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Vivian Maier

她是间谍，是保姆，是前苏联的女工，是史密斯小姐，是平凡世界的艺术慧眼，是15万次练习后的人间见证。她的传奇故事，让我们真正明白，修习一门艺术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Self-Portrait,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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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薇薇安·迈尔

太过平凡，又似乎如此不凡。

她告诉试图了解她的人，她是一名间谍。

而在日常生活中掩饰自己职业的身份是，一名保姆。

以保姆的身份，每来到一户新的人家，她会提出苛刻的要求，为自己的房间装一把锁，任何人不能踏入自己隐秘的空间。

这样的开头，像一部典型的好莱坞大片，似乎后面就是一个藏匿于人民大众中的孤胆英雄的故事。

而她的确如此，如果不是一个普通地产经济人的发现，她将永远隐藏自己。她似乎想告诉这个世界，你们这些艺术家都太普通了。而她之所以并不普通，因为她将最平凡世界的真实保存了下来。

于是，故事回到了2007年的盛夏，芝加哥。

一名叫做约翰·马卢夫的地产经纪人正在写一本关于芝加哥建筑历史的书，为了搜集资料，寻找灵感，他参加了一场旧物拍卖（Storage Auction）。他早已经习惯于这种旧物拍卖，他的父亲和兄弟，都在这一行里营生。

当天，他花380美元买下了一个有四万张底片的箱子，不过，这些底片并没有为他的创作提供什么灵感。于是，如同其它旧物一样，他将这些底片放在了一旁。

两年后，他偶然间再次拿出这些底片时，重新细看，却意识到了它们表现出的惊人审美。如此多的照片，素材平平无奇，组合在一起却像展开了一个动人心魄的艺术世界，马卢夫完完全全被这些神奇的照片所吸引，并且敏锐地意识到其中蕴含的价值。他立刻冲去拍卖行，一股脑把所有的底片全都买了回来。

1963. Chicago

我被她打动的第一张照片

细看上面的标语

COME FLY WITH ME

看着堆满房间的成箱成箱的底片，马卢夫陷入了沉思，是谁，会拍出这么多的照片呢？

他猛然想起来，拍卖行告诉了他这些箱子所有者的名字。于是马卢夫立刻来到电脑前打开搜索软件，在其中输入了一个名字：

薇薇安·迈尔Vivian Maier。

然后，坐在椅子上的马卢夫从电脑屏幕前转回身来，面对着几只巨大的箱子，他不敢相信，这个留下了十万余张底片，两千卷尚未冲洗的胶卷，还有不计其数的收据、信件、剪报和便签的人，居然在互联网上没有任何痕迹。

很可惜，马卢夫并不知道，此时的薇薇安·迈尔正在经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时光。因为不久后，再次搜索的马卢夫在网上看到了薇薇安·迈尔的讣告。

约翰·马卢夫迅速与讣告的发布者取得了联系。对方告诉他，薇薇安·迈尔是他家中的保姆。

什么？

一个保姆怎么会拍出如此大量而杰出的照片？

这个神秘的保姆摄影师到底是谁？

马卢夫看着一箱箱黑白底片，他忽然间产生了一种使命感：让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摄影师的名字，写入人类的艺术史之中。

《寻找薇薇安·迈尔》截图

约翰·马卢夫（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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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世界的摄影家

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保姆，带着顾主家的孩子们，在他们最熟悉的城市里，开始了他们的冒险。她会先带着他们去商场门口领一些试吃的糖果，然后就开始走上他们的经典路线。一路上，她却不断地有新发现，于是她不时地拍摄，每当她要聚精会神拍下某一瞬间，就要求孩子们站好等候，偶尔她还会向孩子们分享一下自己的思路，甚至让他们也来拍拍试试。孩子们非常崇拜这位性格古怪但又开放自由的保姆，因为她总能带他们尝试一些与众不同的奇遇。

Self-Portrait, 1953

薇薇安·迈尔的自拍照

某天，其中一名小孩被一辆车子碰到，虽然并没有什么危险，但被要求躺在原地等候救护车到来。然而，当救护人员和家人们到来时，竟发现这位保姆围着现场不断地拍照，嘴里不停地说着：这可是一张好照片。

这就是薇薇安曾经的雇主们的回忆，在他们的印象里，薇薇安是一个怪人，她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堆积数不清的报纸，还会对着遗弃在垃圾箱里布娃娃专注地拍照。在他们的回忆里，薇薇安走路时摇动双臂，靴子有节奏地踏击地板，好像是苏联工厂里的女工。而她自己则对很多人说，她是一名间谍。

事实上，薇薇安生于1926年，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生在纽约，童年时和喜爱摄影的母亲在法国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为她的艺术志趣埋下了种子。之后，她一辈子基本都在美国为富人和中产阶级雇主做家庭教师、保姆和管家。

每到一户人家入职前，她之所以会提出要有空间和隐私的要求，是因为她要存放自己装满胶片的几十个箱子，还会把卫生间改成洗照片的暗房。接下来，在她带着孩子们上街，或者是假期的时候，她就可以在不同的路线上拍摄她所感兴趣的世界。

于是，在这将近15万张的底片中，约翰·马卢夫看到了一位真正的街头摄影大师，看到了来自平凡生活中的艺术世界。他将这些照片传到网上，一时间获得无数的赞誉。接着，有关薇薇安的记录片和书开始出现、她的摄影作品开始了世界巡展，就在前段时间，巡展来到了北京。

这又是一个有关艺术家的奇迹。

但这个奇迹的背后，却有很多值得我们思考的角度。今天，手机在便捷性和功能的丰富性上，不可谓不远胜当年的胶片机。我们也常会有一些类似街头摄影那样的日常拍摄，那我们和薇薇安的区别在哪里呢。从摄影再进一步说开去，我们不得不承认，总有人能在平凡的日常中，发现和创造出不凡的创作来，是运气还是方法、是偶然还是必然。

薇薇安·迈尔用她63年的人生为我们做出了不凡的回答。

-３-

15万张底片

15万张底片，强度之大，使人生畏。她利用一切机会去拍照，独自在家的时候，对着镜子练习；带孩子们出去，就安排好“扫街”的路线；周末休息，她就到更远的地方去拍不同的人群；休假期间，她就美洲、欧洲、东南亚旅行拍摄，甚至还来到过北京……

15万张底片，虽是街头摄影，但其取材之广，使人惊叹。薇薇安·迈尔的镜头几乎无所不拍。她拍静态的景观、也拍动态的人物，她拍醉倒在地的男人、在橱窗前徘徊的女人，她拍平民与警察的争执、也拍嬉戏打闹的儿童，她在剧院门口拍到过大明星，也在每一个可以反光的镜面里拍自己。

Self-Portrait, 1955

照片右下角墙上的影中人是薇薇安·迈尔

可以说，任何一种艺术，寻其端倪，往往都是以超越人力的形态开始出现的。超群的书法、天才的诗歌、卓越的舞蹈、冠军的体育……哪一项，不是建立在超越常人忍耐极限的练习之上。而且，这种练习，常常在强度、广度上，都让正常的人类叹为观止。

曾巩在《墨池记》中讲“羲之之书晚乃善”。即使是书圣，也是后来才有臻善之境，依靠的便是“临池学书，池水尽黑”的高强度训练。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说李太白“草稿万卷”，可惜后来“十丧其九”，依照李白存世诗作一千余首来猜度，那他一生创作大约万首，哪怕是五千首、三千首，甚至只有这一千余首，其中古风、歌行、律诗、绝句，无不尝试，其练习的广度平常诗人难以企及。

你看，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天才。成功者所战胜的，不是对手，而是人性。

人性是什么样子的呢，你去看手机里最常用的软件就知道。我们喜欢用通讯软件，因为人性里是耐不住孤独寂寞；我们喜欢玩手机游戏，因为人性里是喜欢得到即时的奖励；我们喜欢听歌看电影，因为人性里就是乐于接受而懒于思考……

而你再去看薇薇安·迈尔，她一生都在孤独地拍照，一生都没有得到世俗意义上的认可和奖励，一生都在不断改进她的摄影技艺……虽然成功来得太晚了，但是，她不成功，天理难容。

Self-Portrait, 1955由此我们不妨审视自己。常常听了一次课、写了一篇作文，就指望立竿见影的提高。这固然是对我的教学有巨大的期待和信心，我往往不忍心损伤学生燃烧起来的兴趣和热情。但是，在练习的强度和广度上，此等付出和努力太不值一提了，更不必计较有无成效。除非你只想获得非常浅层次的技巧，用一点皮毛技艺得到即时的改进，借此干扰部分糊涂阅卷者的判断力，以满足自己当下短暂的虚荣心。不得不说，一两次课的确可以、甚至一二十分钟的确可以。但你会就此失去获得深刻提高的耐心和远见。

但如果你想获得质的提高，那种为常人所难以企及的水准，你就需要有相当强度和广度的练习。这种训练是孤独寂寞的、长时见效的、不断反思的，总而言之，是反人性的。

总有人向我们许诺，每天进步一点点、每天看见有进步——我想他们太不了解什么是练习了。

练习的状态是，常常原地踏步、偶尔退上几步，只有持之以恒的人才能得到最终的巨大进步。

王羲之能每个字都写得更好一点么，李太白能每首诗都更有想象力一点么……真实情况恰恰相反，他们有大量写废了的字和水准不高的作品。在并不漫长的艺术生命中，他们大多时间都是在原地不断寻找又寻找、迷失再迷失，但是，他们从不放弃、不断寻找、反复练习，最终获得超越常人的巨大成就。

同样是喜欢拍照，但我们和薇薇安的区别在哪里呢？

本质区别就在于，能否用高强度和大广度的练习把一项行为提升为一种艺术。

仔细想来，喜欢拍照的人很多，但真正研究摄影的人很少。就算有人愿意研究研究构图、调色、修图，但也不过是有需要的时候拍一下，很少有人主动地、高强度地练习摄影。不信你想想，出去旅游时我们可能拍几百张照片、出去吃饭的时候拍上它几十张照片，但除去这些情况，很少能有人坚持经常性地寻找主题来刻意练习拍照。就算有人经常练习拍照，也很少有人能拍到十几万张。今天我们有了大存储的设备，今天拍照的成本已经非常之低，拍到15万张仍然是难以想象的。

Undated

薇薇安·迈尔在练习使用闪光灯

于是，那些随心随意而为的经常性的动作，永远无法与高强度和大广度练习后修成的技艺相提并论。就好像，我们都天都会走路，偶然还跑跑，但这和田径运动员专业练习后的效果有天壤之别。同样道理，我们每天都会讲话、经常发微博和朋友圈，但这和具有强度和广度的主题写作练习在效果上是完全无法同日而语的。

大多数人都知道练习的重要性，但往往认识不到，没有强度和广度的练习，根本不配被叫做练习，最多只能叫试试。可惜，很多人试了试，还没得到效果，甚至看到一些不理想的效果就放弃，这个叫作浅尝辄止。

可是，有强度和广度的练习就是这样，常常原地踏步、偶尔退上几步，最终巨大进步。然而，大多数人停留在了前两步。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薇薇安·迈尔的15万张底片中，一定有许许多多路人水准的练习之作，还有不少拿出来会被大家嘲笑的失常之作。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常人能做的，也不过就是随手拍拍和嘲笑他人罢了。他们并不知道，正是这些强度与广度兼有的练习，将薇薇安·迈尔的艺术水准一层一层地垫高。当你觉得她在熟悉的街道上反反复复拍同样的事物是原地踏步、当你觉得她在快门焦距光圈上反反复复地调对是浪费生命时，她已经在方法与能力上获得了超越常人的厚重积累。

15万张底片是什么，是绝大多数的原地踏步、是大量的花样退步，还有少量的、最终的部分是巨大进步，而正是最终的部分，确定了她高超的艺术水准。

-４-

不会错过你

那么，薇薇安的照片里到底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元素呢？

一个对着天空发呆的路人、一群对着喷水龙头狂欢的孩子、两只趴在车底的小猫、一对在马车上亲吻的情侣……还有，在车厢里相拥而眠的老夫妻，在上班路上读报纸的打工人，夜晚路面上的灯光、白天阴影下的建筑，还有，在任何反光镜面中出现的自己……

Undated

和我们存在手机里、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有什么不同么。当你反反复复看自己的照片，正如我们反反复复去看薇薇安·迈尔的照片一样，我们都看到了一个相同的无比吸引人的元素：平凡。

但是不要忘记，由于高强度和广度的拍摄，薇薇安·迈尔的作品在观察的敏锐、表现的细腻、题材的全面以及构图、光影、虚实、色彩等技巧早已化在了薇薇安的审美修养之中，远远超越了不假思索的随手记录。

July 1957. Chicago Suburb

这不仅激励我们勤奋的练习，还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平凡的，一样是真正的艺术。

我们总是以为巧妙设计的情节才算是好小说，精心堆砌的材料才能成好作文，调色滤镜的修饰才能有好照片——错。打动人的，恰恰是平凡。震撼人的，恰恰是对平凡的发现、对平凡的洞见。

我忽然间明白，我们去互联网里检索好文好句，难道最好的素材，不就在真实的生活里么。我们跨越山海去寻找美丽的风景，难道最好的景色，不就在生活的世界里么。这种“最好”，不在与你与他的比较中，而在于，建立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标准。

1955. New York

我喜爱这张，无论是构图还是寓意

没错，在薇薇安的世界里，最好的就是她拍到的，发呆路人的迷茫、狂欢儿童的天真、车底小猫的淡定、相吻情侣的甜蜜……还有，老夫妻的温暖、打工人的勤劳、灯光里的迷人、阴影中的神秘，还有，每一次的自己的不同……

我被薇薇安打动，因为她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走去最真实的世界，让整个世界看到你眼中的真实，然后，用我们眼中的真实，给予这个世界更多一点温暖的记忆、更多一些生命的痕迹。

June 1954. New York.

让我们向着真实的生活举起相机、拿起纸笔、打开眼睛、敞开心灵、迈出脚步，让我们守候每一个平凡的街口、每一个相逢的生灵，还有，习以为常的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每一个闪光的瞬间、每一个黯淡的角落，成为真实人生的记录者、平凡生活的艺术家。

致敬薇薇安·迈尔。

我错过了你在北京的展览，但我和我的读者们，不会错过15万张底片后的你，以及我们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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