿茵。”他伸手紧握住我的手,笑道:“别怕。”“还真是鹣鲽情深啊!”宁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人。”东方烨的声音听了让人心寒。六个手执长枪的士兵围在顾青阳身边,银亮的刀尖闪出嗜血的光芒。“放!”“东方烨,你敢!”我声嘶力竭的声音也没能阻挡住那六杆银枪下死力刺入顾青阳后背。顾青阳喷出的血花烂漫如曼珠沙华,那血,溅在我的脸上,手上,热热的。“阿……阿茵。”他笑着最后一次唤我的名字,握着我的手,忽然就垂了下去,一动不动。“在,我在呢”我握着他的手一个劲儿的喊他,眼睛里温热的液体不知道是泪还是血,“青阳,顾青阳!你快起来,我想家了,我们一起回梧桐巷好不好?你带我回去好不好?”“松开!你们松开!”我伸手去拔顾青阳背后的长枪,我不能让他死得没有尊严,他死也是北疆的王。拿枪的士兵仍不松手。“东方烨!别让我恨你到死!”“松开!”他淡淡道。我腹如刀绞,搀扶顾青阳的力气都没有,满手是他的鲜血。胸腔一闷,一口黑血又吐了出来。“军医,快!”东方烨朝军队道。那军医过来要为我号脉,我拂开他的手,“滚!”东方烨走来扶起我,柔声道:“兰茵,我求求你看病好不好?”“我要跟顾青阳在一起。”“你在成心气我对不对?”“我是他的皇后!”“胜者为王败者寇,怪不得我。”我冷笑一声,“东方烨,对我,你永远都自私。”我摸到他腰间匕首,趁他不备快速塞入他手中,握着他的手往我腹中狠狠一送。“哧――”刀刃没入肉体的声音,痛不过心。“东方烨,死在你手里,我知足。”这样算不算对他最大的报复?这样他一辈子都忘不掉我吧?我闭上眼的一瞬间,感到天地都在旋转,在那旋转的光影里,我看到东方烨惊恐的面容上有流泪的眼睛。很好,阿烨,我终究是比你狠的。 五“皇上,她这是在报复你,你不要管她!不要管她!”宁安狰狞的声音亦有报仇的快感。她终于,能亲眼看到这个女人死了。三日前她派人买通江兰茵身边侍女,将苗疆蛊毒下入膳食中。为的就是能在攻城这天,亲眼看着她痛苦死去的模样。她要用江兰茵的血来抚平自己的深宫寂寞。“军医,快!拔刀。”东方烨捂着兰茵的伤口,那血顺着他的指缝汨汨的留下,凄艳如残花。他觉得自己的天要塌了,人生里第一次尝到恐惧的滋味。“请皇上移驾殿内。”那军医惶恐地劝道。“皇上,她是故意的,她要你一辈子都活在悔恨之中!”宁安看着他不顾一切离开的背影,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她死了,你也不正眼看我一下?”东方烨抱着兰茵疯了似的往不远处的宫殿跑,他觉得怀中那瘦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流失生命的热度。“皇上,这刀伤因为姑娘手力不足,并不致命。倒是这蛊毒,随时都能要了姑娘的……”“可有法子解?”东方烨打断他的话。“有,不过……”军医不安的看着他。“在北疆西南八万大山处,有位隐居山林的医者,他喂养的双生蛊,可解天下毒。但他喜怒无常,救人不看身份,全随心情。”“给我一日时间,用参汤吊住她的命。”东方烨看了一眼跟进来的宁安,冷然道:“她若死,我要你们都陪葬!”兰茵,要等我回来!东方烨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向八万大山奔去。他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关于兰茵的一切。初见她,他觉得她傻,自身都难保,还要为别人打掩护。古巷一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未发觉心旌已动摇。兰茵每日托腮看人群时,他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望着她,满心的欢喜。孤坟前再逢,他心中高兴,这样是不是能离她更近些。淬雪斋中,她看到的只是他孤冷的身影,却未看到,那笔架石砚旁有方对着后窗的铜镜,他从那镜里会看到她高高荡起的身影。他不是没有感受到兰茵对他的情谊,那绣着杏花的香囊最终让他醒悟。他不能爱上她,甚至不能留下她。他一次次的告诉自己,江兰茵不过是他的一个任务。把她留在自己身边,那他自幼体弱多病的亲妹就要远嫁北疆。让她替嫁,他亦不忍,他东方烨好不容易喜欢上的姑娘怎能轻易拱手相送。所以他设了一场局,兰茵来送银耳羹时,他知道。他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能让兰茵死心,好让彼此不留恋。可他的傻姑娘啊,竟然深夜买醉消愁,还显遭奸人毒手。每次想起他都心有余悸,那日他要去晚了怎么办?本以为让她出府离开就能躲过替嫁,却被宁安抢先告知父皇,说任务已经完成,终究是躲不过。皇宫相遇,他看着她憔悴面容,知道她睡的定不安稳,他便覆了面具假扮太监,夜夜在她殿旁为她吹箫安神。眼看她着丹纱,眼看她嫁人罢。他却无能为力,兰茵只看到一身红衣喜服的他,却不知道,那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里,亦有他的千里相送。他觉得过往十余载淡泊不争的人生是不是错了,他连所爱都不能保护。因此他步步为营,热衷朝堂,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光明正大的把他的傻姑娘接回自己身边。带她看天地浩大,让她亲耳听他说,他爱她。东方烨再次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儒雅的蓝衣老者。“可想好了?双生蛊既为双生,便需把引蛊人的血渡到受蛊人体内,作为引蛊人的你,代价是损耗二十年阳寿。这受蛊人,也要承担失去有关近四年记忆的副作用。”那老者抚须若有所思地看着东方烨额上的淤青,心想,若不是这淤青,他倒真不愿意把这宝贝双生蛊献出来。不救人亦对不起这人三步一跪的上山求药,他瞧着心里高兴。“忘记我也好过她永远消失,我会从新开始,追回她。”他抚着兰茵面无血色的脸,“先生,用蛊吧。”“皇上!万万不可,龙体为重!江山社稷为重啊!”那军医倒地便拜。他只听过双生蛊的奇效,却不知还有这代价。“朕这江山,从来都是为她打的。她在,江山就在,她亡,朕空守着江山万里无半分滋味。都退下吧。”“皇上!不,不,阿烨。你想想我好不好?我纵有一万分的不好,也有一分的好,你救不活她的!”宁安哭着爬到东方烨身侧,紧紧抱住他的腿。东方烨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冷声道:“我记得,你母亲是苗疆人。来人!贵妃随朕出征,不慎从马上摔落,疯癫不止,送去皇庵,无朕诏,永不入宫。”“不!你不能这样对我,东方烨,你好狠的心!”宁安哭着被人拖了出去。她不服!她才是那个可以同东方烨比肩的人,她自小爱慕东方烨,就算他对她冷淡,她也觉得东方烨最后爱上的人会是她。凭什么她江兰茵一出现就能让东方烨事事为她着想?青梅竹马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是她一直跟在东方烨身边不愿离去,以至于东方烨这几年都不愿见她。可自从兰茵来了后,东方烨愿意见她了。在兰茵面前,他会笑着执了她的手作画,她以为是自己的温情感动了他,她的铁树终于开了花。那晚,在他的床榻上,他解她衣,轻放纱帐。她满心欢喜的看着他,他却坐直了身,笑着拔掉她发上金钗,一下又一下的刺她小腿。她低声惊呼:“王爷,不,不要。”“疼吗?”“疼……”“疼就记着,永远不要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否则,有代价。”这一语,低不可闻。后来她从丫鬟那里知道,那晚,兰茵在门外。原来,这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大婚那日,她描黛眉,染丹葩,为他着红纱。可连吉时都过了,她也没有看到新郎的身影,他让她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她并不知道,她的新郎,退去吉服,穿上侍卫服,去护送他心爱的姑娘。江兰茵远嫁后,她看着东方烨日日把自己关在淬雪斋,一张张的画江兰茵的画像画到疯魔。看他腰间再不饰金玉,只佩带当初他说是拙物的杏花香囊。他成为皇帝后,亦醉心朝政,他根本就不愿碰她!她从小金枝玉叶,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她恨,恨半路跑出来的江兰茵,她恨到想要亲手毁了她。她才是最爱东方烨的人,也许,至死她都会这样想。梦里,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我在黑暗中奔跑,有谁的手带着一线光明向我牵来。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梧桐巷的家。脑袋昏昏涨涨,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想不起来就不想。刘二伯告诉我,阿婆去世后我因悲伤过度便一直昏迷不醒,劝我不要太悲伤。身体恢复后,我仍日日担了粥来城南卖。这日张生刘二等人找到我,说聚盛源的米以次充好,伙计还打了他们,今日申时要在城南劫他家的米粮,问我愿不愿意帮忙。我拍着胸脯表示同意。隐在山石后的我,出神地盯着那株开得烂漫的老杏树,怎么有熟悉的感觉?“来了来了,老大,你先上!”张生把我往外推。“我单上啊?”“你是老大,你先上,我们随后!”我无奈只得下来,在我两丈开外的地方有载米的车缓缓行来,共三辆粮车,七个人。六个伙计装扮,其中一个身着竹青色长衫,生的极美。我清清嗓子,拿长剑指前方朗声道:“此山不是我开。”赶马的伙计一愣。除了那抹青影。“此树也不是我栽。”赶马的伙计又一楞。除了那抹青影。“要想过此路,留下米粮来!”声落剑动,刷刷抖开几朵剑花,阳光落在剑尖上发出泠然的冷光。“识相的快走!”六个伙计装扮的人一哄而散,有不识相的一抹青影向我一步步走来。他眉眼含笑,轻轻一挥把我的长剑击飞在地。他用软如秋水般的眼神看着我,似在看着一个久久归来的故人。“姑娘。我并无财物。”他一边说一边揭去我额上的假刀疤,又扯去我的面纱,一个不防被他拉入怀中,鼻端有好闻的清凉竹香。“只有这薄躯一副。”他抱得那样紧,在三月的春风里,我听见他道:“我,许你劫一生。”不远处,山石里的那株杏树正开得繁花丽色,占尽春风。有风过,飞一脉杏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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