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走掉了 乌龙港是淮河北面的一条支流。一天一夜的暴雨,港水一下子起来了。两岸的农田,茫茫一片。 此时正当麦收。没有割掉的麦子像稻子一样长在了水里,割倒的麦子有的没有来得及弄到场里,便一堆一堆漂起来了,顺着水流往东走。老天爷的事,有啥办法。 谁也没有办
它们走掉了
乌龙港是淮河北面的一条支流。一天一夜的暴雨,港水一下子起来了。两岸的农田,茫茫一片。
此时正当麦收。没有割掉的麦子像稻子一样长在了水里,割倒的麦子有的没有来得及弄到场里,便一堆一堆漂起来了,顺着水流往东走。老天爷的事,有啥办法。
谁也没有办法的时候,人的心也就平静了。
这天上午,我忘掉了家里的麦子,一个人出去到乌龙港边看大水。对于没见过大江大海的内陆人,这水已经够大了。
地里的水都没过了膝盖。我哗啦哗啦的趟着。前面是一个小小的麦垛,淹在了水里。我趟到跟前,突然,“吱哇”一声,一个东西跳到了水里。这是一只兔子。人来了,这东西哪肯束手就擒。可是它忘了,游水它不在行,它只能露出半个脑袋,一冲一冲的。它的抗争也仍然是自投罗网。我上前几步,一伸手就把它抓住了。
真是意外的收获。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只兔子并没有跟我撒野,它只是蹬着腿,惊恐的打着颤颤。
受到这只兔子的刺激和启发,我不由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远远的地方,还有几个这样的小麦垛,它们像小岛一样孤零零的站在水里。
我一个一个地走过去。一模一样的过程,我又抓到了两只。接着,在一片没有割掉的麦地里,听到一阵水响我跑过去,竟逮住了一只落水的野鸡……
回到家才知道,我犯了一个的错误:三只兔子一个野鸡,我一个都没有捏死。当时,我把一个丢弃在水里的麦捆子解开,用那条绳子把它们一个一个拴起来,拢抱在怀里弄回来了。我只穿着一个褂子,它们的爪子把我的扣子都抓开了,胸前是一道道印子。过一条小河时,水很急,我招乎着这些东西游水不利索,还被卷进漩涡里,呛了两口水。
我把它们活着拿回家,也只是想给几岁的孩子,看一看的。然后,还是要给它们弄死,吃肉。
想不到的是,在家里,脱离了地里的第一现场,我却下不了手了。父母,妻子也没有鼓动我。
一阵新鲜之后,家里人的心情很快又回到了那片潮湿的地上。她们又念叨起了麦子。我家的不少麦子也遭了水,有的漂走,有的要烂掉。我忽然觉得,遭受这场灾害最重的还是它们,拴在一起的这三只兔子,一个野鸡。
吃过晚饭,我把家里的那把旧鱼罩拆了,得到一些小竹子,又找来一些铁丝,我要扎一个大一些的笼子,把它们放进去。先养起来再说吧。
半夜里,娘睡醒了,看到我一个人还在油灯下忙活,她说:唉,你净是弄个虱子放头上挠……
笼子成了。放进去,兔子很快就安静了。从牛槽里拿一点青草,它们还吃了起来。野鸡就不行了,它睁大着眼睛,一个劲地往外窜,拍打着膀子,力气很大。它还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我还没有听过,像是狗要咬人。后来,它头顶上的毛也撞掉了,头皮也出了血,还是一个劲的撞。真是教人担心。
大水很快下去了。我扛着铁锹出去转悠。除了毁坏的麦子,有的庄稼也淹死了。
碰到几个人,有的老远就对我叫:这场大水就你这家伙走了运,听说还都养着哩,明儿找你喝酒!我说:中……中啊……
回家的时候,我在路边拽了一把草。三只兔子都能安心的吃东西了。野鸡撞破的头皮,我也给它抹了点药膏。可是我知道,在我手里,它们终究免不了一死。
回到家推开院门,我一眼看到,挂在墙上的那个笼子掉在了地上,歪着。笼子口在上面,用一块红瓦盖着,现在,瓦张开了,兔子和野鸡全部跑掉了。
挂笼子的绳子断了。很明显,是兔子咬的。
一切都结束了。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大笼子,我除了惋惜,还有一阵轻松。
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都跑出了村子。村子里有狗。狗抓它们是要通过一场平等的跑步比赛。死在狗的手里,它们服气。
秋天的蚂蚱
秋天来的时候,我会想到田野上的蚂蚱。
蚂蚱,辞书上是这样说它的:昆虫,种类很多,口器坚硬,善于飞行,后肢发达,善于跳跃,主要为害禾本科植物,是农业害虫。这一解释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说它为害植物,是农业害虫,我倒是一点体会都没有。
在家乡,人对蚂蚱的亲近是从孩童开始的。春天,蚂蚱刚出生,软软的像个小虫子,捂着喂小鸡;夏天,有的也还没长大,捂着喂小鸟;到了秋天,好事情就来了。
秋天,经过几个季节的生长,各种各样的蚂蚱都长大了,肥壮了。这个时候,不管小孩儿还是大人,见到这东西不捂一下子,手都发痒。有的蚂蚱捂起来可不容易。那种长着一身花纹,虎头虎脑,个头很大的“老飞头”,机敏的很,能飞几十米,在收割后的田野上,追上好几块地,有时还捂不住。捂蚂蚱要轻手轻脚,更要出手迅疾,这样,手有时一下子捂在坚硬的豆茬、芝麻茬上,鲜血直淌。在乡下,个别练过腿脚,有点功夫,会武的人,常常横行乡里,不服气的人便轻蔑地说:他会武——会武(捂)蚂蚱!对一只“老飞头”的穷追不舍,自然是孩子们,大人没那个工夫,大人见到了只是捂一把,捂不住就算了。大人们捂到的多是“老扁”,这种蚂蚱一身草绿,身子细长,头尖,这个季节它们都是大肚子孕妇,一肚子籽,一般都飞不起来了,随手都能捂住,捂到了,把它那尖尖的头插在帽沿子上,带回家。
秋天的蚂蚱可不是鸟食鸡食了。饭烧过以后,把活蹦乱跳的蚂蚱往灶膛的火灰里一丢,拿个火棍守着,香喷喷的气味马上就窜出来了。这样烧出来的蚂蚱,别管没油没盐,啥东西也比不上。烧好的蚂蚱从头到尾一条肠子抽掉,啥都可以吃。头是香脆的骨骼,胸是一块肥厚的肌肉,最主要的还是那一肚子的籽,黄澄澄的。再好吃,大人也只是尝一个,多少也不够孩子吃的。
星期天,女儿领着弟弟捂了一串子蚂蚱,拎回来没有放管好,一群鸡给抢吃光了,弟弟气的不得了,把姐姐给揍哭了。要说这是一脸贫像,也不见得。这里蛇,青蛙随处可见,人却从来不逮,不吃。
小时候在一本书上读过,我们那里的老百姓曾饱受水,旱,蝗,汤四大灾害。汤是汤恩伯,蝗就是蚂蚱了。蚂蚱有多厉害?满地的庄稼怎么也不差它那一小口。可是俺娘就讲过她见过的飞蝗蔽日。那么多蚂蚱,我们一听都觉得好事来了。娘说,那个时候都拿扫帚打,打下来的也吃,用锅炒的时候,有人听到有个女人(蚂蚱精?)在头顶上哭:人家养儿养女防备老,俺养儿养女上锅炒……有人就不敢吃了。女儿和儿子都对奶奶撇起了嘴,他们一起说道:鬼话,只管吃!
捂来的蚂蚱都是母的。公的谁要。公的不光肚子瘪,也小得很,压在母的身上,人家还照样飞。
乡下的贼
说起贼,没有不痛恨的。痛恨之余还不得不佩服,佩服人家的手段。电视,书刊或是传说中的就不说了,只说一说亲眼所见。
乡下人家都是要散养着一群鸡。鸡会发瘟,一死一个村。兽医给鸡打疫苗都是在晚上,鸡归窝了,抓着方便。可是有的人家还是不打。这些人不是心疼那点钱,是怕麻烦。你伸手一抓,那鸡是又蹬腿又打膀子,羽毛乱飞,还没命的叫着,像是黄鼠狼掐住了脖子,难听得很。经这一折腾,母鸡好几天都不下蛋。贼人却能在深更半夜把你一窝子鸡抓得一个不留。鸡窝就在院子里,一家老小没有一个人听到一点动静。那一年初春,我家的二十多只鸡就是这样给解决的。听说贼偷鸡不抓,手伸到两腿之间往上托,鸡就不叫了。还有人说贼是在麻袋底子上放一个开着的手电筒,麻袋口罩住鸡窝门,鸡看到亮光,就自动地钻进去了。是不是这回事,没有试过。有这么简单吗?
一个冬天的夜半,我听到了村子里女人的哭声。爬起来一看,是孩子大姨家的几只山羊被人偷了。羊不是赶走的,羊就杀在院子里,血淌的满地都是,肚子里的东西都扒出来了,一堆一堆的,还冒着热气。食草的山羊是一个壳,肠肚很大,这样一处理就减掉了一半的重量,便于携带。这样一个大肆屠杀的过程竟也没有弄出来一点动静。还是两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在没有了老羊之后一直咩咩地叫,睡在屋里的人觉得奇怪,才爬起来看看。茫茫冬夜,带着羊皮羊肉的贼人不知道消失在何方了。
还是这户人家,两年后冬天的一个夜里那条大母牛也被人牵走了,还跟着一个牛犊子。可不能说这家人大意。我那个大个子连襟夜夜都丢下婆娘睡在牛屋里,牛尾巴蘸着尿水都能甩到他的脸上。牛不是从小门大门牵出去的。贼人是在牛屋的外墙上掏了一个洞。一头牛能钻出去,那个洞自然大的像一道门。在严实的墙上掏这么大一个洞,一个人大白天甩开膀子干,也得半天,还要弄出一身汗。可是,贼人连旁边的人都没惊动。一头牛不像那几只羊,真教人心疼。连襟买这牛的时候把我也拉到集上了,说是多长个眼。这牛还真买住了,活儿好,还年年下犊。连襟说,连个牛犊都不留,一下子弄穷了。
乡下有句话:贼不打三年自招。是说时间长了,风声没有了,贼自己就会把一些事情说出来。
乌龙港北边那个村上就有贼,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他就讲过自己的一些事。有一天夜里他赶了人家的一口大肥猪,才走一里多路,猪就走不动了。这时后面有几只手电筒快速地跟过来了,肯定是找猪的。他打着猪,让它走快点,可是这肥透的猪最后像狗一样趴在路边上,一步也走不动了。手电筒已经很近了。他想跑,又舍不得。这时他把大衣脱掉盖在了猪身上,猪也不动,只是哼哼哧哧地喘着气。手电筒就要照过来的时候,他放开了嗓子:不教你喝你硬要喝,像是一辈子没见过酒!哼,哼,——看你像不像个猪!打手电筒的人一听半夜里碰上了酒疯子,连多看一眼都没有就赶过去了。一会儿,他便掀开大衣披上,猪也歇过来了,又慢慢地上了路。
贼除了捉摸不透的手段,还有硬功,苦功。
那一年秋天,临村一户人家的两亩黄麻,一夜之间被人砍光。黄麻是高杆作物,像高粱和芦苇。两亩黄麻倒在地上一万多斤。又砍又装又要运出去,这些活让一家子人大张旗鼓地干,也得三天。可是几个贼人偷偷摸摸一阵子就把它解决了。真教我们这些同行傻了眼。黄麻要压到水塘里沤制,一根一根地剥皮,洗净,晒干,两亩麻也只能卖个几百块钱。还不如在城里夹人家身上一个小东西。乡下的贼到底有点窝囊。
村庄是一条狗
春运还没开始,我已经回来了。除了几个在北方工地上干活的,村里的打工者,还都不见影。腊八后的村庄,依旧显得冷清。
傍晚,我跟老父亲各自端着碗,坐在廊檐下吃饭,一条狗嘴巴贴着地,摸进了院里。这是一条小狗。我说的是它的体型。这些年,有一个变化,乡下的狗越来越小了。大狗肉多,喂不住。朋友家一条不小的狗,就只好送给一家人多的亲戚了,一个女人在家,她担心夜里人家把“三步倒”扔进来,再翻墙过来,把死狗背走。看家的狗,自身都不保了。
这条小狗,黑灰色的毛,又长又乱。村子里到处是干枯的蒿草,小狗的身上也粘着一些草叶和草籽,像个小要饭花子。谁家的狗,父亲也说不清。小狗怯生生地看着我。我把碗里的东西,轻轻地丢在地上。小狗毫不迟疑地上去,吞掉了。再丢,又吞了。直到碗里没有了。
以后的几天里,晚饭的时候,小狗都会过来,站在我的面前,歪着脑袋。给它吃过了,我想上前摸摸,它却不紧不慢地往后退着。它没有忘记,这是一个外来的男人。
小年过后的那个晚上,小狗又来了。我找了几块油炸的东西丢给它。父亲说,天天给它吃,得多少?小狗上去闻了闻,没有吃。东西是好的,小狗也是好的。总不是介意了父亲说的吧!很快,我就明白了。到这一天了,外面的人都在往家里偎。村庄像一个雨季到来的湖泊,正在涨潮。小狗家里的年轻人,也该回来了。年轻人有没有混到钱,总归是大方一些。小狗在自己家里,也有的吃了。这一次,小狗也许只是来看看我。这时我才注意到,小狗身上被人梳过了,烂草也没有了。
这以后,小狗就不见来了。
一阵鞭炮过后,轰轰烈烈的年就算过去了。初一不出门,这个老规矩现在也没人讲究了。回来的人,都是忙着拜年走亲。我家的一个客人,东西丢下就要走,板凳都不粘,后备箱里都是大红包装的礼品,他说今天得走六家,其实是一个上午,我们赶紧把红包塞给他的孩子。村庄正在经历一场狂欢。接着,就是迅速地退潮。大年初三妻子走了,初六女儿走了,半个村庄的人也都走了。
本村的外甥,正月十八的婚期。我这个舅舅,得坚守下来。
正月十五元宵节还没有过,这年已经没有了踪影。晚饭,我跟老父亲依旧是各自抱着碗坐在廊檐下。父亲的一碗饭吃完了,起来往厨房里送碗。他腰探着,两腿也弯曲了。我已经看见了,一年到头,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这时,一个小黑影出现了。那条数日不见的小狗,嘴巴贴着地,又摸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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