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踌躇半晌，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他的朋友的故事。

不是建敏，是阿江。听瓶罐说，那曾是他认识的牙关咬得最紧的人。

2.两米多高的河桩，阿江一跃而下，身手之矫健，令人震惊。

他之前出过车祸，汽车翻下山崖，捡回了一条命，医生在病历上写着：右腿和左手粉碎性骨折，左手手筋断裂。由于失血过多，造成右腿部分肌肉坏死。康复后不能自如行走。

很难想象一个伤残至此的人可以复原得这么好，惊人的决心和毅力。他舞起双节棍来腾挪转移，骨折过的腿可以回旋踢。

阿江后来果然站了起来，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瓶罐兴冲冲找到了他的房间，没等开口打招呼，先被骇住了。

阿江正在洗漱，只穿着平角裤，整条腿皮包骨头，一点肌肉都看不到，像一件破了又缝好的旧皮衣，皱皱巴巴地裹在锄头把子上……干尸一样。

阿江淡淡的说：没想到我的腿会是这样吧。

他一边穿长裤一边说：一定不要和别人说……穿好裤子，阿江拿着练功的小沙袋绑在小腿上。

这不是为了锻炼，他说：腿上没有肉，风一吹，裤子贴在骨头上，别人会发现。

3.瓶罐带他们去服装批发中心，步行，阿江不肯打车，一路上瓶罐忍不住去看阿江的腿，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故作镇定，咬肌一直都是紧绷着的。

瓶罐，你看什么！他冷笑，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和你没什么两样吧。

4.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见到路边有几个乞讨的人，有的断手断脚，有的沉睡不知死活。

阿江忽然愤怒起来，加快脚步踉跄起来。

瓶罐！他边走边说，有的人喜欢把自己的弱点放大，暴露给别人，去获得同情，而有的人死也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一旁的女朋友忽然哭了起来，边走边呜咽着。

阿江走得越发快了起来，铁青着脸，踉踉跄跄的。

5.半年后阿江的服装店倒闭，本钱赔得一干二净。

一度不见了阿江的踪影，传言里生意失败后他去了西藏，一个人徒步。

传言里阿江成了个人渣，他太不知好歹，几次动手去打那个无怨无悔照顾了他那么久的女朋友，人家最终和他分手。

6.阿江说，他沿着214国道走到了香格里拉，体能耗干，遭遇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大病，没再接着往前走，后来随便找了个工作，当学徒工。

瓶罐，他苦笑，我不是怂，是真的走不动了。

7.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瓶罐终于问他，为什么会和那么好的女朋友分手。

阿江一言不发，良久才开口：所有人都咒骂我，但是有些话我不能对他们说……也不能和她说。

我女朋友她对我真的太好了，我也太爱她，既然爱她，就不能让她后半辈子跟着我吃苦，不能保护她反而拖累她，这对她不公平。

瓶罐问：好好和她说不行吗？你怎么能打她？眼泪在打转，阿江定定地看着瓶罐，低声道：不打她，她怎么会愿意走。

8.再次见到阿江，是在建敏死后不久。

听说阿江住进了康复医院，患的是躁狂症。那家医院建敏也住过的，还在那里唱过歌，那里居然住进过瓶罐最好的两个朋友。

我给你个忠告！他的手指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不要对人太好，他死他活他的命，和你有什么关系！

……曾经的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天天早起去喊瓶罐跑步，说这样瓶罐会长高，就可以帮瓶罐找到保安的工作，这样瓶罐就不用天天愁眉苦脸的了。曾经的他躺在病床上歉意地说：对不起，瓶罐，我帮不了你了……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

9.探望的时间很快结束，阿江问瓶罐，你还会再来吗？他看着瓶罐，说：我知道你不会再来了，和他们一样……

他直勾勾地看着瓶罐，喃喃地问他：为什么是你来呢？为什么不是她呢……

几个月后阿江也死了。

10.细算算，建敏和阿江死时，瓶罐刚20出头。无从得知这么年轻他承受的是怎样的打击，以及他是怎样下定的决心。也无从得知他在说这些话前已经找过了多少地方，碰了多少次壁。

只知道他确实在找路。像个没有火烛的夜行人，摸索在黑夜里。

该和他说些什么呢？

告诉他算了吧，回家吧，回家去？

告诉他醒醒吧，接受现实接受平凡？

扎破别人的气球是王八蛋才会干的事，那些教人认命的话，王八蛋才会说。

起点低，就没有站在赛道的权利？

原生土壤贫瘠，就注定困在贫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