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拎着一把青菜却无法爬上楼梯之时,想起六岁那年出水痘,她端着一碗甜甜的水煮蛋,说,乖,不怕,吃了鸡蛋,身体就会好! 那碗水煮蛋又甜又香又软,团在童年的记忆,热乎乎。现在跑出来,梗在我的喉咙,塞满口腔,变成喘气声跑进又跑出。 一棵白菜,为什么那么重?
当我拎着一把青菜却无法爬上楼梯之时,想起六岁那年出水痘,她端着一碗甜甜的水煮蛋,说,乖,不怕,吃了鸡蛋,身体就会好!
那碗水煮蛋又甜又香又软,团在童年的记忆,热乎乎。现在跑出来,梗在我的喉咙,塞满口腔,变成喘气声跑进又跑出。
一棵白菜,为什么那么重?它像八爪鱼扯着我的手,扯着我的脚。楼梯的攀爬,显得艰难异常。
爬到五楼,得确是“爬”,我将白菜扔进厨房,将自己扔进房间的床,狼狈的模样仿佛是一条离开水,张着嘴巴,渴望呼吸的鱼。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喂,小囡!是她的声音。这么多年,她一直叫我小囡。
我又想起,四岁的时候,她要去河对面,我扯着她的衣裳,哭天抢地要跟去。她无法,只能将我带上。走街,渡船,一船的人挤在一起,摇摇晃晃。她将我紧紧搂住,对着大家笑,这是我的小囡,性子可犟了。
回想起她叫我“小囡”的模样,仿佛望见多年前的河,亮闪闪,清凌凌,舀一舀,有水珠“吧嗒吧嗒”落。我的手,真的湿了,用袖子擦一擦,却是眼眶里的泪无端地跑出来,我说,妈……
这个字,团在口腔,吐了一半,留了一半,受了委屈一般,挪不出窝。
“小囡,怎么了,妈在,妈在!”她的声音惶恐不安,又惊又疑。
“我没力气,走不了路,爬不了楼,妈!”身体里的信息,在这一刻摊开,我在自己的叙说里,看到天边的夕阳,血一样红。
是的,血一样红。当我在草原,风沙割过脸庞,身体里的某一处,鲜血冲破常规,崩塌一般倾泻而出。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擂鼓。手抖了,脚颤了,眼睛模糊了,迷迷糊糊中我的嘴唇发出了“妈妈”“妈妈”的呼唤。这两个字仿佛驮着光,带着暖,乘着绛色的云朵轻轻降落。紧张慌乱的我,忽然镇定,喃喃自语,将“妈妈”两字在唇齿之间,反复摩挲。
青草溯流,野风回舞。草原的腹部,吐出紫色的野花,一朵朵。它们如我一般,脆弱、娇小、忐忑,齐齐地呼喊:“妈妈!妈妈!”耳膜鼓荡,血液流淌,温热的,一团一团的,我的眼睛有血色迷雾一样炸开。在遥远又偏僻的地方,我仿佛听到她的发音,她说,小囡,小囡。
小囡,小囡,无数的“小囡”轻轻地笑,像花蕊中的露,像清风里的香,像草原里飞跑的羊……我想,我是眩晕了。
“别怕,别怕,妈妈在!”她的声音又急又忧。
电话里,传来她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放下电话,思绪飘摇,想起五岁那年,感冒,发烧,要打针,死活不肯,扯烂她好好一件花衬衫。歇斯底里过后才发现,打针其实并不疼,蚊子咬一般,而她的手背却留下我的抓痕,青紫的色,深深的痕。
从卫生院回,我乖乖地匍匐在她的背上,她的心跳“咚咚”地传来,撞到我的耳膜,我的脸红了,耳朵热了,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一路上,她逢人便说,这是我的小囡,小辣椒一个,终于安静了,可惜了我这好好的花衬衫……
花衬衫?我看到闪着金光的蝴蝶从眼前飞过,又看到无数的星星在眼睛里炸开。摇了摇脑袋,一波黑暗袭来。
我想,我是生病了。可是,此刻,却不害怕了,因为她,在赶来的路上。
我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睡着,一双耳朵紧紧地竖着,楼梯里细微的声响,敏锐地传来。果然,她来了,踢踏,踢踏,踢踏,一脚重,一脚轻,她的脚步声我永远记得。
她开了房门,直奔我而来,和暖地笑,轻轻地说,小囡,小囡,妈来了……
我笑了,消失掉的力气,忽然又回来了。
阳光如雨,秋风似露,眼前的一切,仿若梦。
梦里,我裹着被子,轻轻地喊,妈……
趁我睡着的间隙,她下了楼梯,去了菜场,桂圆、龙眼、当归、枸杞、里脊肉……大包小袋地购买。
我的冰箱变得满满当当,她坚信,只要吃好了,我的身体也就将养好了。
醒来,她已然烧好煎蛋桂圆汤,送到我跟前,说,吃了吧,甜着呢。
咬一口,汁漫流。果然甜。
你当初坐月子,就爱吃这个,妈一直记得。她笑了,明暖、轻快、柔和。
我点头,雾气跑进眼睛里,痒痒的。身体里某一处记忆,桃花一样绽放。
我的脆弱,在她的美食治愈下,悄悄融化。
她呢?一双手,一刻也不闲,矮胖的身子在狭窄的房间腾挪转身。
桌子、椅子、柜子、沙发、油烟机、电风扇……每一件物品,她都将其擦得闪闪发亮。甚至,我橱窗里的衣裳,也要一件件理得整整齐齐。
而厨房,她终身服务的地方,油盐酱醋,乒乓有序。“滋啦滋啦”,“哗啦哗啦”,“淅沥淅沥”,各种声响,交错起伏。
芦笋、大豆、黄鱼、青椒、南瓜、带鱼……各种菜肴,变成美味端到我跟前。她的嘴角含着笑,总有办法,将烧饭这件在我看来异常繁琐的事做得云淡风轻。
我说,妈,辛苦了!烧菜好麻烦。
她道,有什么麻烦,再方便不过了。
我佩服她的花样,绝不重复,每一样小菜,清淡可口。她总盯着我说,慢点吃,吃多点。我每吃一口,她的笑意便深一层。
小时候,我四岁,或者五岁,她端着一碗饭跟在我后面跑。我不安分,含着饭,东跑西跑,她捏着勺子,耐心地跟在后面,讨好地说:“小囡,乖,接一口!”我有时听话,有时不听话,偶尔接一口饭,她便乐得眼睛眯起来,不停地夸:“小囡,真乖!”
现在,她七十多岁了,她依然叫我“小囡”。
我想念家乡的拉面,我说的时候比了手势,觉得自己可以吃整整一脸盆。
她信了,又跑出去买面粉,和面、揉面、切面、拉面,整整一大锅,她说,小囡啊,妈的手艺有进步,不信,你尝尝。
是的,她做的拉面,均匀细长富有嚼头,一咬一个香……
小囡,你整整吃了一大碗哪……她看着我喝完最后一口汤,眉毛眼睛跳着舞,唇边的笑,意犹未尽……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