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喜喜。」「朱大人吉祥。」「客人快上来了,桥铺好没有。」「马上就好啦。」须弥往上八万由旬,两个弥勒童踩在云上,手里各捉着一根...
「欢欢喜喜。」
「朱大人吉祥。」
「客人快上来了,桥铺好没有。」
「马上就好啦。」
须弥往上八万由旬,两个弥勒童踩在云上,手里各捉着一根驱鹊竿,一个往东了赶,一个往西了赶。那竿子长得瞧不见头尾,挥起来时,丁点左右便有轻重,仿佛稍不仔细,就要把这重天翻手云也搅开,漏上几丝人间烟火来。
身下鹊牵作桥,二子相视一顾,其中垂着髫的那个叫欢欢儿,续着髦的则叫喜喜儿,俱是眉开眼笑,虎头虎脑。
「风风火火。」
「朱大人。」
「你二人送帖子时,有没有哪个说他不来的。」
「娘娘的万寿宴,三界还没有哪个不来的,大人放心。」
须弥往上八万由旬,白首赤足的猿猴捂着嘴打完喷嚏,弓着背急咳起来,身前跟了两个汉子,处处赔着小心。远处天边似隐隐起了层霞雾,那猿猴拍着起伏的心口,眉目间又露出些担忧来。
二子伴在其侧,互看了看便垂下眼皮,其中一只眼的唤作风风儿,三只眼的则唤作火火儿,俱是牛高马大,宛若巨人。
「嗳,老子到处找你。」
「咳,我又伤风了。」
「你他娘的年年都是这时候伤风。」
「别提了,走罢。」
须弥往上八万由旬,有似猪的山野精怪化形束冠,看着倒是有几分多情浑性。他骂骂咧咧走在银河道上,仿佛不骂上几句,便对不起自己在四海民谣里的风评。
其身侧那只不苟言笑的猿猴又咳了起来,似乎在四海民谣里,他亦有几句不如何的风评。
厌儿,你又伤风了。
那个女人身披霞光,腰悬玉纂,坐在帘后戏虐了一句。其雍容华贵,与日长生,三界道她是昆仑与瑶池的主人,亦是三十三重天的上圣,统御群仙大天尊。
猿猴因此化作少年,推着猪精伏了下去,按着他的脑袋一并祝道,朱厌山膏给白玉龟台九灵太真无极瑶池大圣西王金母请安,祝娘娘万寿无疆,永享盛世太平。
那女人瞥了一眼卷帘大将,言道起来吧,你二子不是外人。猪精山膏抬起头来哼了几句,少年朱厌则又磕下三个头道,愿主人年年有今日,岁岁如今朝。
帘子正卷着,那女人便等不及顾自掀了来,顺手抓了几个子民供奉递给二子道,难得见你弟兄二人束冠,快起来让我瞧瞧。
瑶池殿廊上,千百宫婢鱼贯出入着,或抬或拎的,额前俱有细汗丝丝。远处,鹊桥那头隐隐上来几只浅影,更远处,南天门下也有了些许车马喧嚣。
那女人却抚着腰间的玉纂,不紧不慢的打量着眼前二子。
不错,俱都干干净净,她这样赞道。
瑶池边上,朱厌山膏伴在她的身侧,一个立在左边,一个立在右边,很有些西天阿罗汉脚踩银鼠身骑白象的威严与体面。是哪里的佛徒还是真人,借着鸿儒把酒高歌的间隙上前来,拱着手阿谀了几句,又拿了自己庙里的匾额要她提。
她被人敬着多吃了几杯酒,摆手否道,吾非大家,见笑苍生。那人却道,娘娘便是点上一笔,亦是苍生的福分。
她嘴上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心里却道此子修为不足,遂大笔一挥,蘸了金墨,落下大字八个。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她的两个忠仆俱不怎么识字,那山膏数了一数,又量了一量,故意道,我说你们这些人,年年都让娘娘写字,天底下的字都快被娘娘写光啦,娘娘越写越短,来年怕是没有啦。
她放下笔,不轻不重骂了一句放肆,那佛徒还是真人登时咧嘴赔道,还请娘娘落款。
由是她将放下的笔捡了起来,蘸了金墨,又落下大字五个。
——昆仑金如敛
当时年月,此名享誉四海内外,且三界都道,王母娘娘金如敛,千万年间,华侈依然。
逢人多的场合,其身边永远跟着这么两个忠仆。一个不知因何,平日里看着忠厚内敛,却年年都在这一日感染风寒。另一个亦不知因何,平日里看着粗鄙荒诞,却又年年都在这一日愈加荒诞。
银姣姣打着蒲扇,站在一众瑶池官婢里,既不安静亦不聒噪。金如敛左右是客,偶然望上一眼,总能对上她专注的双眸。有些话金如敛是主子都不提,银姣姣是婢子更不能言。
那荒诞狂妄的山膏当着诸子将她从人堆里捉了出来,牵到金如敛身前故意道,我给娘娘守了这么多年昆仑,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金如敛抚着云鬓望了过来,有些了然又有些哑然,既没有呵斥亦没有搭白。那山膏却不管不顾道,娘娘把这蛟女赏给我吧。金如敛还未给句准话,那蛟女便跪地应道,奴婢情愿一死。
故所愿也,金如敛抚着腰间玉纂,当着诸子这样体面的应道。
诸子皆笑。
「蠢猪,仔细你好心办了坏事。」
「他娘的,你说娘娘怎么老这样拧巴。」
「今天客多,你要是失了主人的体面,我可不救你。」
「你情我愿的,咱们帮着抬举一下怎么了。」
「你一个奴才,主人的事少管。」
「瞧你那涕抹子怂样,还不赶紧擦擦。」
那蛟女给人当众调笑了一回,却也没有自困自扰,施施然,她又打起了蒲扇。金如敛偶然又望过去,却不再能捕捉到她的眼眸,因为她虽然嘴角带笑,眼皮却垂了下去。
又吃了几杯后,金如敛眯着眼睛,远远见着鹊桥边上,来了几个巨人。是谁低语了一句,夸父一族来了。话音未落,金如敛便飞身迎了出去。
那巨人族王是夸父的后人,昔年炎黄二帝联手战蚩尤,蚩尤央夸父相助,二子同败于炎黄之手。而今物转星移,天帝又是炎黄的后人,故而从来夸父后人不往上走。
王母万寿,想来他们只能是为了金如敛而来。
有些公道话,金如敛心里有数,嘴上也会说,但她不爱当着外人说,偶然惹得外人议论了,她亦不辩驳。她只是背着手走在前面,大大方方将那族王往银河道边引,她说我上回见你,你还是婴孩,且与我走走,说几句话罢。
夸父一族高大善奔,跟在她的后面,似有三丈不止,却垂着眼皮恭敬祝道,我等祝愿王母娘娘万寿无疆,永享太平。
金如敛亦不回头,只是应道你们的心意我收到了。身后巨人少言寡语,一时沉默下来,又走出百丈远,金如敛回过身道,你下来些。
那巨人忙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再不抬头。瑶池诸子口舌呱噪,银河长道却一点风意都没有,四处静静的,金如敛抚上他的头。
眼前似有一片桃林,越过了重天,越过了四海,泛上巨人眼前。依依稀稀的,他听见金如敛这样道。
————这是他的轮回地,要祭便祭罢,谨慎些,不可与外人说。
巨人抬起头,她已渡远了,留下巨人定定伏在地上,盯着她的背影。那个三界最权势的女人,正懒洋洋背着手,偏头望向一堆打蒲扇的婢子,也不知因何,步履看着竟与那些凡胎儿女有几分相近。
这重天的官婢个个都梳着簪花云鬓,披着香纱轻袍,那个女人亦如此,碎步徐徐,如隔云端,头上的金玉步摇晃来晃去,倒是很衬她的名号。
这就是王母娘娘,不过尔尔。年轻的巨人这样想。
入夜重天,金如敛更了衣,由婢子伺候着进了些供奉。生客大多散了,那个蛟婢银姣姣又回到殿前服侍。她将金如敛近前那盘金盏花挪开,换过来一碟雷竹笋。
金如敛不多言不多语,捡了几筷子后才问了一句,涂山氏走了没有。
银姣姣岁数小,对不上人来,有个岁数大的婆子接了一句,涂山氏最是孝敬咱们娘娘呢,往年都是最后才走的。
金如敛指着那碟雷笋,颔首道,赏给涂山氏,就说她的心意我已收到,让她自己多爱惜,不用来谢恩了。
左右不过半盏茶,金如敛还未停箸,那被唤作涂山氏的妇人便跪在了殿外请安,金如敛本不想见,听到有小儿声,才由人卷起帘来。
那妇人牵着小儿伏在地上祝了一番,又谢了一番。金如敛赏她茶座,她似不敢饮,金如敛劝道,礼数太多反倒葭莩得很,既是年年能见的,便自在些。
妇人便捧着茶,笑嘻嘻应了几句,说出来的话内外明澈。金如敛岁数大了,嘴上淡淡问着,这是谁的儿子,胳膊却长长一展,将小儿牵进怀中溺抚。
小儿应道,我父亲是启。
噢,启都有后人了,金如敛这样叹道。
又一盏茶后,她自掌心化出一颗珍珠来,递给那妇人道,拿去下界给他打块坠子。妇人伏在地上行罢大礼而去,金如敛翻着她留下的几卷华夏地志,倦怠的吩咐了一句,传金如攸来。
人界夏国,小儿捧着新坠子奔向夏王,伸着胳膊急急言道,阿父快看,神仙婆婆赏我的。涂山氏跟在后面,骂道什么神仙婆婆,是大慈大悲王母娘娘。
夏王叹息道,母亲啊母亲,让你不要再上那重天去,儿子身上背的人情,一年胜过一年。
涂山氏退了诸众,骂道昏子,没有娘娘的抬举,哪有你的今天。
夏王亦皱起眉道,不知善见城里的那位可会这样想。
涂山氏却道, 行了行了,休要再说,你莫忘了,昔年你尚在襁褓,被姑获鸟抓了去,你阿父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是王母娘娘可怜咱们孤儿寡母,把你寻回来交还给我的。
夏王哭笑不得,哑然应道,母亲当儿子还小,世上哪有什么姑获鸟,不过是山海民谣。
涂山氏转身恨道,轮到你儿时,你便知道。
瑶池殿内,金如敛的胞兄金如攸坐在玉墩上,身前玉台放着几本崭新的礼金薄。金如敛已疲极,仍淡淡点拨了一句,万寿不万寿的,过不过都不紧要,有些人来,是给我面子,有些人来,是给父亲面子。
其兄点头应道,臣喻。
金如敛又试探道,我是金家的儿女,哥哥莫要多心。
其兄垂着眼皮应道,娘娘放心,臣亦是金家的儿女,兹要是金家的人情,臣心中俱都有数的。
如此甚好,金如敛这样道。
「对了,三妹因何走得匆忙。」
「钟山烛阴今日吃了几杯急酒,碰上几个不知哪里来的方士,三妹怕他失言,忙携了他往钟山归去,娘娘莫怪。」
「银五奉佛千年,岂会逞那口舌之争。」
「还不是那几个方士碎语了几句,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黄口小儿也敢搬弄天家是非,贬下凡去。」
「喻。」
「还有一件事,今日夸父的后人来了。」
「臣瞧见了,臣与他打了个照面。」
「蚩尤夸父俱是忠厚之辈,父亲与我多少有些亏欠,以前他们的后人不上来还好,今日上来见着了,吾心里不是滋味。巨人一族历来少言寡语,包括那风风火火,俱不是什么善争抢的人,亦未谋个一官半职。」
「是,娘娘历来一视同仁。」
「你如今既当着家,该下界走动便走动,让他们知道吾等不是趋炎附势之徒,且不论如今的天帝是轩辕一脉还是神农一脉,金家效忠的始终只有天父盘古。」
「喻。」
「说到轩辕一脉,涂山氏进了几本华夏地志上来,你拿回去拓一套。」
「好,阿父历来痴醉那个。」
「涂山氏为人爽利,如今大禹不在了,他的儿子你能关照则关照。」
「轩辕一脉,如今也只有大禹的后人与咱们走动得少,想来还是有怨的。」
「既知道缘由,便主动些,一来一往,方能长久。」
「喻。」
金如敛站了起来,背着手往殿外行道,罢了,旁人家的闲话休要再议,你家里可好。其兄忙跟了出去,伴在身后半步不多,半步不少,言道都好都好,都要臣代祝娘娘万寿无疆,年年有今日,岁岁如今朝。
重天的夜已是很深了,一日下来,金如敛似见了许多客,说了许多话。话与话之间隔着肚皮,客与客之间也生着嫌隙,她因此而疲极,沉默下来心道,也不知厌儿的风寒好些没有,吾以后再不祝万寿宴。
其兄颔首,观其褪了香袍,拆了花鬓,眉目一如丹穴旧年,因此又道,平日里,家里老小提到娘娘,从来只有四个字,珍重万千。
殿外跪了几个其兄的车马,金如敛侧过身来发出一声叹息,言道告诉他们,心意吾收到了,各自爱惜好,重夜露深,哥哥且快去。
其兄反倒淤泥起来,指着一处道,臣还有几个同僚,望娘娘拔冗。
远远的,金如敛瞥过去,见廊下的确站了几个脸生的官袍官帽,随即展露出一丝不耐。其兄察言观色,立马应道,娘娘疲极,不若下回再说。
金如敛朝着那几人远远点了点头,遂快步渡回殿中,果然,那帘子再不曾拉起来,不出片刻,瑶池官婢顺着长廊鱼贯而出。
东方鬼帝蔡郁垒与几个同僚一并站在廊下,各自扯拽着各自宽大的袖口,俱发出一丝心有不甘的叹息来。
像王母娘娘金如敛这样的,普天之下,仿佛很难再找出第二个来,生于乱世,又与乱世里的佳人别有不同。
既是天父造就了她,使其平步青云,那么一切荣辱当属意料之中。而她前途光明,也犯不着说话惜字如金,又或是逢人热情似火。若是真能权色冲天,什么贪嗔痴,三毒便三毒,她必定也是泰然自若。
只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又是因何,不曾坐上那善见城中座。
牡丹满人间,使经年流转,外面天还黑着,蔡郁垒忽然睁开眼,他也不知因何,好端端的,竟梦见王母娘娘昔年万寿宴。那日他原本写来一首贺寿酸诗,等到天黑,王母娘娘亦不肯相见,隔了几十丈远,仅点了个头,气得他回了桃止山便撕了酸诗,发誓再不捧那上圣一回。
其妻翻身问道,大人怎么醒了,可是梦魇。
蔡郁垒想起后来的那些机缘,哑然应道,梦到娘娘了。
其妻挪揄道,果然那上圣权色冲天,保了大人的仕途不说,还能钻入梦来与大人相会。
蔡郁垒贴过去应道,夫人有所不知,娘娘另有所爱。
桃止山,湖心亭,另有所爱的王母娘娘靠着竹塌假寐,眉目间看着倒添了几分恬淡。惊风飘白日,叹那光景西驰流,自万寿宴后,已不知又过去多少年。
四海谣传,王母娘娘近年疲极嗜睡,甚是喜爱软糯点心,莲藕胖童,又谣传她宠幸爱婢,欲引为内眷,惹得天帝下令,断其红线。
传来传去,传得她似乎很有些服老。
有鲤鱼跳出水面,金如敛皱着眉头,发出一声浅唔。蔡郁垒轻手轻脚烫着瓷杯,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金如敛眯着眼睛,淡淡问道,蔡郁垒,近年吾频频往来桃止,贤内可与你生隙。
蔡郁垒眼皮轻跳,应道,拙荆与臣互识千年,历来相敬如宾。他一如往常般温良内敛,金如敛因此睁开眼帘,一双金瞳望了过来。蔡郁垒却盯着瓷杯,又道了一句忠言,况且我老脸似树皮,娘娘也看不上。
金如敛开怀大笑,言道愿你两个瓜瓞绵绵,眉目间既不鄙薄,亦不生羡。大概当时年月,桃止山峦三分春色二分愁,她匆匆饮完杯中茶,戴上斗笠,飞身而去。
时年风调雨顺,小满江河,金如敛于梅雨季节行路四海内外,朱厌撑着伞,护着金如敛侧身避过了一串行脚僧众。小暑还未来,山膏便大汗淋漓道,他娘的人界,热死爷爷来。
他与座下几个徒儿徒孙但凡逮着机会下界,历来是要眠花藉柳的,弄得多了,亏了肾水,白日里看着总是歪歪斜斜。金如敛历来开明, 浅嗔了几句,倒也没有横拦竖挡。
行到人界哪里,逢孟兰盆会,那山膏愈加狂浪,兴之所至,与众结群,行那双修之事。金如敛这才动了大怒,骂他几个淫心不除,脏了那重天路,遂贬去玉虚采玉,无令不得出。
却道那山膏离了金如敛,倒也不怎么生邪事,只一再的托人情,往重天捎去数回请安的口信儿。而那金如敛离了一个山膏,竟像是离了个欢喜菩萨似的,再不能轻易欢喜起来了。
她因为近年一睡总是不醒,故而不到酩酊处,是再不肯阂眼的。时年逢天帝告病,佛祖又欲西去,几番山雨欲来,金如敛已是极疲极疲。入夜的瑶池宫内,几个忠婢拿了人间酿来给她吃,吃得她如隔云端了,方跪在地上求她寐上一寐。
金如敛卧在如意塌上,是想寐极了,又不知道因何,传来几个久不伺寐的妙龄儿,不出须臾,屏外又听得她的浅唤,拿盏茶给来我吃。
几个婢子跟了那样久,惯是琢磨透了她的,话音将落,杯盏便托了进来。金如敛接过来痛饮,见杯底参片几许,竟不是自己早些年惯爱吃的五花茶了。
大概近百年间,她举手投足是真的老了许多,她因此随口道,怎么尔等都以为吾时日不多了。
几个婢子好心办了坏事,跪在屏风后,竟委屈得垂下泪来。床榻上,是哪个最来事的忙将她拥进怀中,另几个妙龄儿亦抚上了她的眉眼与发,俱道娘娘万寿无疆。
金如敛推开那几人道,行了,下去吧。话音一落,四个婢子鱼贯而入,有两个脸上还挂着泪痕。金如敛只好端起那杯参茶吃得见底,吃得气血一下提了上来,竟似真的又生龙活虎般威严神勇。
那两个见状竟哭得更凶,连主子的衣服都不会合了,金如敛只好哄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二人办事细心,各休沐三日,家去吧。
大概银姣姣一事后,金如敛似有几百年未与婢子亲近,另两个竟也跟着露出一副忠仆的怜样。金如敛心道小东西们真是惹人怜爱,嘴上故意嗔道,再哭就把你们赏给山膏。
当她说到山膏,她便想到山膏,想到宽恕。
当她想到宽恕,大概好像也许吧,她同时期盼得到一丝相似的宽恕,尽管那不来自于山膏。
凡胎老话说得好,花开花谢,都得来几许不是。昆仑冈上,王母别邸重阳宴,嫡庶老幼各坐了几桌,金如敛抚着骨碟沿儿,轻轻问了一句,银五怎么没有来。
其胞妹金三新孕,坐在其侧早早停了箸,亦轻轻接了一句,佛祖西去传法,大人陪着欲送一程。任他两个心结再难解,到底是同胞姊妹,金如敛盯着她问道,那你身上如何。
无碍。金三随口应了,姊妹二人又沉默下来。是哪个侄儿还是侄女在别桌碎了一枚箸枕,金三侧过头瞥见几个昆仑官婢默不作声的拾捡,斟酌着唤了一声姐姐。
「姣姣呢。」
「玉珠峰上。」
「玉珠峰上寸草不生,为何要让她上去。」
「你说为何。」
「银姣姣是你的人,轩辕后人不过妒了几眼,你便说赶就赶,当她是牛马啊。」
「放肆。」
「天父开天时,轩辕氏还在大荒捡碎石,什么时候起,金家的儿女要看他后人的眼色。」
「闭嘴,休要再说。」
「柴道煌又算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能匡你百把年,姐姐有时候就是太好哄了。」
「既是我命中不该有的,我便不去强求。」
「该不该有你且问问她去,她是跟着阿罗汉长大的,她又不会扯谎。」
「罢了,银五既然不在钟山,你便在我这里多住几日。」
「你这里规矩多,我不住,除非你把姣姣唤来陪我。」
「三妹,不许胡闹。」
「金如敛,银五的事我都还没有和你算呢,银五不在,你最好是依着我。」
时年开春,昆仑脚下,是人界哪里,有茅屋三椽,老梅一树。山膏化作众生,引了金如敛往幽居去,他道娘娘,你倒是说说,三小姐放着山上舒坦日子不过,往他娘的人界来凑什么热闹。
金如敛利利落落摘了斗笠,四处看了看才道,她历来贪清净,你弟兄几个好生伺候,回头再让人引条小川,弄几只水麒麟过来。山膏诶了一声,金如敛又道,对了,回重天把欢欢喜喜也接下来,他二子逗着生趣。
山膏随口问道,玉珠那位呢。金如敛轻唔一声,山膏不动声色垂下头,遮住了裂开的嘴,金如敛视若无睹,飞身而去。
旁人都道盛世的金银,富贵贪功名,却不知他几个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寄。
善见城中,天帝执着画笔,临下山河万里,顾自言道,孤时常回想起过去,有天父引导,娘娘扶持。金如敛靠在他的玉台上,捧着山海奇卷不发一语,天帝放下笔道,娘娘近来手不释卷。
金如敛将手中奇卷随手一放,渡出了殿外,背着手自若应道,年轻想看,不允我看。善见殿外,红树林下,她化出一根长鞭,舞得狂叶漫天,天帝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她却忽然转过身,笑慰了一句,君莫怕。
活了那样久,她的话一如既往的利落,半个字不多,半个字不少,轩辕的后人怔笑道,孤恐娘娘烦腻。他也活了那样久,说的话直白凡简。
金如敛不再搭白,她感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刀气,是那把三尖两刃刀的,属于昭惠灵显王杨戬。她因此渡回殿中,将桌上那卷奇志收进袖内,将鞭子留在玉台上,言道老二过来了,你叔侄二人说话罢,赶山鞭我用着不顺手,且拿给他玩玩。
山海传她如何这样,如何那样,却不知周围说起她时, 原也百喙一词,多是道她细致入微,八面见光,叫人不得不服。那杨戬已立在门口,天帝却不知当传还是不传,只是一再留道,娘娘近年不多往孤这里来,再坐坐罢。
那杨戬听到金如敛的声音,竟高声唤道,叔叔怎的,娘娘因何不肯见我。
小东西胡说,我好心容你叔侄二人说家里话,还不快进来,金如敛爽利的应。
她总是将别人唤作小东西,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岁数很大似的。那杨戬褪了战袍渡进殿来,作揖叩首道,我还道自己不知究竟因何惹了娘娘。
天帝又捉起画笔,金如敛挑着眼皮道,不替你叔叔解嫠纬之忧,反倒将我比作善恨之人。杨戬年轻,倒是也不很怕她,天帝淡淡道,娘娘与你玩笑,起来说话罢,下界何事。
杨戬张了张嘴,自己也不知当讲不当讲,只道下界有些传闻。金如敛反而笑道,可是与我昔年宠幸嫩婢有关啊,老二但说无妨。
她是那样坦然,坦然得天帝都多看了几眼,只是多看几眼又能如何呢,她是权色冲天的王母娘娘,自己还未出生,她已涅槃于天地。何况那该死的红线,不是让柴道煌剪了么早就。
杨戬斟酌道,倒不是娘娘的事,是银家的事。
银家怎么了,金如敛定定望了过来。那杨戬接道,银家不是喜事将近么,说是他家千二年间没有这样的大喜事了,下界俱求银广老大人东海开坛,随喜十方。
银家能有什么大喜事,不外乎她胞妹的肚子里,怀了银家五子的骨肉。金如敛因此问道,那又如何,难道银广不肯,他家大业大岂有不应之理,再说东海又不是他家的,兹要金三生了,银家不开我亦会开,这算什么传闻。
天帝又瞥了她一眼,杨戬接道,倒也跟老大人没有什么关系,是虞渊那位,下界传言他怒不可遏,誓要让银家乐极生悲。
海外极西,虞渊之地。金如敛一手执长鞭,一手抚玉纂,朝着远处空谷唤道,故人前来,为何不迎。
空谷深处,有阴长的尖尾伸出,露出森森脊棘来。金如敛甩下长鞭道,你要战,吾便战。那长尾精怪渐爬了出来,眉高齿利,蛇身带翼,朝着金如敛伏下头道,昆仑神君别来无恙。
应龙君别来无恙,她身披万丈霞光,气宇轩昂的应。
「汝为何来。」
「有话要说。」
「汝一人前来。」
「吾一人前来。」
「回去罢,你打不过我。」
「我来是要告诉你,我妹妹怀了银家的后人。」
「银家哪个的后人。」
「银广五子。」
「东海那个庶出的。」
「是。」
「庶出的也配娶你家嫡出的女儿。」
「银五奉佛千年,与世无争。」
「佛又如何,有冤报冤不对么。」
「你与银广颉颃,莫要牵连后人。」
「好一句颉颃,莫要忘了手弑蚩尤夸父的是我,独占功名利禄的是银广,力助大禹治水的也是我,如今享了儿孙满堂的,却还是他。你金家曾助天父开天辟地,因而你金如敛便能功高盖主,我也助过的,为何你有的,我没有。」
「你我各凭本事,我没有对你不住。」
「你是没有对我不住,怪就怪我修为不足,飞不上那重天路。飞不上便飞不上,我幽于南方山泽修炼,轩辕小儿一句南方大雨,又将我缧绁于这暗无天日的极西之地,你恐我将来牵连尔等后人,就不怕我等功臣因果未报,天父怒极醒来,将这天地又合上,合他个茫茫净净。」
「废话连篇,直说罢,吾既敢来,便能予你。」
「我要官,我要名。」
「可。」
「琼台华宸,肥仆嫩婢。」
「允。」
「我要这三界崇我,敬我,畏我,还要那众生,从此见到我,便像见到你。」
「故所愿也。」
昆仑脚下,人界哪里,小川细细。金三坐在石头上,手边是一杆无饵鱼竿,旁边立了个女孩,又立了只黄狗。
金如敛悄无声息的来,顺手摘了斗笠,扔出去化作小亭一方,遮住金三额前的烈阳。她顶着一张芸芸众生相,里外袍裙湿得透透的,像是刚从哪个海里出来。金三见状笑道,雕虫小技,遂扔出手中鱼竿,顷刻之间,化作细桥一座。
金如敛有意无意的,露出一丝纵容来,黄狗因此摇起了尾巴,使她挑着指尖,将之又化回山膏。山膏哼哼乱拱,惹得她的三妹皱眉摆首,而她抬起眼皮望过去,照例捕到一双安静而专注的女孩双眸。
日光之下,金如敛也挑了块大石头坐下,认真逗道,不许你钓我的鱼,要钓便钓银五的去。金三又捡了根竿子,专注的盯着水面,赌气应道,我爱在哪里钓便在哪里钓。
金如敛竟也会讪讪的笑,她望着水下自有自在的水麒麟,只好又道,此物很稀奇。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金三亦只好回过头,匆匆望了她一眼,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搞得这样狼狈。
金如敛自己拢着湿发回道,去了趟极西之地。
「那里暗无天日,你去做什么。」
「应龙在那里。」
「你见他做什么。」
「许他一个官来做。」
「哼,又是那套罗织。」
「是啊。」
金三再次望了过来,望到一张平白无奇的众生相,正懒洋洋坐在石头上,托着腮的样子又陌生又熟悉。她因此放低了语气,言道姐姐不怕,银五会照顾好我的。
我不怕,还是那张众生相,随意的应付了几个字,拖着长长的懒息,是这样的敷衍。大概是摘下了腰间那枚玉纂,她举手投足之间好像很有些平凡,又有些温婉。
而那个女孩便站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的凝视着薄背一具。
姣姣,你来帮我拿一会儿。金三将竿子递给了那个女孩,又道,山膏啊,扶我进去躺一躺,我乏了。
好像是初夏的暑气泛了上来,金如敛终于肯将湿透的长发散了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水面。当时年月,但凡上了点年纪的,除了垂钓,似乎也没有别的趣事可做。
何况她还是上了年纪的王母娘娘,哪怕散着乱发,湿透了袍裙屐履,也必是端庄大方,按行自抑。银姣姣由心底发出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无奈言道,娘娘神勇无敌,就不会个法子么。
「什么法子。」
「干衣的法子。」
「吾不会。」
「我会。」
「那还愣着做什么。」
「喻。」
那个东海来的蛟女,号称无父无母,无名无姓,跟着已得证果的阿罗汉修行长大,渡天劫时有贵人相助,赐姓又赐名,上了登云路,眼看着被王母娘娘亲眼有加,欲将之引为内眷,板上钉钉是红线那头的孽缘,受了万道雷刑都不肯死,会使的干衣法子竟是,用手拧。
不愧是大胆的,机敏的,吝啬的,狡猾的,东海又东七百里。
「这就是你的法子。」
「娘娘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呀。」
「大胆。」
「娘娘会,娘娘便使一个。」
「放肆。」
「那娘娘便湿着罢。」
凡胎住的人界,现世仍然很安稳,茅屋椽畔,有薄蝉浅鸣,那个蛟女跪在地上,固执的拧着裙袍一角。
金如敛垂下头,想起那些为人所知的片语只言,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软脂腻肌,她将那个蛟女的手腕捉了起来,抚上她的后襟,定定推向了自己的脸。
她在那双眼眸中,见到了自己的金瞳,生出了些许悔意,她听到自己细碎而无措的呢喃。
——吾非圣贤,莫要怨吾。
昆仑山道,金如敛戴着斗笠,趋步而行。没有仆随官婢,她一个人,走得是那样的缓慢。天将昏暗,可山腰上的王母庙前,仍跪着个弱冠凡胎,正虔诚的祈愿。
她像个老者一样浅浅的喘息,背着手道,少年郎,天快黑了,早点下去罢。儿郎闻声回首,忙起了身要去搀她,她却摘了斗笠,衰缓劝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切不可胡为乱信。
儿郎匆匆一瞥,瞥到她金色的双瞳,登时脚底打颤,跌倒在地,又顾不上整袍扶冠,便伏在她身前叩首道,王母娘娘显灵了,王母娘娘显灵了。
那凡胎也不知是惊是怕,竟弄得自己涕泗滂沱,金如敛挑着脚尖踢了一脚,将脚下的一块山石,化作一方石墩,弓着背坐了下去,喘匀净了才缓缓问道,此来,欲何也。
弱冠少年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哭道,王母娘娘,我喜爱上一个女孩。
如果不是那日,又如果不是今日,金如敛未必会搭理这样的蠢子。大概好像也许吧,山海这样大,并不是只有凡胎才会做蠢事。西子渐沉,她平静的问他,你有多喜爱那个女孩。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儿郎的眼泪却像是东海里的龙吸水一样,浩浩荡荡的洒落下来,嚎道,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金如敛心道,区区一千五百年罢了。可她转念一想,凡胎寿元的确短暂,如此说来,小儿倒也堪怜。
「那么,你可是求吾,将你化作石桥,故所愿也。」
「不不不,王母娘娘,不不不,学生是求王母娘娘能成全我。」
「噢,这么说你还是单相思。」
「不不不,她与我心心相印,奈何我二人门第悬殊,双亲百般阻挠。」
「既然情投意合,何需他人成全。」
「我二人俱是凡世儿女,王母娘娘慈悲为怀,可怜可怜我罢。」
「吾不掌寿元与姻缘,月老庙里,求柴道煌去罢。」
「他不灵啊王母娘娘,那该死的月老庙,他就是不灵啊。」
「说得好,柴道煌历来不灵,好一个爽直少年郎,佳偶还需天成,便由吾来助你。」
「大慈大悲王母娘娘啊,大圣大仁王母娘娘啊。」
夜色茫茫,罩在四周,天边仿佛又有新月如钩,昆仑半腰王母庙前, 金如敛化为火凰,飞身而去,空留下伏地感恩的弱冠儿郎。
她御来万鸟与之共展,伴她飞过了天险桥,飞过了万宗道。在那昆仑之巅上,她挥着双翅,朝着下界轻轻渡出一口气,凡胎胸中的愁云,随之而散开。
而她仍盘旋着,盘旋着,似要一直一直的盘旋下去。如钩的新月透下薄光些许,又映出昆山一脚。
那里茅屋三椽,老梅一树,除了金三,依然还是一个女孩,与一只黄狗。
欲知后续,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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