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喜欢写点儿东西,奈何故事虽有,欲要诉诸笔端时,总感觉“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特别是关于契阔生死,真不是我这样的笨人可以述诉一二的。 可是十年前,我平静的生活突然被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破了,从此生活与医院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不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喜欢写点儿东西,奈何故事虽有,欲要诉诸笔端时,总感觉“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特别是关于契阔生死,真不是我这样的笨人可以述诉一二的。
可是十年前,我平静的生活突然被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破了,从此生活与医院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不能算是一个特别开朗的人,在医院生活的那段时间,并没有与哪位病友结下什么特殊时期的友谊,只是被动地看着,多少年也不能忘记。
那时,我在南方打工,辗转得到了老家乡镇医院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医生的手机号码,同时被告知,尽快联系这位医生,她有关于我妈妈的病情,只能与我沟通。
妈妈生病我是知道的。三个月前送走了爸爸,她陷入了看不到边际的悲痛之中,强颜欢笑地把我送到村口。妈妈说她不可能离开老家,不可能让爸爸半夜回来时找不到她的人影,刚去那边的人,魂魄还在,他会常常回家里看看的。妈妈像一朵开在池塘中间的白荷,花瓣儿慢慢慢慢地散开、剥落,生命一点一点地逝去。她说肚子隐隐地疼,去检查过了,医生说没什么。
但是在电话里那位和蔼的女医生是这样跟我说的:“快带你的妈妈去省城医院检查吧,肺里面有一个鸡蛋大小的包……”
我们在医院,各种各样的检查就做了两天。第三天医生找我去办公室,郑重地通知我:“基本上可以判断你妈妈是肺癌中晚期,要尽早做手术!”我和妈妈早就有预感了,不是大病,怎么可能做这些检查?妈妈淡淡地笑道:“要不是你爸走了,我这个病可能不会发现的这么早,就是送你爸那段时间累狠了。”
跟我们同一间病房的是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在省城读大学。在我得知那个女孩子患得是良性乳腺瘤的那一刻,我和妈妈却像两个饥饿至极的人看到了满屉笼诱人的肉包子一样,要是我们也得的是她那种病该多好啊!她的妈妈脸上是那么轻松的笑,是我们再怎么淡然也比不了的。
在等待手术的两天时间里,在医生护士们询查病情时,我们知道那个女孩子只需做一个小手术,把乳房里的瘤取出来,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这个女孩有多么不幸,这个女孩又有多么幸运!傍晚,我和妈妈在医院的林荫大道上散步,我听妈妈讲村子里发生的事儿。我们经过小卖部,我买了一个香草味的雪糕,坚持让妈妈也买点东西吃,她笑,没有多说什么,从柜台上随手抽出一支小巧可爱的棒棒糖。母女的心是相通的,此时,此地,正在消逝的,都不会重来;雪糕和棒棒糖,在嘴里融化消失,却定格为我们母女之间的永恒。
妈妈被推进去五个小时才出来,中途有一个医生,提着一袋血肉模糊的东西给我看,他说这就是从你妈妈体内割下来的肿瘤,要马上送去化验的,还用手捏了捏给我看,硬的,基本可以确定是恶性的。我全身无力,无法想像手术台上的妈妈是什么样子,心疼让我失去理智,他们怎么可以从她身上随意地取出这么大一团东西出来?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推进去的那个妈妈明明是一个好好的人,出来的时候,鼻孔嘴巴都插着管子,脸缩小的一半,一丝血色也没有,像纸一样白,我全身哆嗦地跟着手术车回了病房。
等妈妈从麻醉中醒来时,窗外晚霞似血,矮木丛随风摇曳,妈妈示意我出去走走,不必陪着她。我却在心里想着昨天签手术同意书之前,医生跟我说的,手术成功,至少还可以活两年。“至少”,这是一个什么词,我要对它满怀感恩么?
邻床的女孩子出院那天,隔壁病房收进来一个重伤病人。
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被车撞得飞起。隔着玻璃窗,我看到护士动作熟练地剪开他身上的衣服,露出他粗壮的四肢,他手臂和大腿上的筋脉里滚滚流动的鲜血,就像山川河流途经黑土地一样。他的身上没有伤口,医生说内脏已经完全破损,很残忍,但他说抢救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我不能将死亡与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甚于不能接受我妈妈的病情。老,弱,病,残,他一样也不占,生命不可能脆弱如此。
走廊里都是病人和病人家属,很快大家就搞清楚了,那个男人是邻省过来打工的,女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要照顾妈妈,当病房外再次传来动静时,我看到的是那个男人的女人,穿着极不合时宜的土黄色花衬衫,瘦小,头发枯黄,面色萎黄。她就那样倚靠在病房的门框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从头到尾,没有看到她掉一滴眼泪。我想是不是她在来的路上已经把身体里所有的泪水都流干了,或者他们原本就没有多少感情。不对,她脸上的平静里分明藏着绝望,就是对死亡对生命无能为力的绝望。好像是那个男人的哥哥在跑前跑后,我看到他跑进来,说了声“车来了。”病房里的几个人就帮着把那个男人推出来,他们要把他转回老家去,也许他在路上就会断气,也许回到家还可以进气少出去多地活多两天。我爸爸去世时就是这样的,他坚决要回家,靠着氧气枕,在亲人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离去的。
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对生活与生命真的没有那么深的体会。生与死,医院里鲜花一样的女大学生,非常开心地笑,她的人生正朝着美好的未来走去,命运之神是多少眷顾她。妈妈,也是幸运的人吧,虽然与病为伴,却因为有个期限,可以从容地完成未了之事。那个男人,大山一样的身体,横陈在我眼前的场景,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不用刻意想起或忘记,一直在那里。提醒我生命与死亡的不可测,提醒我过好每一天。
妈妈的情况没有像医生预想的那么好,不到两年,她就走了。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忍受着巨大的疼痛,等到了我女儿的出世。知道消息那一刻起,她拒绝进食,水米不进,十天后,与世长辞了。
活着的人,会有活着的精彩;死去的人,故事并没有终止。我常常想,当年倚在门框上那个枯萎的女人,后来生活的怎么样?妈妈给了我生命,她陪着我等来我的女儿,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就像多年后我指着天上的星星月亮回答女儿的问题:“是啊,外公外婆在天上看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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