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值此新概念作文大赛二十周年之际,本栏目将带领大家共同回顾这些年来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语境的变迁与文本的发展,或许会让有些篇目与桥段丧失新鲜感,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更很容易便能指出其中技巧上的不足之处。但正是在这些青涩的记录中,一代代的作者渐渐走到了台前。作者张欣玥1好像
编者按
值此新概念作文大赛二十周年之际,本栏目将带领大家共同回顾这些年来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语境的变迁与文本的发展,或许会让有些篇目与桥段丧失新鲜感,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更很容易便能指出其中技巧上的不足之处。但正是在这些青涩的记录中,一代代的作者渐渐走到了台前。
作者 张欣玥
1
好像每个地方都要有些具有传奇色彩的东西。
隔壁县市都有什么帝陵故居,再不济也都有座有历史故事的寺庙。可我们区的传奇好像因为不长的历史尚未出现,如果有,也只有那棵柏树。
小学时讲社会的老师告诉我说,哪里哪里有棵转枝柏,只绿一枝,每过几年要转到另一枝绿,就像不停变换的春秋节律。他讲这树时,极其夸张地挥舞臂膀,描绘那棵树的样子,结尾时还长叹了一口气:“回去问问上一代人,你们这一代什么都不知道。”
可父母姥爷都是不知道的,现在想来他们对记忆存在的否定可能是因为我复制粘贴了老师的动作,活将那树比成十来米高三人环粗,还有那么些许自嘲。我们这一代什么都不知道,都将那比划当了真。
真见到转枝柏是一两年后了,为了交美术老师的速写作业而突发奇想。打听到了柏树的位置,和母亲一同去了。
就在小村子口一旁高高的土垒上,残墙破寺中间,转枝柏半身倚着旧得变色的赤色砖瓦,伸出奇形怪状的爪牙,单绿最外面的一枝。那是种极不协调的构图,怎么画都显得奇怪。一边是厚重的繁叶红瓦,一边是单薄粗犷的干枝破门。
可我还是画了,标上了日期。母亲小心翼翼地把速写纸收进画夹,一边整理一边说,过几年你再来,看它还是不是这一枝绿。
肯定还是。我没有说出来。拿过画夹,临走又看它一眼,原来这棵小小的柏树就是那棵奇树啊。
“我们走吧。”我却再也不要回来了。
2
我总和植物结缘,缘分却没成真情实交。
翻看小时候的画夹,一多半都是植物画,楼下的月季花,西边的一排松,一旁的醋浆草,还有很多是楼东的秘密花园和小区外的树林。
我叫那个几十平米的小花园秘密花园。
心形的拱门,上面绕着我叫不出名的花草,里面是石子路边的一大坛花,很隐蔽,因为住到五六岁才发现它的存在。看那一簇簇溢出空气的娇美,几乎是懊悔之前的大意。
丧失的时光是无法后来弥补的。
有天下午我坐在窗台上吃着刚买回来的饼干,哭着看着挖掘机一铲又一铲。其实没有很伤心,就是有点舍不得,还带点零星的同情。那时候最后又看了一眼刚开了的红玫瑰,感觉如果没有这样鲜艳张狂过,我都不好意思看它去死。
饼干吃完了还没有推完秘密花园。闲下来才又想起来,我好像在那下面埋过一本自己画的小人儿。一本呢,多么宝贵的东西。然后又哭得更厉害了,却不敢发声,似乎为了这么些与自己没干系的无情感的东西去哭是件丢脸的事情。试想如果父母知道我还会做把小本本埋到花坛下面的事该是怎样的反应。你这么大还做这种蠢事吗?
这个蠢事及时敲响警钟。第二天我就到松树下面月季下面挖自埋的宝藏,一位大爷看我跪在湿土上还关切地问我,小姑娘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是是是,我用手刨开,竟还找到了小本子,只是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估计是被雨水加之猫猫狗狗滋养了挺久的。
上面的字有点模糊了。
“欢迎来到神奇世界。”
效仿摩尔庄园之类而画的低端自制游戏,因为太丑甚至从未面世。不仅丑,设想也很无聊:假如你是一棵树,你最想拥有什么神奇能力?长生,铁树开花,还是转枝?
转枝都是个神奇能力了,一想可不是,那棵转枝柏都是我们的传奇了。恭维是不能少的:纵然转枝是个很没用处的能力,顶多是有一点观赏价值,加上有出名的可能。
再怎么说,还是能看出对树的别样情感,闲人也不会专门画一本不感兴趣的东西去自娱自乐。可树——我又什么都不了解。花卉还买过绘画图样参考,树于我如同冰糖于梨水,可以拿来锦上添花,添多了觉得腻,加少了又凉薄无趣。所以喜不喜欢自己也不知道,大概只会说“有吗?有了来一点吧”这种话。模棱两可到不负责任,似乎含着“不管怎么样都不是自己的最佳选项”的意味。
到处都要有树,有植物,没有了又不开心,到处挑毛病找借口,总要将此地贬得一无是处。什么树是真的无所谓的,没有偏爱,更因为根本说不出多少种类没处能来什么偏爱。
所以从小到大我都和它们有缘,家旁总有树呀花呀,看见树又长高了会感叹一句,发现花开了会开心半天,这种缘分尚浅,浅于点头之交的敷衍的笑,就是这样互相没什么情谊地陪伴,搬家时也没有道一声别,就感慨原来还会有比我和我的邻居要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啊。
3
有一天出门,看见楼前小广场的石头上刻着小故事。读到最后的转枝柏,才想起来这柏树还是一个区级传奇,真的能刻下来给人看。
传不传奇还是要看它到底转不转枝,它转不转枝又哪会有人年年去考察啊,呀——我不是还去画过它,我可是在七八年前画过它,毕竟那样拙劣的构图被美术老师批评的场景从未消逝过。
可又干吗要去考察呢,证明它只是向阳的一枝还活着,在自然中毫无特色地存在且享有小小的名声。众人争议它转枝的周期,传诵间又加上可以许愿的神功。那就随它去吧,我转身走开,没有干系的东西无需关心。没有意义的东西何劳牵挂。它这个传奇还在,我还可以多一个蛮家乡化的谈资,你们的传奇都是名人名胜的,我们那儿人杰地灵不仅出了我还出了这棵转枝柏。你说奇不奇怪,这树和我一样奇怪,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就是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春节回老家,有棵更奇怪的树扭斜地长在崖边,我说这棵树真有艺术感,家人们玩笑就都出来了:“你们这个年纪看什么都有艺术感。”
可是不是的。我看那边的牛吃草就看不出艺术感。咽下话去,才发现那牛抬眼盯着我,似乎有所不满。但牛吃草真的没有看头,简单机械的动作重复,还颇有要做下去才能活着的重负感,像在完成什么使命。它始终遵循这个规律,像它的同类上百辈子都任劳任怨给人工作一样无趣。
“那你画下来好了,不是学过?”
“学过,”尴尬地笑笑,“可不会了啊。”忙躲过去,风吹过来的一刻,又对上那牛的眼神,这一次它好像要做什么辩解,发出“哞”的一声。
喂,你呀,我不埋汰你就是了,因为我变得一样的无趣了。
回家后我想再想想树该怎么画。
那棵树的样子给人强烈的把它画下来的欲望,它扭向四面,拐出数不清的枝枝桠桠,它以一种不屈又玩笑人生的姿态生长着,秃着所有的臂膀,坦然又骄傲地承认着自己的扭曲、不美和斑驳,这种样子有点刚烈,带着种嬉皮却随时赴死的精神,态度摆明在台面上,也就格外引人崇拜。
不像转枝柏,偏要留下些生机,还要流芳名成传奇。大概从不再画画那时候便有这种半成的鄙夷,抛开了发现美的心,再去画它,估计已经画不出它树的模样了。
去翻看墨绿色的大画夹,上面涂鸦着一大朵大红的牡丹,一只像带了超大直径美瞳的眼睛,还写着《还珠格格》里尔康紫薇经典的“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有时候觉得琼瑶阿姨的这个错误是美丽的,带有轰烈激昂的传奇感,一如当年不怕天地的我说我要画画,这辈子都要,画到半百八十,画到眼昏手软,你看,直到山都没有棱角,天地都合而为一,依然都被颠覆到一反常态的不复之境。
其实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可以说出来的话。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立下什么誓言,不会和其他的小朋友们一样说我长大要当飞行员科学家服装设计师!永恒,或者不变,持久,都有些超乎我的意识范围。我宁愿少情凉薄,也不会厚脸皮许下一辈子的诺言,不会做出达不到的承诺,我要一切都是可以成为现实的。不少年长些的朋友会感叹我在现实与虚拟世界的巨大的反差——似乎一个是太阳,一个是夜风。他们还说:“你给人感觉要大一些。”我将这理解成:我显得早熟而不近人情,没有童真。
可不是这样的。
高一那年被强制看高三的百日誓师大会,听见最多的是一句句铿锵有力、信心满满的拼搏奋斗,永不放弃。过来人都劝慰我,没什么难的,真的难了就咬咬牙,三年也就过去了。
我很少这样简单地相信一句话,可相信之后发现这种难有些不大一样,它不是我过往拼命建立起的信心所能打败的。瓦解掉多年凑成的武器堡垒,手无寸铁的自己没有什么战斗力。
这么难,做不下去就不做了呗。
警灯亮起,指挥者呵斥说:“不可以!听着,往前走!坚持!永不放弃!”
永、不、放、弃!真的要这样说的话,那就顺从着这样说吧。这样说那头牛还令人崇拜,好歹它恪守本分兢兢业业,成为我应该成为却永远不会成为的模样。子非鱼的觉悟提醒我,人家也有人家的快乐,我懂,但我体会不到罢了。
我凝视老旧的夹子里的那张转枝柏的速写。母亲将它放得平整,记忆也就来得快而猛烈。这棵树似乎就是纸上的相貌,颓丧里夹杂着渺茫却真切的希望。
我突然想知道,它会不会转枝,它会不会再绿起来一枝,希望被放大的可能性会有多少,它是否又是真的传奇。可——与我,无关。我也不要再回去看它,它不过一棵柏树,孤独者荣幸存活。
我要画画。这是合上画夹的一刹唯一的想法。真下笔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当年的奔劳好像也没有那么累,身上的伤疤好像也没有那么多:它们都渐渐长成看不出来的模样,虚伪地统一供录要做出一个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假象。我在这一个小时可以将自己当作出逃生活的斯特里克兰,我是真正又孤独而快乐的我自己。
我似乎懂得了我当年的心境。写下奇怪的誓言时,我一定比飞蛾扑火还要快乐,只有在顶峰时才能忽略所有,做出最孤注一掷的选择。转枝柏,枯扭的树,被推掉的秘密花园,它们的选择它们也没有告诉我,可它们已成了自己的模样。植物,永远不会拥有欺瞒,也永远不会泄露秘密,不会改变自己。
4
对于任何的人、事、物,总要小心些为好。
不止一个大人这样告诉过我,所以我总是把很多话埋到自己都挖不出来的深处,另一部分写下来,把想了很久很久的梦想半开玩笑地说出来,在觉得没办法接受人家的质问和讽刺的时候,笑着摆手说:“想什么啦,我说着玩儿的。”
说说而已,又怎么能当真,这么简单的道理,到现在还有不少人没发现。如果我的社会课老师没有退休,那他估计又唬了几百位小朋友区里有个超级转枝大柏树。很多时候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连永不放弃这样的鬼话都敢讲给自己听。
我是个奇怪的人,喜欢奇怪的东西,相加便也不显得奇怪了。我喜欢顶妖艳的牡丹,最好艳到有种俗气,我喜欢坐在窗台上看楼下的情景,像狙击手做窥探准备发掘信息和机会。有人告诉我我身体中的灵魂是有趣的。可躯干的主人却总迫使并渴望这个灵魂得到一点束缚,别太明显着不甘。没有人喜欢那种七扭八拐的树,在正常的审美观中,美是正而直的。
当一个人无处可逃,便回到了她最初属于的自然。
亲戚离去她没有痛彻,有的已故的亲人她甚至毫无记忆。邻里搬走她没有不舍得,她只祝对门的小哥成绩犹佳。她记忆中搬离时最舍不得,离开了,她最忘不掉的,是楼下的月季松树和秘密花园。搬到新家时,她的周围没了那群儿时亲近的友伴,不明未来也只会坐在一棵榆叶梅的对面发呆。
她问榆叶梅说,那该怎么办。
榆叶梅冷冷地开花,在风吹采的一瞬抖了抖身子。
就在其中的某个时刻会明白过来,然后会心笑出来。
一年一年,我路过了无数棵榆叶梅,都没和它们有什么长久的故事。我说我们没有情谊的,你告诉我前面的路我给你一个拥抱和几十分钟的依伴。如是而已,没有利益两不相欠的交换是为数不多不需小心不需怀疑的东西。所以我很珍视这种交集,毕竟哪天这些植物都被铲走了,我怎么办呀?
向来坚韧不屈的树会告诉我,靠自己。
在所有的相逢之中,转枝柏是唯一常被提起的,不是因为转枝柏是什么传奇的东西,它还远算不上传奇,它只是以一种畸形的姿态被封存在笔下,在脑海中。它和那棵扭曲的枯树,总一同出现在脑海之中,似乎一个是现在,一个是将来。
可不是这样的。转枝柏会永不停息地转下去,不还有个传言吗,对着转枝柏许愿,愿望就会成真。
那我就许愿拯救濒危记忆好了。或者拯救一下北边的小树林,推土机不会过来,你会粉碎它,粉碎所有入侵的敌人。这样就好了,我的好多记忆都还是真实存在的,我的笔还能画出奇形的转枝柏。我还是傻傻地画下一幅幅画,夹进大画夹。被允许拥有幻想和随便发誓的权利,被理解为了一棵树一个小花园掉眼泪。我还存在于不存在的极乐园,是独舞的飞马,顾影自怜的水仙,年年转枝的神树,永不凋落的牡丹。
我要你把它们全部都留下来。你有传奇的名声,便要说到做到,拉钩上吊一百年都不许变。
我将变成一个成年人,一个世俗中人,一个白发老太。你要记得我,在我来时,带给我一个孩童,一个很多年前你见过的孩童。
要求太无理了吗?
没关系,我说说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本文选自《第二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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