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新年的喜庆还在村庄的上空萦绕着,雪花时断时续地飘着,落寞又惆怅。村东头和村西头都支起了安防的顶着红蓝帽子的小房子。专门有人戴着口罩拿着体温枪戒备森严的样子,村里人不许出去,村外人不许进来,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于是,这个村庄有史以来第一次接受了关于封村的现实。村里人像被雷惊到
春节刚过,新年的喜庆还在村庄的上空萦绕着,雪花时断时续地飘着,落寞又惆怅。
村东头和村西头都支起了安防的顶着红蓝帽子的小房子。
专门有人戴着口罩拿着体温枪戒备森严的样子,村里人不许出去,村外人不许进来,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于是,这个村庄有史以来第一次接受了关于封村的现实。村里人像被雷惊到的鸭子般恐慌又茫然,缩进自家的屋里,把平时那一颗颗在田野里东游西荡的心像黄豆粒收进谷仓里一样,猫了起来。
村广播喇叭每天都准时的播放着疫情的危害性,禁止聚集性的一切活动,不串门,出门戴口罩。
至于不串门,就是串门,上谁家去呢?连二芬家的麻将桌都收起来了,人家从前屋里可是人满为患,麻将震天地飞。
农闲的时候那里就是聚乐部,可是现在人家的大门都上了锁,而且一上就是两把,除了上茅楼和抱柴禾、倒灰,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两个闺女拖娘带崽儿的都回来过年了,正好一家人在屋里逗孩子,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就睡觉,而村里的人家几乎都开启了同一个模式,炊烟缓慢地在村庄的上空腾挪着,安静又优雅。
村里首次出现了像城里人一样高冷的人际关系,他们都在自家热炕头上谈论着疫情,看着电视里全天候的疫情播报,嘴里不住地说着,“妈天那,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么严重的瘟疫啊,医生护士为了抢救病人都死了那些,人家多了不得(伟大)啊,为了别人能活命,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咱们这啥能耐没有的,还不老实儿在家呆着,省得添乱,要是染上这冠状病毒性肺炎,既害人又害己啊!”
所以村里的人们都统一了战线,闭门不出,眼睛瞪得溜圆儿地看着电视里关于疫情的新闻。
2
今年的雪啊,还是下得这么大,大片大片的像棉花套子似的,套住了房屋,套住了柴垛,套住黑土地上的一切。
像魔术师般的,眨眼的功夫就把村庄变成了一个有呼吸的却出奇庄严肃穆的圣殿。
涛子是从哈尔滨回来过年的,在哈尔滨也买了楼房,因为爸妈在村里务农,每年都回村里过年。
可是今年却不一样了,赶上有史以来最令人恐慌的疫情,村都封了,出村是不可能的了,那就老实儿地在村里呆着吧。
刚吃完晚饭,晚饭两点多钟就吃完了,两顿饭吃的早,呆的无肌六瘦的,就出了门,涛子戴着口罩,缩着脖儿,本来就有点儿驼的背,向前探着。
虽然刚刚三十岁,还是虚的,也许是打工负了重,腰板儿也不直溜了,剪的头型倒是挺时尚的,周围的头发都剃得精光,只留了头顶上那一绺奇特的造型,要是往脸上看,这小伙子还是倍儿精神的。
他两只手插在棉袄的兜里,雪片飘落到他的头上时,他伸出手来在头上拔拉两下,雪簌簌落下去,旋即又有雪片落在他的头上,掺进他仅存的那绺发丝中。
他走在雪路上,脚印是向自家西南角延续的,他走着走着,在一处泥屋前停了下来,门是虚掩着的,他没费力气就打开门进屋了,可是一股浓烟却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
涛子被烟呛得咳嗽着,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门外边,喊着,"六叔,六叔,这屋里烟这么大,咋不开门呢?"
从灰堆那站起来一个人,有十岁孩子那么高,他从浓烟中钻了出来,一双红红的小眼睛被烟熏得直掉泪,他一边用手抹着,一边难为情地笑着说,“涛来了,这外面下这么的大雪,寻思敞门怪冷的。”
"六叔,这门敞开一会儿吧,放完烟再关上,要不然烟大熏的头疼。”
雪片随着风刮进屋里,把门口都弄湿了,散落的柴草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显露出来。
锅盖周围的缝隙处滋滋地冒着热气,夹杂着生烟使外屋有种浮皮潦草的暖。两个人在屋外站了一会儿。
六子叔就用那双有好多天没洗的手拍打拍打涛子身上的雪,就推着涛子进屋,说着,"这孩子刚来就赶上灶坑冒烟,快上屋里吧,屋里炕热乎,外面太冷,别冻感冒了,现在发烧都得隔离呢,这病毒性肺炎传染可邪乎了,喘个气儿,说个话带点儿唾沫星子就能把人给招上。”涛子没有进屋,而是转过身来说。
“六叔,把门关上吗?烟放得差不多了。”
“关上吧!”六子叔先进了屋,边进屋边搓着手说,“这个冷,这雪总下,下个没完没了的!今年也不是咋地了,还有这疫情,是不是瘟疫呢?是不是要瘟人了呢?活这么大岁数也没听说啊,这要是不严点儿的,一个村子有一个得这病的就完了,人传人的,咋这么邪乎呢。”
说完就把烟笸箩拉过来,坐在炕沿边上卷烟。
他的两条一黑一白的小狗,伸着舌头舔着他那双耷拉到炕沿下边的前尖磨飞了的烫绒面的手工做的不知道穿了几年的破棉鞋。
他一边卷着烟一边笑着对涛子说,"昨天你咋没来呢?昨天来那些人呢,可热闹了,我这光棍儿一条,平时除了两条狗跟我做伴,谁也不来,就你,一回来过年就来看我。”
“四亮和七郎还有赵升家那小子八斤子都来了,王春也来了,他们让我唱歌,扭大秧歌的,我这嗓子唱的都快哑了,说是直播……"
"哈哈,六叔,我昨天拉了肚子,就没来。我昨天从快手上看到你了呢,他们几个都在网上直播你了,你唱的那首《为了谁》唱得可好听了呢,好多人给送礼物呢。”
“这帮孩子净瞎扯,就我这样的,整网上人家都得笑话掉大牙。”
3
放完烟的屋里有一种空洞的冷,涛子插在兜里的手一直插着,他在屋里来回踱着脚。
“涛,上炕头吧,炕头热乎!”
“不冷,六叔你还没吃饭吧?”
“没吃呢,这几天这灶坑犯风,做一顿饭啥前儿了。”六子叔说着就把他那面小巧玲珑的炕桌搬上来。
“涛,你吃了吗?”边说边把一个装了干豆腐炖土豆片儿的茶盘端了上来,那茶盘可有年头了,那还是他爹娘留下来的呢,那时候是用来垫在暖壶下面的,在这被他当成了菜盘。
“六叔,我早吃完了,你快吃吧!都啥前儿了。”涛子说着掏出手机玩儿。
六子叔脱了那双破棉鞋,撂腿坐在炕头墙角的那件看不清本色的行李卷上,他的那两只小狗温顺的趴在桌子底下他的脚边。
半桶散装的白酒在桌边放着,桌子上的一只碗倒满了酒,六子叔吃口干豆腐炖土豆,喝一大口酒,吃着喝着。
他的两只小狗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嘿嘿地笑着,慈爱地从那件脱了皮的已经穿过多少个春秋冬夏的褐色人造革棉袄的兜里掏出一根鸡肉肠,剥了皮一块一块的往下掰,喂着狗。
两只小狗吃完一块儿等着下一块儿,一根火腿肠不一会儿就吃光了,又从兜里掏出一根,喂着狗的同时,酒也一直喝着,他咂着嘴,很陶醉的样子,茶盘里的菜也吃干净了。他餍足地靠在行李卷后面的墙上,两只小红眼睛迷离着,嘴里又开始唱了起来:“为了谁,为了春回大雁归……”
唱着唱着就睡着了,他的两只小狗像孩子似的在他的身上跳来跳去。舔着他的脸时,他的呼噜声中断,用手拔拉一下,然后继续他的美梦,可是他的美梦里却没有梦见娶媳妇儿。
涛子在屋地踱着步,没事儿就又把六子叔的生活点滴都录了视频发到快手上去。
六子叔睡得很香甜,涛子知道这又要连夜躺了,独自呆到天黑就回家去了。
回到家他的妈妈就笑着对涛子说,“你总去耗子那里,他家那两条狗睡觉都搂着,那被子埋汰得都能洗出一大盆黑泥汤来,你也不嫌他那屋里味儿大,去一回就整一棉袄的灰,就愿意去。”
“不上我六子叔那里,上哪去啊?这疫情这么严重,谁家都不让进门儿,只有我六叔那里随便儿,他一个跑腿儿,能干净吗?”
“那你就去,天天去,一天不去都闹心,家里别人给送的酒你都给他拿去了,过年也得给拿两百块钱,你妈我一分钱都舍不得花,这家伙的,六叔长六叔短的叫的可亲幸了,他死了你还得给养老送终呢。”涛子妈一说就激动起来。
“我六叔对我也好,我小时候没少吃他打的鸟,谁欺负我他都帮着我,其实我应该给他叫大爷的,就因为他长的小,你们却让我叫他六叔,他比我爸大好几岁呢。”
“叫六叔就好不错了,你看谁给他叫点啥,大人孩子都叫他耗子,他也不带地,早几年可干净了,穿条小白裤,屋里收拾得连根草刺儿都没有。
你看看现在造地那埋汰,连手和脸都不洗,污七八黑地,一天就知道喝酒,喝了酒睡觉还好,不睡觉就悬天地暗地,死鸡烂狗啥都吃,连耗子都吃,你说那要得鼠疫咋整?谁说都说不听!"
“我咋没看到他吃耗子呢,明天我去六叔家一定要好好说说他,那耗子可不能吃啊!”涛子焦急地说。
“他能听你的呢?你可真高抬你各各(自己)了”涛子妈耻笑着她的儿子,嘴里的那一颗唯一的前门牙两边直往出漏风。
4
第二天,六子叔刚吃完早饭,看样子也喝了酒的,黑黢黢的小脸上暗红涌动,涛子又来了,雪依然在下,一进屋,涛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说不让六子叔吃老鼠之类的话,还没等他说出口,七郎扛着直播的那玩意儿和四亮就来了,随后跟来好多人,这么多人,涛子怎么会说出这么有损六子叔脸面的事呢。
七狼开始架起了直播那玩意儿,让六子叔唱歌,六子叔把最拿手的《为了谁》又唱了一遍,像歌星那么唱,眼睛闭闭着,忘情的样子。
要说明一下的是,这帮来搞直播的都是村里出去打工回来过年的主,村里地道的农民不会整这些东西,要不是疫情的影响,初六以后他们就陆续出去打工了。可这都十五以大后了,村子还封得溜严儿呢。
屋里来的人都拿着智能手机拍着视频,唱完《为了谁》,又有人吆喝着让接着唱,六子叔就又开始唱《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美丽又善良……”一首接一首地唱,把六子叔五十多岁学到的,会哼哼的都声嘶力竭地搜肠刮肚地唱出来。
忽然,七郎像拍电视剧的摄影师般喊到:“停!停!”
“哪里不对了吗?是手式不对吗?”六子叔一脸愕然,冲七郎问。
“不是手式的事儿,你歌唱得不行,就那首《为了谁》唱得还算那么回事儿。其余的都不行,上次直播都没引起轰动,咱们得换换花样了。”
一边的四亮抢过说,让六子叔装成出门去打工,背个行李卷儿,拄根棍儿嘴里唱着,“离家的孩子,出门在外面,没有那好衣裳,也没有好烟……装可怜,现在快手上都这么整,越可怜越有人关注,心善的人就会给打赏。”
“那就这么整,这个想法好!”七郎是用另一只眼看着四亮说,然后翘起一根大拇指。
于是,六子叔穿着他那件破了皮的造革棉袄,腰扎麻绳,脚穿那双开了花的棉鞋,脸上被涂抹了一脸的锅底灰,背着他那张被雪和阳光映衬得分外肮脏的行李卷儿从屋里走了出来,拄着根棍子,猫着腰,带着哭腔一边走一边唱《离家的孩子》他的后面有好几个人在跟着拍,七郎直播着。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六子叔一会儿从土豆窖里爬出来,拿着一只空酒瓶,像地道战似的往出扔手榴弹,啤酒瓶啪一下被炸裂,屋里人都忙不迭地抢拍着这样的镜头。
一会儿又让六子叔钻进一口破锅下面,让六子叔把锅拱起来,把头伸出来,再缩回去,再伸出来。学乌龟的样子,一伙人笑着拍着。
"涛子,你怎么傻站着,不拍呢?六叔现在都成网红了,你没看到他的那两只狗都成网红了吗?现在吃的火腿肠都是粉丝给买的。”
"我不拍,你们拍吧,总这么整,人家现在防疫这么严,这么整,这分明就是聚集性活动吗?再说你们竟糟蹋人,耍戏六叔。”
“也不出村,村里也没有得这病的。怕啥?再说六叔乐意啊,有钱难买乐意。”四亮戏谑地瞅着涛子说。
“村里广播喇叭天天喊,禁止一切聚众活动,天天这些人搞直播拍视频不是聚众吗?”
“你不是也天天来吗?说那风凉话有啥用?竟整那没用的,这姿态还挺高呢。”
“我每年过年回来,我都来六子叔这里,你们为了挣点钱,让六子叔扮丑。
整那《霸王别姬》时,给六子叔头顶上顶着个直立的易拉罐空盒子,用铁丝穿过易拉罐的中间部位,然后把两边的铁丝拧在六子叔的下巴颏底下,把六子叔下巴那的肉都快勒出血了。
这都是你们干的好事,缺德带冒烟地。”涛子说得脸红脖子粗的。
“哎!哎!你可真能装人!瞅你老实巴交的!”四亮说完就和七郎大笑起来。
涛子一气之下就回了家。
涛子妈正在抱柴禾,瞅着涛子的脸色不对劲儿,就问,"咋地了,跟谁生气呢?”
“给我整急眼了,我给他们举报,让他们美!把我六叔当猴耍,他们挣到钱了,就给我六子叔的狗买几根火腿肠。”
涛子愤恨地说着。
“你可别虎了,交一个得罪一帮人,到时候谁理你,一个屯子住着,他们过年的时候都回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可别干那傻事儿,再说你六子叔愿意啊!你有啥招儿。”涛子妈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涛子。
5
第二天,涛子又去六子叔那间土屋,这次他刚进屋,屋里已人满为患,他还没来得及抖动身上的雪,就闻到有一股烧焦的鸟毛味道在土屋里弥漫着。
"六子叔,你又出去打巧了(鸟)?这么香啊?烧巧儿(鸟)了?”
他看到六子叔正坐在炕头墙角上的那个破行李卷儿上,他跟前的那张小桌子上放着个大号的酒杯,他喝着酒,嘴咂巴得像是喝进肚子里的是琼浆,眼神儿越来越迷离,他的两只小狗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也许是等待着它们的主人会把火腿肠一粒一粒地送到它们的口中。
只见几只糊了巴黢的东西赫然地躺在六子叔经常装干豆腐炖土豆片儿的茶盘里。
六子叔没应声,只是七郎和四亮直播时说出了真相:“耗子吃耗子的盛宴——老铁们——都顶起来!”
“什么?真吃上耗子了?!”涛子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了出来。
冲着正在喝酒吃耗子的六子叔喊道,“六子叔,耗子不能吃,会得鼠疫的,再说新冠状病毒这么严重,还敢吃耗子呢?这是违法的!"
六子叔瞪着他那双醉醺的小红眼睛冲着涛子说,“涛,别地!没事儿的,六叔吃过,这不是也没啥事儿吗?咱们穷人不招那病毒。“
”他们录就录吧,给咱们那小黑和大白买那些火腿肠呢,还给我买好几桶高粱酒呢。”
这时七郎和四亮还有不少录视频的都停了下来,四亮凑到涛子跟前,指着涛子的鼻子挑衅地说,“你装什么犊子,你不是说犯法吗?你给治个罪吧!”
涛子也不示弱,两个人竟扭打了起来,六子叔这会儿酒也醒了,看身强力壮的四亮把涛子压在了下面,就下地拉架,怕涛子吃亏,旁边的王春和八斤子也都开始拉架。
涛子那件黑色的棉袄滚了一身的灰,他出了六子叔的房门后,没有直接回家,
而是站在雪地上拿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打了那个好多次想打最后都放弃的号码,然后向家里走去。
雪花又落在他的头上和那件沾了灰的棉袄上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