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已经说了,秦可卿病发于发现宁府仆人圈中对她和公公贾珍,小叔子贾蔷有淫行的传言已经公开化,成为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秘密;病重于弟弟...
前面已经说了,秦可卿病发于发现宁府仆人圈中对她和公公贾珍,小叔子贾蔷有淫行的传言已经公开化,成为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秘密;病重于弟弟秦钟同样在家学里被构陷为有同性间不轨行为而被欺负。红楼梦中的人物,不仅有黛玉这样的胎里带病,更有许多人,因为遭受到人生变故和境遇转换后的打击,而使原来饱满鲜活的生命逐渐枯萎,以致于凋零的。从秦可卿开始,秦钟,贾瑞相继这样死去,而之后的尤二,香菱、迎春等人也步了后尘。他们就像娇嫩的花草,不幸生长在不适宜的环境下,或者经不起风狂雨骤,而落得枯槁零落的下场。当然,从人生的历程来看,他们经历的并非真正的暴风雨,而是来自社会的打击和他们本身追求的矛盾,使得内心的敏感灵魂和外在娇弱的身体开始一步步地崩解,以至于最终无可挽回。
秦可卿是何人?追求何物?她是一个聪明敏感又极度好强的人,一方面全副心思为贾府打算,另一方面,自然也和凤姐一样,想做个人人称赞佩服的贾府当家奶奶。她这个病倒,既有本身生命力因受挫而枯竭,也有在上百仆役主子的众目睽睽之下,社会压力无法解决只能病倒不见人的一面。
围绕秦可卿的病情发展,红楼梦的作者似乎又布下来了很多迷魂阵,让她的病多少带上了一点神秘色彩,以至于多年来围绕秦可卿的病因死因,有各种各样的不同猜测,颇为流行的说法是,秦可卿死因是政治斗争中她一方的势力落败,所以不得不死,理由是张太医之前众医生对她病情的支吾敷衍,贾珍尤氏的担心不确定,说明秦氏得的不是真正的身病,而是“政治上的杀害"。这些人的假设是,红楼梦里反应了更加高深莫测的宫廷政治。而其实这些人,怕是连红楼梦开头真事隐而假语存的本意,都没有读懂,或者是根本不想懂了。由假语村言写作的红楼梦主体,本来就是真事隐去,只剩下“交心”的结果,想从红楼梦中多处虽然很可能来自现实,但被刻意修改扭曲的情节里,找出曹家甚至清廷的历史真相,恐怕和缘木求鱼,没有区别。要是有真认为曹公用生命写就的这本书,里面种种暗示、话里有话,仅仅是为了藏一些宫廷秘史和政治斗争的人,可是真的被作者耽误了求功名了。
至于秦可卿的病之来龙去脉,作者实际上在文本内已经多处给出了详尽合理的解释,曹公写红楼梦,并没有要求读者带着参考资料才能读懂,而只要“一切从心上来”用心去读作者的真心话,自然一通百通。
秦可卿的病因,先是由尤氏在闲聊中提到:
那媳妇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的,他可心细,不拘听见什么话儿,都要忖量个三日五夜才算。这病就是打这用心太过上得的!奴才们的传言当然也被可卿听到了,而她的聪明敏感,不由得不会去想这种传言的影响力和解决办法,结论却是无可解,这个无解的冲突遂让她病倒了。
那么,这些传言贾珍,贾蓉,尤氏难道就不知道么,他们当然都知道,但都不会说,好让这个知道停留在潜意识层面,一旦说出来,按照封建社会的规矩,秦可卿就真的只能死了,这也是最后可卿上吊的诱因。因此,在这个时候,宁府也不会有一个人明白说清楚,可卿究竟得了什么病,是什么原因,所以各路太医自然也是一筹莫展。
这时候就出现了红楼梦书中一个重要的npc,冯紫英(逢知音)来,冯紫英在前八十回中虽然出场不多,但是次次都带着神秘色彩。很多红学家认为,冯紫英代表着红楼梦隐藏的,政治斗争的暗线,政治斗争作为清朝贵族生活的重要一方面,也是导致曹家败亡的重要原因,当然会在红楼梦中有所反映,但若因此认为红楼梦是一本为了记载政治斗争而写的书,就大谬了。冯紫英既然是知音,那其背后传递的信息,恐怕就不仅仅是政治斗争而能尽述的了。
按照贾珍的话
冯紫英因说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精,且能断人的生死。他又说:‘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冯大爷和府上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著实不敢当。’张友士是冯紫英的老师,可见在这红楼梦中的段位又更高了一层,而且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精,且能断人的生死,所以张友士的分析,就是对秦可卿病源最深刻透彻的解释。
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时候就用药治起,只怕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起来,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这药看,若是夜间睡得著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张太医对秦可卿病因的解释,和尤氏的说法完全对应,也和脉象分析对证。张太医开的药方,不仅在医理上没有问题,而且来源于已成型的药方,非要在里面找各种解读,不但没有依据,而且可以说是画蛇添足。如果说这话里有什么奇异之处的话,就是张太医说,这病要在初次行经的时候就用药治起,也就是说秦可卿这病,根源是从她作为一个成熟女性的那天就开始了。是她作为一个情之化身的女性的必然。
张太医并没有说可卿必死,只说还剩三成把握,如果可卿死的话,会死在来年的冬天过去之后,春分之前。
那么秦可卿之病源已明,她的病状又是如何发展的呢,作者通过凤姐的眼睛为我们揭示了一角。其中的题眼是这么一句看起来不经意的话。
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来,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凤姐的一句话,却是揭开秦可卿背后故事的重中之重,凤姐一句话,指出了宁府现在唱的戏是‘双官诰’,‘双官诰’是个什么戏呢?除了最有名的三娘教子一段之外,双官诰的主题是众妻争宠同时争抢非亲生儿子的故事。宁府现在唱的戏是‘双官诰’,这也同时指向宁府现在的真实状态。尤氏在嫉妒秦氏,同时也在拉拢贾蓉。
尤氏,是个家境贫寒,但是也算得上泼辣能干的女人,而且可以说是笑面虎,她笑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如果把笑字除去,那句句都可算的上一针见血的狠毒。尤氏的笑,似乎还专门喜欢针对凤姐,毕竟她们一个是荣国府当家媳妇,一个宁国府当家媳妇,在地位上似乎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同样精明要强的尤氏总忍不住在见面的时候,带着笑压压凤姐的风头。但尤氏的家境和凤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导致尤氏对贾珍只能是处处奉承顺从,以讨贾珍的欢心获取在贾府地位的稳固;也使得她在贾府大多数时候也只能是笑的多,说的少,甚至于在二尤之死一事中大吃闷亏。就像对自己妹妹和贾珍乱搞无能为力一样,尤氏对于贾珍和秦可卿产生感情这个事情,也是无力阻止的,甚至她明知贾珍在肆意妄为,做下许多不堪的事情,却也只能把事情放心里,外表上无动于衷。
对贾珍不管是爬灰还是广置姬妾的行为,尤氏都无力像凤姐那样去吵闹,去斗争,但内心同样精明好胜的她未尝不怨,何曾不妒?只是这种怨和妒,无法表露出来,只能被生生按下去,化作笑面如花之下心头上的一把刀。
贾蓉,其实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尤氏嫁入宁府的时间来看,他的生母在他没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俗语说过,有后娘就有后爹。虽然贾蓉已经二十岁了,贾珍甚至还是在可卿死后,为了照顾可卿的哀荣,才给贾蓉捐了一个”龙禁尉“的虚职。对儿子前途的应付态度可见一般。亲生母亲对于儿子的性命相系的连接,贾蓉无机会体会,从小要靠讨好贾珍和后母尤氏生活的人生,让他长成一个惯于在有权势的家人前面作小服低的性格,可是在这表面的讨好之下,我们看不到这个人一点点的真情实感,也许,下面还真的是个一无所有的空洞。
贾蓉和尤氏对贾珍都是畏惧的,也因此对贾珍对可卿的感情,他们不能反对,对可卿获得贾珍的宠爱,他们表面上也是不敢说什么的。然而也是因为这一层争宠的关系,他们对占有了贾珍的感情的秦可卿,怕是难以生出真心的感情来。可卿自述贾蓉和自己的关系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可以说,表面上贾蓉对可卿是相敬如宾的,但是贾蓉对病中的秦可卿,并未发现什么真情流露,甚至,还有一点厌恶和不以为然。凤姐第一次看容貌尚未改变的可卿,尤氏派人来催了多次,凤姐出去之后,尤氏就立刻”笑“道,你还来这里干嘛呢,不如去她房里,永永远远的住一起吧!可见尤氏也是相当不希望凤姐和可卿长待的。
趁你病要你命则是这个残酷社会长期以来的现实,凤姐第二次见可卿,可卿已经瘦脱了形,命丢了小半。凤姐遂判断可卿必死,虽然可卿在这时候,反而好像有了点乐观精神。她唯一的希望大概来自荣府老祖宗的搭救: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吃了两块,倒像克化的动似的。”可惜可卿这点希望,也被凤姐决绝地放弃掉了。贾母知道不对,但也是凤姐都下了决断,她无能无力,因此“沉吟良久”。
第二幕是还魂,杜丽娘如生的尸首被柳梦梅挖出来后,他看着尸体依然爱慕不减,亲自为她清洁,修容,换衣服。这一幕对应着宁府的哪一个场景,就是脂批提到而文本没有的更衣。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贾珍在可卿死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竟然要拄拐,而且跪不下去也坐不了了,许久不劳累的筋骨,突然用力,且长时间弯腰,当然会造成肌肉拉伤。
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因拄个拐,踱了进来 贾珍一面拄拐,扎挣著,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拿椅子与他坐。贾珍不肯坐。贾珍在看到可卿上吊而死之后,不顾一切劝阻,亲自放下安顿尸体,并为其更衣的一幕,应该是这一段隐藏故事中,最感人,最惊人,也最为诡异凄绝的一幕了。瘦脱了形的可卿,恐怕已无法引起什么欲望,更不用说已是尸体,贾珍对可卿的真情,终于在这最后一刻分别的时候彻底流露,此情此景之震撼,让尤氏又是惊,又是心虚,又是嫉妒,又是厌恶和害怕,还有那么一点悲哀,于是也胃气疼躺倒了。贴身丫鬟宝珠看到之后,也是惊恐悲三情交织而在强烈的感情冲击下撞柱子自杀了。
作为情幻身的可卿,在她生命的最后结局,也让整个宁府因情而动,为情而狂。
第三幕是弹词,弹词是在繁华过去之后,于沧桑寂寥之中,怀念唐玄宗与杨贵妃旧事的,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始于唐玄宗强要儿妇,终于杨贵妃在军队要求下,被迫上吊自尽,其始与终,竟然都能在贾珍秦可卿之事中找到对应。那么秦可卿的上吊死亡之诱因能不能在杨贵妃故事里找到一点暗示呢。
正如前面所分析,旧封建礼教社会之下,女性沾了淫字,是彻底无解的,只有死一个办法。哪怕本来就是淫妇,如鲍二家的,虽然日常风流快活,但一旦被在公共层面说破,也只有上吊一途。大观园发现春意锦囊,王夫人的说法也是”传出去,性命脸面还要不要“,也就是是如果这事情被京城舆论圈真的知道了,大观园闺秀们恐怕真的只有集体自杀一途了。
所以秦可卿病起之死,她和死就只隔一层没有被说破的膜。但是尽管如此,秦可卿还是想活,活着,毕竟是世上所有生灵最基本的欲望,然而在封建男权社会,淫不淫,不是一个女人可以说了算的,死不死,更不是一个女人可以自主的。仆人中间的流言蜚语尚可以装作不存在,毕竟他们和主子也不是一个层面上的,而当这个言论在宁府上层也被点破之时,那就是秦可卿真正的死亡之日。
是谁,是在什么情况下,点破了最后一层呢?
如果参考脂批的话,在描写贾珍为可卿尸体更衣的《更衣》一节之前,尚有《遺簪》一节。簪是中国古代男女用来固定头发的饰品,《遺簪》这一节应该就是描述导致可卿自杀的这一事变的,所以这个事情,大约就是贾珍和可卿之间,一方的簪子在另一方那里被发现了,并引起了第三方 尤氏/贾蓉的发作,最终导致秦可卿因为有了淫名而只能自杀。
那么发作的究竟是谁呢,从后来的反应来看,尤氏应该就是那一晚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她大概也就像平儿为贾琏收拾床铺那样,在为贾珍铺春天的铺盖的时候,发现了可卿留下来的簪子,本来就因为贾珍对可卿的关心而不痛快的尤氏,又觉得可以不用顾虑可卿这个半死人的反抗能力了,终于忍不住发作了一场。而可卿在听到风声后,知道自己于社会舆论上已无希望,就于夜里丫鬟都睡下以后,偷偷跑出来在天香楼上吊了。于是才有了贾珍痛极忘形,尤氏怕惊惭妒之下病倒的后续。
男权社会,本来是由战争与暴力构成的秩序决定,是没有情感的空间的。而且,责任都是弱者的,权力都是强者的,如果因为整体需要,得除掉什么人,那么肯定是得从弱者开刀。情在男权社会体系下,本身就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不稳定因素。就像可卿这样一个本为无根基弱者的存在,因为情的力量,兵不血刃,就让顶层男性动了情感,乱了严格的等级秩序,所以死的必须是她。这也是让杨贵妃上吊的逻辑。可卿这样一个优秀多情的女子,自从她作为一个成熟女人处在封建男权社会之后,就像猪早晚要被宰一样,自以为能影响命运,却不知道命运早已被注定了。可卿之死,自然也可以说是对贾珍灵魂上的永远放逐,就像失去了杨贵妃的唐玄宗,他的真情所系之人就这样被社会吞噬掉了,他除了耗尽家财也要未她办一个盛大葬礼之外,毫无办法。所以男权封建社会永远存续的算盘,无论牺牲了多少生命,还是被它自身的内在矛盾作用,从贾珍这样的核心族长开始,就已经自我放弃了,贾府乃至整个封建社会,试图消灭情,却终于在消灭的过程中,达到了对自我生命力的扼杀,最终和”情“一起走向了毁灭。
《红楼梦》第一回甲戌本有眉批曰: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
人生在世,无非和花草鸟兽一般是一条生命。而情,是生命的共振,是最高层次的交流,失去了情,也就相当于失去了生命的灵性和活力。所以宝玉听到秦可卿去世的消息,立刻因为急火攻心吐了一口血出来,失去了”情“的贾府,它的命运只能是慢慢的崩坏掉了。一个由生命组成的社会群体,一旦走上了弃绝生命活力的路,那也只能是踏上一条走向地狱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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