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我的三大爷。不忌家丑外扬,他的外号“小朋友”。三爷最忌讳别人这么叫他。外号是有来历的。父亲说过,三爷小时,常生病、体质弱,只长年纪、不长个子。快二十了,在地里干活,有个问路的喊他:“喂,小朋友
三爷,我的三大爷。不忌家丑外扬,他的外号“小朋友”。三爷最忌讳别人这么叫他。
外号是有来历的。父亲说过,三爷小时,常生病、体质弱,只长年纪、不长个子。快二十了,在地里干活,有个问路的喊他:“喂,小朋友,到徐家洼怎么走?”连喊几声,三爷也不理。那人只好向别人问了路,并指着三爷说:“刚才问那个小朋友,他不理我,不是个聋子吧?”三爷一旁冷不防地回一句:“你才是聋子!你才是小朋友!”旁人赶忙劝解,路人又陪了不是,三爷这才消了气。
父亲兄弟四个,三爷比父亲稍大,父亲排行老四。他俩年龄相差最小,感情上也最亲。因身高问题,青年的三爷无缘迎娶。祖父离世前,对父亲有过交待,要父亲及我们这代人照顾好三爷,要为他养老送终。三爷表示同意。由于过惯了单身生活,他一直独居。
三爷码子小,力气也不大,干重活不是强项。他却是个小勤快,懂得“避重就轻”,整天不停地干些杂活,能顶得上两个劳力。三爷有句关于干活的经典语录:“赌气干活,才能出活。”比如,都说这一亩麦子他半天割不完,他赌了一口气去干,半天内就给拿下。我听进了这句话,在很多场合试验三爷的格言,真是管用。
三爷生活十分俭朴,土话叫“太细着”。夏夜的麦场上,见马灯太亮,怕费油,过去扭小灯捻子才安心。这让我想到了《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有一次,三爷在割荆条时,砍断了手筋,本应该住医院的,可他太紧活,又舍不得钱,竟用剪子剪掉了那段筋,从此左手无名指留下残疾。甚至,生了病,也不吃药,硬扛着,受苦受罪。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就一句活:“家里缺钱,负担重,不省点钱,将来侄儿侄女的要花钱怎么办?”
三爷于不惑之年时,曾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女方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河南妇女,长得不俊,也没啥长处,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因丈夫去世,为谋生才携子来皖、寻求另嫁。好心人为三爷撮合,父亲也表示赞同,三爷表面推迟、心里也默许,于是母子二人落户徐家洼。然而,好景不长。几个月后,三爷突然将母子俩扫地出门,说女人好吃懒做又邋遢等,一堆理由。父亲劝他也不听。可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从未看出他们间有什么分歧,也没见有激烈的争吵。事后,听几个老光棍风言风语地说,三爷有病,是那个东西硬不起来了……
有一年,生产大队组建养殖场,在偏远的一片荒地上,挖了鱼塘,盖了猪圈,准备从各生产小队抽调一批人员。报名的,多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寡汉条子。三爷自告奋勇,参与其中。刚办场,条件差,住的是空置的猪圈,吃的是玉秫秫窝窝头。物以类聚,一群老少光棍儿,以苦为甜,乐在其中。一天,我好奇地问三爷,屁股后面那个圆底布口袋是干么的?他笑眯眯地说:“是装鹌鹑的。”说着,解了下来,并熟练地抓出一只鹌鹑,细心地为它梳理羽毛,观赏,把玩。我问养这东西有啥用吗?三爷说:“用来斗架啊。”我知道,是用以比赛取乐的。
快步入老年的三爷,按捺不住自己,学着外出的青年人,也要出门打工。我回老家时,劝过三爷:“三爷,你年纪大了,家里不缺吃不缺喝的,在家安享晚年吧,跑出去不安全,我们都不放心。”三爷不听,只得让他外出。好在,还有有几个老伙计陪他一道出去,这才叫人踏实。
过年时,我回老家见到又黑又胖、精神头十足的三爷,就问:“三爷,出门都干什么工?”三爷笑哈哈地说:“没干工,是跟人学刷街和跑场子。”刷街,我知道一点,近似叫花子卖唱一档子。跑场子,指见有婚庆、祝寿、小孩生日、房屋上梁等喜庆场合,前去唱上一段,好得些彩头。我惊讶地问:“你,大字不识一个,会唱吗?”“不认字也没事,会唱不就行了吗?农村有句话,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俺咋着。唱唱也一样。”三爷说得很自信。我追问道:“那就来一段呗。”三爷清了清嗓子,找出了呱嗒板,有板有眼地边打边唱:
呱嗒板,呱嗒响,
转眼来到了菜市场。
东张张,西望望,
你见那——
豆饼园,豆芽长,
豆腐嫩,腐皮香……
一听这开场,我们都被逗乐了。一向不言语的他,出门才半年多,就变得这么善言又乐呵,真让人高兴。我激动地问三爷:“你刚唱的是什么,这么押韵又好听?”三爷收了呱嗒板后回答说:“这是刷街坊时唱的,见啥唱啥,随口就来,唱得老板快活,不就给你东西了嘛。我这不是逃荒要饭,是凭口才吃饭呢!”多日不见,对我的三大爷,真要刮目相看了。我对三爷说:“还能唱点别的吗?”三爷操起家伙儿,说来就来,又唱了一段:
要饭的今天来报喜,
贺的是东家喜事一桩桩:
头一件,举案齐眉在今日,
学一对梁鸿与孟光;
二一件,恭贺新郎做张敞,
又会描眉又会写文章;
三一件,新娘巧手巧花样,
明早孝敬公婆好羹汤;
四一件,牛郎织女天河会,
夫妻人伦是纲常。
要饭的口渴心不渴,
讨杯喜酒俺接着唱。
听到这,我问三爷:“不还是在唱要饭的吗?”三爷说:“老的唱词里就这么唱的,唱顺口了。”我已听得入迷,找来纸笔,又叫三爷唱,唱唱停停,我记了好几段不同场合的不同唱词,甚至还有骂人的唱词。可别小看了民间的东西,确有味道。接下来,我问:“三爷,都懂这些词语的意思吗?”三爷说:“知道个大概。反正多唱好的、少唱不好的,人家听了就喜欢,一喜欢出手就大方。”
年关已过,三爷继续跑他的“江湖”,家人已没人反对。只要他活得快活,为什么要说不呢?我只劝三爷一句话:“哪天跑不动了,一定回家来!”他笑着说:“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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