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城乡结合部,有田地,父亲是矿工,也是农民。小时候去邻居家玩的时候,就经常听人说我父亲是个才子,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每周从煤矿回家一次的瘦巴巴的男人是个才子,所以回家就问妈妈,妈妈告诉我,父亲高中会考是全县第一名,但是那时候不让参加高考,所以进了煤矿,只有周末才回家一次。父亲不爱说
我家住在城乡结合部,有田地,父亲是矿工,也是农民。
小时候去邻居家玩的时候,就经常听人说我父亲是个才子,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每周从煤矿回家一次的瘦巴巴的男人是个才子,所以回家就问妈妈,妈妈告诉我,父亲高中会考是全县第一名,但是那时候不让参加高考,所以进了煤矿,只有周末才回家一次。
父亲不爱说话,只爱喝酒和写毛笔字,以及在我考不好的时候揍我。
他周末从煤矿下班回家,虽然洗得干干净净,但指甲里还残留着乌黑发亮的煤渣,阳光从堂屋外面倾泻进来,泼在光滑的水泥地上,又溅满他的后背,明晃晃的让我从他脸上看不到固执以外的其他任何东西。
我在吃饭的时候问他:“你为什么后来不考了呢?”
父亲喝了一盅酒,说:“第一年都不让考,第二年大队书记没推荐所以不能考,第三年你爷爷就死了。”说完,吃了口黄瓜又倒了一盅酒喝了下去。
“爷爷死了跟你考试有什么关系?”我追问道,试图拆穿他的谎言。
“我兄弟姐妹五个,我是老二,你大伯当兵去了,我不下矿挣钱你奶奶、叔叔和姑姑吃什么!”父亲有些恼怒。
“随便干点啥不能吃饱?”我不依不饶地追问这个虚伪的男人。
“他们那么小能干啥!滚!”父亲把酒盅重重地放在桌上。
学历
那些年我觉得唯一能稍微证明他有点才的事情,就是每年过年的时候,街坊邻居都会买好红纸送来,让父亲给他们写春联。
我虽然怕他,但一直没有放弃拆穿他的谎言,所以只要见到他,我就会拿着我在书上看到的各种问题去问他,就等着他出丑。可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真的很多都会,这是住在我们那一片的小孩的父亲都不具备的技能。而且令我不理解的是,他在给我讲这些问题时的表情明显要比平时开心很多,似乎是在炫耀自己。所以,这让我骄傲又反感。
他总会做出一些奇怪的行为。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天父亲用彩笔画了张精美的图表拿给我看,并告诉我:“你看,前面这个是你爷爷的学历,小学;中间这个是我的学历,高中;后面这个是你的学历,大学本科。”
我当时心里就想:你们的学历关我什么事儿呢。可我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接着对我说道:“这是我们祖孙三人的学历发展规律。”
我怕他又像看到我的期末考试成绩单那样揍我,所以依然没敢反驳,但是心里想着:这也叫规律?那是你自己制定的规律吧。
小学到高中十二年,我从未放弃过拆穿他的谎言与荒诞的逻辑。可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他依然自信地对我说:“看吧,我就说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那一天,我看到了他比这些年加在一起还要多的笑容,竟不忍心再顶撞他,于是说:“嗯!全靠你的那张图。”
亲人
爷爷死的早,大伯早早就搬到了市里去住,所以父亲兄弟姐妹之间的大事都是父亲做主。
小叔很怕他。听奶奶说,小叔小的时候调皮捣蛋,经常被他揍,小叔高中毕业以后没事干,就天天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打架斗殴,结果被父亲绑住双脚,吊在家门口的树上打。
但是听大伯大叔和姑姑说,“要不是你爸每次去派出所捞你小叔,他早被拉去劳改了,那几年你爸的钱都给你小叔交了罚款。”
姑姑也怕他。90年代父亲的工资每月四百块钱,姑姑出嫁上车的时候,父亲突然塞给她两百,姑姑哭着不愿意要,父亲立刻就骂:“你懂个球!去人家家里过了,没点钱压腰,受气咋办?拿着!”
小叔依然是不务正业,堂弟没人管,也交了一帮狐朋狗友,一夜一夜的在网吧包宿。
小叔还是出事了,小叔的朋友拿着他的枪打死了人,小叔也被关了进去。可是这次,以父亲的能力也没能把他捞出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堂弟因为连续包宿,脑血管破裂,在床上躺了五个月后死了。
小叔进去之前就没留下什么钱,小婶在五个月里把亲戚朋友的钱都借了个遍。父亲把自己的积蓄也给了小婶,还是没能把堂弟救回来,堂弟走的时候,小婶已经借不到钱了,父亲又出钱给他买了身新衣服和骨灰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老了,从那开始他就没再打过小叔。
姐姐也怕父亲。前年姐姐谈了个对象,对方是单亲家庭,跟妈妈长大,但是嘴甜得像一朵花,经常在吃饭的时候提起自己的光辉历史,自己认识什么领导,以及自己摆平过什么什么事儿。
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哭着告诉我,你劝劝你爹,他不同意这门亲事了,要全部翻盘,你姐怕他,又不敢说,只是哭,你去劝劝你爹吧。
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就去劝父亲,但是见了他又不敢说话,最终还是父亲先开口的:“为你姐的事来的吧?”
“是的。”
“一天到晚的说认识这个认识那个,显得有多大能耐似的,结婚连套房子都不买,跟他妈住在一起,我怎么放心把你姐交给他!”
“我姐难得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你把他俩拆散了,她会恨你的。”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不再说话了。
姐姐结婚回门的那一天,按我们家乡的风俗,要找几个酒量好的年轻人把女婿喝好,男的坐一桌,女的坐一桌。
结果真的把女婿喝好了,父亲自己也喝倒了。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姐夫喝得东倒西歪的,父亲也已经站不稳了,用左手悄悄扶着饭店门口的石狮子,左腿挡住自己左手不让别人看见,不停地抿着嘴唇,微笑地看着姐夫,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姐姐从饭店里出来了,看到这一幕,上来一个箭步上前就扶住了姐夫,嘴里小声嘟囔着:“你能喝过他么?他天天都喝酒,不能喝就少喝点,看你都喝成什么样子了。”
父亲努力挤出来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满脸的皱纹突然由深变浅,眼神变得呆滞、无助。
书法
父亲退休后,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家练毛笔字。有个亲戚过来告诉父亲,他拿着父亲的字去县书法协会了,人家说让多准备几幅字送过去审核一下。我妈觉得这是好事,就每天催促他去送字,有一天父亲回来了,母亲上前就去问:“字给人家送过去了吗?”
“送过去了。”父亲笑着说。
“人家怎么说?”母亲紧张地问。
“人家不在,我给塞门缝里就回来了。”父亲木讷地笑了笑。
“你说你,让我说你啥好呢,现在干啥不都这样,不是你写的好就能出名的,你得跟人家见面交流,字写得差不多只是个基础,咱们还要花钱请人家吃饭的。你得先是个书法协会的会员,这样你的书法才能卖得上价!”母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越说越离谱了,做饭去!”父亲一脸的恼怒。
这件事就这样没了下文,父亲还是每天练字。
几个月后,省城的表姐知道了,让我偷偷给她寄了几幅父亲的字,直接批了省书法协会的会员。
果然如母亲所言,父亲的字真的涨价了,他送给朋友的两幅字被人转了几手,都卖了好几千元。
但父亲不卖,只是写,任人再求也没用,被母亲逼急了只有两个字“你写!”
半年多没见的小叔提着两瓶酒来找父亲,说:“哥,你知道吗?现在都说你的字写得好,但你还得更进一步。”
“怎么更进一步?”父亲笑眯眯地喝了一杯酒。
“你这样,我有个朋友,认识国家书法协会的领导,这事你别管了,我给你操办好!但是你也知道,现在办事都离不开钱。”小叔一副为兄长操碎了心的样子。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父亲居然爽快地跟小叔说:“好吧,这事交给你来办。”
小叔走后,我问父亲:“你还不知道小叔这些年是个啥样的人?”
“知道啊。”父亲说道。
“那你相信他,把钱交给他让他办事?”我问道。
父亲看了我一眼,双腮的肌肉往上抽了一下,说道:“你小叔也没个正经工作,从监狱里出来又添了个小孩,也不容易。”
分家
离现在最近的一件大事发生在三年前,奶奶的老房子要拆迁,姑姑也回来分家产,小叔不同意给她,双方都让父亲做主。
父亲看了看奶奶问道:“娘你的意思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没办法啊。”老态龙钟的奶奶已经被这件事弄得很疲惫。
父亲心疼地看着奶奶,然后说了一个折中的分配方案,六个子女都能分到一些。结果小叔和姑姑都不同意,所以分家产的事就这么一直拖着。
就像所有精彩小说的结局都会大逆转一样,精彩的来了:小叔和姑姑瞒着其他人,把奶奶“请”到了房屋征收办公室坐着,找了拆迁办的熟人,两个人在另一个房间签字办手续,把全部家产给分了。
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以前固执得像一座山一样,小叔和姑姑把这座山拆塌了,他整夜整夜的抹眼泪。
有次喝酒,父亲对我说:“咱家不差那点钱,但是他们伤了我的心。”说完就把头转到一边,过了一会又骄傲地昂着头转回来。
我说:“爸,我知道。虽然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你一直以来的固执是对是错,但有一点我还是能肯定的。”
“什么?”父亲问道。
“每个人都不是救世主,也做不了别人的主。”我端起酒盅接着说道:“来,喝酒!”
“喝!咱不要了!”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刚从煤矿下班回到家的年轻父亲,背着从堂屋外洒进来的金色阳光,固执且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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