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黄了,丹桂飘香,暑气在逐渐褪去,秋便往深处走了。 秋声已年过六旬,以前在乡下老家也是个有棱有角的主,可自从进省城做了劳务(路面清洁工),他就开始在悄悄地改变自己。其实呢,真正改变秋声或让秋声改变自己的,也许并不只是城市和岁月。 又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菊花黄了,丹桂飘香,暑气在逐渐褪去,秋便往深处走了。
秋声已年过六旬,以前在乡下老家也是个有棱有角的主,可自从进省城做了劳务(路面清洁工),他就开始在悄悄地改变自己。其实呢,真正改变秋声或让秋声改变自己的,也许并不只是城市和岁月。
又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开始了,不平常的是秋声这个人。
一觉醒来不早不晚,靠得住是凌晨4点。秋声脑袋里像有着一座生物钟,准时得很。他就住在湘江福元大桥辅桥的一个明洞里,那儿刚好是一个拐角,很少会有人注意到,一般人只怕想也想不到。
一开始秋声在安置小区租了个单间,但没住几日一身臭汗散发出的气味让敏感的老板娘看出了端倪,她抚着鼻子问,你不会是个捡破烂的吧?秋声一愣,话却答诚实,是呀!我是个路面清洁工。他原本就没想要隐瞒什么,接着又补了一句说,我本人可并不是个破烂!这其实是句大实话,没想到却捅破了马蜂窝,老板娘胀得满脸通红,一串你你给我滚!便把他轰了出来,500元的预付押金也打了水漂。
活人岂能够被尿逼死?秋声只好卷铺盖行囊晃悠着出门去。
他还在一路嘀咕,你说我是捡破烂的,我就是个捡破烂的嘛!这又不丢人,我犯得着隐瞒么?但我本人又不是个破烂,这也是事实呀!我又没有说过你是个破烂,你犯得着这么紧张吗?他一路骂骂咧咧刚横过马路,就感到小腹有些胀,随即又觉得有了尿意。他找了个避静处去撒泡尿,没想一抬眼就发现了这个桥洞。他忙憋足劲狠摇了几下二弟,还未等余沥滴尽便把行囊铺盖往路边一靠,一纵身就蹿进了桥洞里,把几只正在里面觅食的老鼠吓得凌空而逃,摔了个半死。
嗯,好地方!这还真是个好地方!他暗自窃喜地想,天无绝人之路,那我就在这里安顿了!他还说,更主要的是不用交房租呢!
辅桥的桥洞当然不大,但也不小,也就是一米二的直径吧!坐在里面的床上刚好能伸得直腰杆。所谓的“床”也不过只是他从附近工地上找来垫在桥洞里的一块木板,在木板上铺了一床旧棉絮,被单却是他来长沙后新添置的,浅蓝底色,波浪条纹,还有一群白色的蝌蚪点缀其间。他那天在商店里绕来绕去,当一眼看到这床被单时便一脸喜悦地说,嗯,不错,有弦有音符,就买它吧!顺便又买了一床草绿色仿军用被罩,付款时他还津津乐道说,军用的颜色就是经得污。床罩却一直叠在床头没有用过,睡觉时只搭了件夹衣在肚皮上。
他其实是在年初就亲自来省城找过熟人的,过了芒种后才正式到这里来做路面清洁工,满打满算就100多天。正好赶上有火炉之称的长沙大热天,有时柏油路面象是冒着青烟,人从上面走过烫得鞋底嗞嗞有声。他住进桥洞后还用纸版绘了两幅铅笔画,一幅是大音乐家贝多芬,另一幅是神仙对奕图。音乐与棋是他人生中的最爱,这是他下班后闲得无聊时画着玩的,画了又不舍得丢,立秋后入夜的风偶有几分凉意,他就正好把画用透明胶贴在洞口两档挡风雨。秋声颇有几分得意,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后说,那就有劳大师帮我看家了。
喂!我说秋声哥,你在那桥洞里藏了什么宝贝呀?一天下午,他刚把换洗的短裤和汗衫叠好放进桥洞的床头,再从桥洞口溜出来时正好被在另一路段做保洁的谌妹子碰见,便好奇地问了他一句。
我哪有什么宝贝呀!有宝贝还会来做这种事?他不好意思跟谌妹子说自己就在桥洞里安家,便随意应付着说。秋声是一个从安化乡下进城打工的60岁老人。这活还是他以前的学生——如今在区里的一位领导跟环卫所打过招呼的。年纪大了,做清洁工也得找关系。
长沙人天生爱找乐子,是个有名的不夜城。省卫视每周末有个主打栏目叫快乐大本营,这还嫌不够热闹,后来又弄出个栏目叫越策越开心。唉,就使劲策吧!策得人神魂颠倒!其实呢,他们早些年还是有过担当的,创办过新青年和麓山论坛,还有就是乡村发现等。
人们正快乐着呢,谁去看这些呀?收视率不高就自动下课了。
这些个化生子呵!秋声翻身起床跳下桥洞,摇了摇头说,你们还真把杭州当汴州了,专会给人制造一种太平盛世的假象。“化生子”是长沙本土方言,介于年轻人与准后生之间,似乎又不全是,反正不是什么好话。秋声没有电视看,至少到城里当路面清洁工了就没看过电视,更没手机,这些信息是他在乡下老家时早就知道的,因为爱好文娱活动,所以对号称是快乐中国的湖南卫视也就并不陌生。至于偶尔会说几句长沙本土的新鲜词汇,却是做路面清洁工后学来的。
他原本是个教师,准确的说是个拿工分的文体教师。但别看他如今已60了,吹拉弹唱、跳高跳远都还能来得几下。他睡觉的明洞离地面足有一人高,却从不用搭梯子或凳子。当然也没有梯子或凳子可以搭,就连吃饭时也只能到桥墩旁的一块条石上偶尔坐一坐。而每当他要进出桥洞时却能够蹦上跳下行动自如。他还得意地说,这是童子功呀!他的床脚头有口旧木箱,里面装有短笛二胡,只是很少派上用场。之前,也就是还没有进城务工的那些年,他最喜欢摆弄的就是这一管短笛和一把二胡,巴不得每天都要与这两件宝贝亲热。这还是他刚当上村小教师时亲自去镇上买来的。他记得有一位名人曾经说过,人类不能没有歌声,没有歌声就没有欢乐,歌声是欢乐的海洋。可现代人却把歌唱当成了一种发泄的方式,于是灯红酒绿的卡拉ok厅经常爆棚,一个二个地全都在歇斯抵里,来呀来个酒,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这哪是在歌唱?简直是喊山嘛!
记得刚到长沙来找工作时,他的一个在省城里混了个一官半职的小老乡(曾经是他的学生),还特意带他去歌厅领略过一次,说是让老师也见见世面。可他进去不到半小时就逃了出来,还愤愤然说这简直是群魔乱舞嘛,成何体统!难道这就是快乐中国的缩影吗?
好心得不到好报的老乡哭笑不得。难怪老师您空有一身本领却又始终无用武之地,是根本就不晓得与时俱进嘛!学生在心里说。
秋声对文娱活动其实是有瘾的,尤其对短笛和二胡。
若是还在乡下老家,他总会在某个旭日点燃漫天云霞的清晨,或哪个月色空明的夜晚忍不住要来几下。有欣赏他的人便说,秋声老师吹出的笛音如百鸟和鸣,拉出的二胡简直就是仙乐。当然也有人说他这是华而不实的。可他却照例自负,对说好说歹一律充耳不闻。
前一阵子,秋声心血来潮时也曾在沿江风光带的柳荫下吹过短笛,拉过二胡,可车来人往,市井喧嚣,把他或吹或拉出的声音全都给挤走了,根本就找不到一点儿感觉。他也固执地想过要在某个夜阑人静、气定神闲的时候好好露一手,让那些如泣如诉、不绝如缕的音符飘进大白天为名来利往的高楼睡梦。在他看来,鸡鸣枕上,夜气方回,桥洞琴音,江上清风,最足以客心洗流水,澄澈一段好时光。
但再一想,自己每天凌晨4点就得起床开工,一直要忙到中午12点整,一个工日才算结束,还是留着精力应付路面上的卫生吧。
二
命运对秋声确实有些不公平,象是有意与他为难或是考验他的智慧,好端端的一个民办教师职业,可干着干着就碰上了教育改革,鉴于他从事村小教育事业20多年,既有热情又有特长,上面也给过他机会,可自己面对农转非的公办教师试卷偏偏是两眼一抹黑,只考了个59分,没有及格。加上他的自负秉性又没去求过人,其他几个拿工分的同事一个二个都转编领到工资了,唯有他却名落孙山。
人生一盘棋,输了赢了又如何?秋声也只是发发感叹而已。
诸如这一类感叹,明白人一听便知道有两种解释,一是超然大度;二是消气颓废。秋声无疑属于第二种。他在家里蒙头蒙脑睡了几日,情绪也就稳定了。后来有一天他忽发奇想,干脆改弦易辙跟一帮年轻人干起了为孝家守灵唱夜歌子的营生。好在其中不泛有他从前的学生,人们对他倒也尊重,左一声老师,右一声老师,叫得蛮顺耳,也蛮开心,他也就蛮投入,常把手中笛子并二胡或吹或拉出许多莫名的哀怨,时而如杜鹃啼血,时而似孤雁哀鸣……踏莎行,雨霖铃。
他所诉说出的哀怨当然还有着另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中年丧妻。本来也有一个读中专的儿子,却在他妻子病故后没了娘的崽性格大变,开朗阳光的个性变得沉默寡言,整天整夜地捧着一本从他爷爷手上传下来的《三国演义》顺过来反过去地看,时而发笑,时而发呆。这鬼崽子有一次居然还忍不住一声长叹,说这姓司马的也太没有胆量,明明就是一座空城嘛,却被个抚琴的书生给挡住了!当爹的知道儿子是在为司马懿遇“空城计”退兵而叫屈。其实臭小子哪里能够明白这正是司马懿的过人之处,倘若真被他“识破”灭了诸葛孔明,曹家又岂能再容得下凯旋而归的司马懿?真正的高手对阵,并不是只图眼前得失,而是谋求长远,考虑的是身后事。他本来也想跟儿子多交流一下自己当年读《三国演义》时的心得,但再一想又觉不妥。
至于到底是有何不妥,他也就懒得继续再往深里去想了。
但是有一天儿子就突然提出要跟村里的几个后生崽去广州那边打工。这是好事啊!当父亲的甚感欣慰,说,如今社会不同了,当公务员的也是在为国家打工呢!儿子听后只哼了一声,居然连头也没有回,而且一去两年多没有音信。他正欲带上盘缠去南边找人,迎面而来的乡邮员却喊他签收一封挂号信。该不会是县教育局给我寄来了落实政策的文件吧?他其实对教师的职业一直就很留恋。急急地拆开一看,顿觉得眼前一黑,原来是儿子在外面犯了事,被公安部门刑拘后给家长的通知。他适才得知,这鬼崽子实则是在社会上打流,还在广州汕头那边成立了一个叫“江湖正义帮”的地下黑社会组织。
唉,子不教,父之过!他一声长叹,这孩子不就这么毁了吗?
该来的总得要来,虽心有愧意,但也只能坦然面对。幸亏没有血案,最后被判有期徒刑15年。他也就足足在家里等了儿子15年。可这小子刑满释放后也不见回来,只托人带了个口信,原话是请转告我老爹,当他没我这个儿子!这年头在外面的打工仔犯事被关被判的不少,但关过后倒过来连亲爹老子也不相认的,却不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秋声如今这么做,无非就是想等儿子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没有人知道他在桥洞里还藏着另一件宝贝,那就是一盒象棋,用精致讲究的铜盒装着,就压在枕头底下。真人不露相啊!他平时很少拿出来摆弄过,也鲜有人知道他会下棋。但事实上这一盒棋子跟着他有50多年了,那时他只有5岁多,是他爷爷传给他的,棋谱要诀就手绘在牛皮纸棋盘背面。爷爷说,所谓兵来将档,水来土掩,那不过是愚者的做法。你见过真正的医者哪个会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么?爷爷真是耐心十足,每天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走象棋。
后来终于有一天,爷爷把他叫到床前,向他传授了怎么布残局和破残局的绝招。这是只能用来自我娱乐的。老人家那时已经有气无力,但是当他从枕头下摸出黄铜棋盒,展开牛皮纸棋盘布下棋子后,人就陡然来了精神,照例能把腰板挺得笔直,他边说边比划,一步、二步、三步……刚好第36个回合,爷爷说,捣巢一将,神仙也没得解。
哪天你若真遇上了神仙,爷爷咽了口水说,顶多也就是盘和棋。
那一盘棋还没有摆完,爷爷就坐着走了。走得庄严而肃穆。
也许人生从来都是一盘没有走完的棋,任何暂时的结局都不足以定输赢。但他始终没弄明白爷爷在临终前为什么要把那个铜盒里的“残局”传授给他。人生一盘棋……爷爷临终时的举动定有深意。
几十年来他虽然一直视铜盒为宝贝,却至今没将残局派过用场。
这是只能用来自我娱乐的。爷爷把另一层意思说得很清楚。
爷爷是村里头口口相传的棋圣,这称号的获得恐怕也跟爷爷从来就没有对外摆过残局有关。爷爷只下君子棋,从不使诈。下棋时的神情极是庄严,目光冷冷的,腰板挺得笔直,落坐后静穆如门前资江河里的一尊礁石。那时小小年纪的秋声极不理解,爷爷个性中和,平时谦卑得连重话都不说一句,可棋逢对手时却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成了一位气定神凝、正在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大元帅。他每每把棋子拈起来夹在指间,目光炯炯然扫过去,落子时却如同千钧着地。
爷爷好像从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对奕双方,享受的应该只是过程。从游戏到人生命运,到天下大势,棋能成为一种情趣,体现一种精神,折射一种心态,构成一种生活方式,这是只有中国才独有的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有着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爷爷说的这些话,秋声那时还似懂非懂,直到在几十年后他偶尔读到了一部叫《棋王》的小说,才终于领悟到当时爷爷侃侃而谈的言语中原来包含着太多的人生哲理。但爷爷没来得及说出的另一句“人生如棋”的话他却多年不敢茍同,因为在秋声看来人生比棋复杂,棋毕竟有路数,靠的是算计,稳稳的一着一着走过去总能走出个风起云涌,总能分出个胜负高下,但人生就不同了,在现实生活中他秋声也算得是够谨慎了,却连个和棋的机会都没有,总是被命运之神莫名其妙的弄得晕头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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