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猪

佛罗伦萨大公爵广场附近有一条小横街，街上有一座雕塑得十分精致的铜猪，一股清新明亮的水从猪嘴里冒了出来。成百上千的孩子和穷人都曾用手扶着猪鼻子，把自己的嘴凑近铜猪喝水。到佛罗伦萨来的人只要问一问他遇到的第一个乞丐，他就会找到这只铜猪在哪里。

一个冬天的晚上，在公爵府花园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在松树下坐了一整天。这个孩子非常美丽，但却非常痛楚。他又饥又渴，没有一个人给他一文钱。天黑了，花园要关闭了，守门人把他逐出了花园。

小男孩走到铜猪那里，把自己的小嘴凑到铜猪光亮的鼻子前，大口大口喝着清新的水。地上的几片生菜叶子和两颗栗子是他的晚餐。他孤零零地坐到了铜猪的背上，朝前伏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半夜时分铜猪动了起来，他说：“小男孩，抓牢了，我要跑了！”于是他就背着小男孩跑了起来。他们先来到大公爵广场。背着公爵塑像的铜马高声地嘶叫着。广场上的铜塑像群不仅有生命，而且还发出叫声，声音传遍了宏伟、孤寂的广场。

铜猪在乌菲紫宫拱门前的路上停住了。这里是贵族们度狂欢节的地方。铜猪说：“牢牢地抓住我，现在要上楼梯了！”小家伙一言不发，他是既惊怕，又高兴。

他们走到一个长长的画廊里。这里到处摆着全身塑像和半身塑像，被灯光照得如同白天一般。当侧厅的门打开时，那里面才是最华丽的。这里有一尊美丽的裸体妇人的塑像。她摆动着自己的手脚，海豚在她的脚前跳跃，从她的眼中散发出永恒的神情。人们称她为维纳斯。她的两旁立着一些大理石雕塑，一座是一个男子在磨剑，他叫磨剑者；另一组雕塑是正在搏斗的勇士，他们为夺得这位美丽的女神而决斗。

小男孩被这光灿夺目的景象弄得眼花缭乱，现世的维纳斯体态丰满，显出火一般的热情。她的美丽裸露的躯体在柔和的垫子上伸展着，裸露的乳房高高挺起，满头秀发散落在圆润的肩上，乌黑的眼睛则表现出火热的内心。不过没有任何一张画敢完全超越条条框框。因为圣母、耶稣和约翰的金色光环镇住了他们。画已不再是艺术品了，他们是神本身。

多美啊！小家伙跟着铜猪慢慢地走过每一房间。这里的作品一幅比一幅精彩，但只有一幅画牢牢地在他的思想中生了根，他被画上那些欢快幸福的孩子所吸引。

许多人对这幅画漫不经心，但是这幅画却包含着丰富的诗意。它表现了基督降世。最美的是孩子们的表情，有两个小孩相互拥抱着，另外一个把一只手伸向站在他下面的另一个，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好像在说：“我要去天堂！”而老人都露出一副犹疑不决的样子，有的在希望，有的对主耶稣卑敬地垂着头。

小家伙看这幅画的时间花得最多。铜猪在画前静静地站着，这时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这是从画里传出来的，还是铜猪发出来的？小男孩向那些微笑着的孩子挥了挥手。这时铜猪转身背着他走了出去。

“谢谢你，上帝保佑你！”小家伙说，并轻轻地拍着铜猪。铜猪带着他跑下了台阶。

“谢谢你，”铜猪说，“我帮助了你，你也帮了我。因为只有天真无瑕的小孩骑在我的背上，我才具有生命力！我甚至可以在闪耀灯光中走到圣母像前。我背着你到什么地方去都行，除了教堂！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可以从敞开的门看到里面！别下来。你一下来，我便倒下死去，就像你白天在街上看见的那样。”

“我会和你在一起的。”小家伙说。于是他们跑过佛罗伦萨的大街，来到圣克罗斯教堂前面。

教堂大门自动打开了，祭坛上的灯发出明亮的光，穿过大门射到孤寂的广场上。

小道左侧的一块墓碑射出一股奇特的光亮，数不清的星光形成一股圣光罩着碑石。这是一座朴素的伽利略的墓，不过那蓝底红梯是很有意义的徽，它好像代表艺术自身。

通道右边那些巨大的石墓上立着的雕像，好像都有了生命。意大利的伟人们并排地安息在这里。这座教堂虽然没有佛罗伦萨的大教堂大，但却美丽得多。

小男孩把手伸向明亮的烛光，突然铜猪转身奔跑起来，他赶紧牢牢地抱住铜猪。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他听到教堂大门关闭时枢轴发出的吱吱声。他好像失去了知觉，真冷啊，就把眼睛睁开了。

他骑在铜猪身上，几乎要滑落下来，铜猪像往常一样站在大街上。

一想到他称之为妈妈的女人，他就害怕，昨天就是她打发他出来讨钱。现在他一个铜板也没有，而且又饥又渴，只好再次喝点清泉，告别铜猪摇晃着走进一条极窄的巷子里。一道铁皮包着的大门半掩着，他顺着梯阶走上去。他来到了一个露天通道。从这里有一道台阶通向院子。通到楼上还有一道要塌的砖梯。两个俄国水手嬉笑着闯了下来，差一点便把可怜的小男孩撞倒。夜里他们在这儿寻欢作乐。一个长着满头浓密黑发的女人跟在后面。

“讨到什么了？”她对小男孩说。

“别生气！”他哀求道，“我没有讨到什么，什么都没有！”他们走进了屋子。

她手上挂着一个带把手的土罐子，里面装着炭火，她用它烤着手指，又推了小男孩一下。“有，你一定有钱！”她说。

女人用脚踢他，他放声哭了起来。“不许哭，不然我就把你的脑袋敲碎！”她说，摇晃着她手中的火罐。小男孩尖叫着倒在地上。

这时，邻居妇人走进门来，她的手里也拿着火罐。“菲利西塔！你对这孩子又怎么了？”她大叫着。

“他是我的！”菲利西塔回答说，“我要高兴，杀了他也可以，连你也杀掉！”她挥起她的火罐，另外那位妇人也把她的火罐举了起来，两个瓦罐撞击在一起，孩子乘机跑出门去，跑到了圣克罗斯教堂，然后走了进去。里面的一切都放射着光芒。他在右边头一座坟边跪了下去，高声哭了起来。人们走进走出，谁也没有在意这孩子。只有一位很老的市民看了看他，然后像其他人一样走开了。

孩子又饥又渴，身体虚弱。他爬到墙和大理石碑中间的一个犄角，睡着了。黄昏时有一个人拽了他一把，他醒了过来。站在他面前的就是白天的那位老市民吉乌赛普。

老人问了他一连串的问题，他一一地回答了老人。老人带他来到附近一条巷子里的一家手套作坊。当时一位妇人正忙着缝手套。一只被称为小美人的白色的波伦亚小狗在小孩前跳来跳去。

小孩在这些善良的人们那里得到了食品和饮料，他们让他在他们那里过夜。他睡在一张粗劣的小床上，对他这个经常在石板上睡的人来说，简直就像进了天堂一样。他睡得非常香，梦见了许多美丽的画和那头铜猪。

第二天早晨，吉乌赛普老爹出去了，可怜的孩子很担忧，因为老爹出去的目的是为了把他送回母亲那里。

吉乌赛普老爹回来了，他和他妻子谈了很久，她不断地抚摸着小男孩。“这是个好孩子！”她说，“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能干的手套工匠的！”

小男孩留在这个家里了，妇人亲自教他缝制。他吃得好，睡得下，开始快乐起来。小男孩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沉思着。他想着铜猪，突然他听到外面有某种声音。是的，肯定是那只猪！他跑到窗前，可是外面空荡荡的。

“帮先生提颜料箱！”清晨妇人对小男孩说。这时那位年轻的邻居画家正吃力地拿着颜料箱和一大卷画布走来。小男孩接过了颜料箱，跟着画家朝画廊走去，沿着那天晚上骑着铜猪走过的已经熟悉的那道台阶走上去。

他们走到布隆齐诺的画像前停了下来。这幅画是基督降世，四周的孩子微笑的期待着进入天堂。这可怜的孩子哭了，因为此刻他觉得自己也来到了天堂。

“回家吧！”画家说，他站了很久，画家也架起了画架。

“我可以看你画吗？”小男孩说。

“我现在只是素描。”那人说。他把炭笔拿了出来，手迅速地移动着，目光打量着那张伟大的画，虽然他只是简单地画了几笔，可是基督的形象跃然纸上。

“还是请走吧！”画家说。小男孩沉默地走回家去了，他坐在桌子跟前学着缝起手套来。

傍晚，门还开着时，他溜到了外面。他穿过几条无人寂静的街道，很快到了铜猪跟前。他弯下身去，亲吻着他闪亮的嘴，爬到了他的背上。

“吉祥的小动物！”他说，“我多么想你啊！我们出去吧！”

铜猪却站着不动，清新的泉水从嘴里喷出。小家伙觉得有什么东西拽他的衣服，他朝旁边看了看，是那毛被剃得精光的小美人。狗溜出屋子时没让小家伙发觉，它一直跟着他。小狗出现在这个地方令小男孩胆颤心惊，女主人要发怒了。小美人来了，没有穿衣服，这会出什么事？他费尽了脑筋也想不到。小男孩亲吻了铜猪一下，把小美人抱到怀里拼命地跑了起来。

“你从哪里偷来这只可爱的小狗？”两个宪警问，把狗夺了过去。

“啊，请把狗还给我！”小男孩哀求道。“要不是偷的，你回去叫家人到警察署值班室去领。”他们告诉了他地址，领着小美人走开了。

“这下惨了。”她会杀了我，”他想，“我不在乎死，那样我便到耶稣和圣母那里去了！”他回家了，准备着被打死。

门关上了，他够不着门环，不过地上有一块石头，他用石头敲着门。

“谁？”里面有人问。

“是我！‘小美人’丢了，开开门，把我打死吧！”他大声叫嚷，“‘小美人’在值班警察那里！”

“你这个坏孩子！你是怎么把它弄出去的！它要冻死的！这么漂亮的狗落到了烂警察手里！”她尖叫着。

老爹只好马上出去！妇人嚷叫着，小男孩在哭！这所房子里住的人全来了，画家也在其中。从孩子的叙述中，他得知了关于铜猪和画廊的事情。画家安慰了小男孩，向妇人求了情。画家抚摸着可怜的小男孩，给了他几张画作礼物。

啊，这些画很漂亮，很有趣。可是最有趣的是那幅铜猪的画，简单几笔，铜猪就跃然纸上，甚至连他后面的屋子的轮廓都画出来了。

“学会绘画，就可以拥有整个世界了！”他想。

当他独自一人时，他拿上铅笔在一张洁白的画背面临摹起那幅铜猪的素描来了。真成功了！虽然画得不怎么样，但他对自己的作品高兴极了！第二天在这只铜猪的旁边又出现了另一只，这一只比前一只好得多，到了第三只人人便都看得出来了。

铜猪的经验告诉小男孩，任何图画都是可以移植到纸上的。佛罗伦萨城就是一个大画本。三一广场上有一根细高的圆柱，柱顶上塑着正义女神，女神的眼被蒙上，手中拿着天秤。不一会女神就画到了纸上，是小男孩把她画下来的。他的画集一天天厚起来，但是这些画还是静物。

有一天，小美人跳到了他身前。“站好了，”他说，“你会变得好看而留在我的画里的！”但小美人不肯站稳。于是他便把它绑起来，头和脖子都被捆住。

女主人进来了。“你这个不可教的孩子。可怜的小狗！”她气得只说了这么一句。她把小男孩撵出了屋子。他成了不识好歹的狠心的坏孩子。妇人一面哭一面亲吻着那个差点被勒死的小美人。

画家下楼了，于是故事发生了转折。

1834年，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一次画展上，并排展出的两幅画吸引了一大群观众。其中一幅画了一个欢快的小孩坐在那里画画，他的模特儿是一只被剃光毛的小狗，由于狗不肯站稳，所以它的头和尾都绑住了。画面很有生气并符合实情，很吸引观众。有人说画家是一个流浪儿，一位缝手套的老师傅收养了他，他自学绘画。一位成名画家发现了这个天才。

做手套的小男孩成了画家，旁边那幅画证明了这一点。这幅画上只有一个衣衫褴楼的漂亮小孩，脑袋靠在铜猪的头上，睡得十分地香甜，圣母画旁的灯把强烈的光束投在小孩苍白、可亲的面庞上。这是一幅很悲壮的画！一架很大的镀金框子框住了它，一条很长的表示哀悼的黑纱从上面垂下来。

几天前，这位年轻的画家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