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9年的太阳,火球一样炙烤着我居住的村庄。为了能参加高考,我和父亲在饭桌上谈判。 我是家里的老大,身下有个弟弟。姐弟俩相差三岁,我读书晚,同弟弟一前一后上得学。 父亲是种地的农民,老实巴交的没什么能耐。一年到头给村里人干零活,卖苦力挣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9年的太阳,火球一样炙烤着我居住的村庄。为了能参加高考,我和父亲在饭桌上谈判。
我是家里的老大,身下有个弟弟。姐弟俩相差三岁,我读书晚,同弟弟一前一后上得学。
父亲是种地的农民,老实巴交的没什么能耐。一年到头给村里人干零活,卖苦力挣点血汗钱,在读书这个问题上,他倾向于弟弟。
所以,在临近高考的前两个月父亲终日板着个脸,不愿说话。除了下田干活,回来也不和我说话。一个劲抽闷烟,就是自家栽种的烟叶子,收割后,经过晾晒,烘烤再捻进烟袋锅里抽。蓝色的雾霾遮着他,好几次,欲言又止。
我预感到父亲是不想我参加高考,土喀啦淘漉不出金疙瘩。最重要的是弟是全年级的前十名,学校的学习尖子。他们的班主任在家长会上,点名表扬弟是读名牌大学的料儿。
穷的日子,呼吸都是冰溜子,父母难以取舍。我上大学,弟就要做出让步。我退避三舍,弟的大学梦想成真。
在乡下,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父亲这辈一脉单传,到我弟也是形影孤独。不读书走不出山旮旯,守着几亩薄地活不出人样儿。大凡有一点出息的都做了村子的逃兵。父亲压根儿希望我弟考上大学,为张家祖宗增光添彩。所以,我读高一的时候,父亲唉声叹气,不准备我再读了。
若不是我祖父拦着,我早回土地打滚了。
可祖父陪伴到我高三上半年,患脑溢血去世了。我可以依赖的大树倒塌了,失去了靠山,父亲开始不停寻思怎样将我撸下来,替他干庄稼活儿。
我外表看起来文静,不善言谈,骨子里滋生暗长的叛逆,却就像一根导火索,随时有引爆的危险,我和父亲长时间冷战。交学费时,我冲父亲要,母亲向来唯唯诺诺说不算。他不是扛把撅头去刨地头,就是腋窝夹柄月牙镰上山捡螳螂蛋卖钱。
祖父活着的时候,父亲无声地拒绝我读书,我有办法。父亲是个孝子,家穷人丑,但他对祖父言听计从,我就跑到祖父房间哭得黄河决堤似的。祖父叹口气,说父亲是真的拿不出钱供我读书了。
阳光安静地泼洒在黑黢黢的屋子里,祖父从枕套底捏出一只手绢包包,一层层抖开,颤巍巍的取出一叠一元,五角,一角的纸币。数了数,拿去吧,好好念!兴许就念出个凤凰呢?!
我享受着祖父的偏爱,勉强读到高三,他老人家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没有了祖父的支撑,我的求学路不会走远,现状很残酷。
虽然祖父一次次帮我垫平了继续读书的小径,在父亲深井般狭促的思想意识中,终有一天,爆发海啸一样的战争。
果然,高考前夕,父亲旧病复燃,不仅以沉默反对我高考,在学校寄宿的生活费,考试卷子费用,他也是属铁公鸡了,一分不拔。
饭桌上,山雨欲来的压抑,唯听到几个人牙齿咀嚼食物的咯吱声,喝稀溜溜的苞米粥声,母亲谨小慎微地伺候着土皇帝——我的父亲。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低低说了一句:给我考试卷钱。
空气稠稠地,如患了高血脂的人,怎么也推不开沉闷的氛围。
亲惯用的伎俩,不表态,不言语。照例把粥碗伸出舌尖舔的比洗过的干净,他节俭的范畴,围观到一粒米掉在桌子上,也拾起来放进嘴内。
我要钱,交考试卷的钱!
母亲惊落了手中的羹匙,地上的脆响十分扎心。
母亲的视线底,我与父亲一老一少两头犟驴。
她急得团团转,门里一趟,门外一趟。她要化解父女之间厚厚的矛盾,搓着手,又不晓得先说服谁?
事实上,母亲是徒劳无功的。
父亲撂下碗筷,坐在家中褪了色的木头椅子上,吧嗒吧嗒大烟袋的节骨眼上,或者是他的漠视和漫不经心激怒了我隐藏在心里长久饥饿的雌性狮子,我“腾”的站起身,将白瓷大海碗摔在水泥地上,碎裂的花瓣,引来了我的咆哮:我不是你们亲生的!你们讨厌丫头片子,当初为什么不把我掐死?不读书,让我像你们一样,穷死在这山沟沟里吗?呜呜……弟弟有读书的待遇,因他是男的,我活着有什么意?”
那个黄昏,我跑进山谷,抱着一棵红松嚎啕大哭。我记得,头顶上,松树冠上,有两只倒霉的乌鸦在聒噪。
母亲说过,乌鸦叫,准有人离开世间去另一个世界报道。
我哭够了,坐在松叶铺就的地上,软软地地面,微风吹拂着我的脸颊,想想自己太年轻,即便奔了奈何桥,成了村庄的一捧泥壤,岂不是辜负了来此一遭的生命?
我还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呢!
哭累了,擦擦脸,凉意满满的。后悔摔了一只烧制精致的大海碗,可我对父亲的冷,依然生气。
日头快沉下去,母亲找到了我。望着她满脸的泪痕与焦虑,我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松叶:妈,咱们回家。
母亲偷偷塞给我一支玉镯子,那是外祖母给她的嫁妆,尽管玉镯不太值钱,拿到镇子上的玉器店兑换,也没多少人民币,不过,考试卷钱绰绰有余。
去换了吧,别想窄路,这不是妈还在?
我的眼泪再一次肆意滂沱,小心翼翼活在父亲暴力下的母亲,她更需要爱的呵护与温暖。
我回答母亲的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瘦弱的身体……
揣着散有母亲体温的玉镯换来的几十元钱,我发誓,考上大学,有朝一日,给母亲选择一枚贵重的金镯子。
人生的转折点,出一点纰漏都前功尽弃。在快进考场的头一周时间,我封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包括和父母弟弟的交流,我读的是镇子的普通高中,高三前两年,我还在周末骑自行车赶三十里土路回家取换洗衣服,下一周的生活费。祖父落叶飘零的淡出我的生存空间后,为不和父亲发生争执,不影响读书的情绪,我基本不回村庄了。
我恨恶那片生养我的土地,一味的要逃出这里。
我恨父亲的专横跋扈,恨他对我的求学不支持,恨村子的贫穷,总之,我削尖脑壳也要走出去!
长期的营养不良,咸菜疙瘩,凉饼子凉馒头造成的身体机能让我动不动晕倒,流鼻血。
高考是在县城的一所学校进行的,我终生难忘的是,那天晨曦,我吃了一碗米粥,一碟小咸菜。信心满满的进了考场,上午的考试很顺利,我仔细核对了考试题,觉得还可以。看着很多考生有父母或兄弟姐妹陪伴着,我颇感凄凉。
面前晃动着母亲递过来玉镯子的一幕,父亲甩给我的背影,祖父弥留之际的叮咛……
下午,是在答完外语试卷起身去交卷子时,我的世界突然暗了下去。
醒来,一个白色世界。班主任孙老师还有一帮同学围在我身边嘘寒问暖,孙老师语重心长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已通知你的父母,他们马上到……只是,你不能再考了……
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我在医院呆了一周就坐本家族父亲的堂哥——我大伯的面包车回去了。
一张医院的诊断书躺在老屋高腿长条桌子上——再生障碍性贫血……
其实,我在高考这道坎上就是一个故事,不精彩,不深邃,不张扬,却是我一生挥之不去的疼痛。
有时候,你不得不屈服于宿命的摆布。在残酷的现实祭坛上,你不退步,又如何?
这种病症尾随了我将近半生时光,几日前,江天版主出了高考话题,我把自己曾经的高考故事不加修饰,原汁原味搬来凑个热闹。
而我耿耿于怀的不单是与我失之交臂的高考,更是命运伸出手将我栅栏在乡村的婚姻。
没有爱情的一纸婚约上,我只能扛着着亲情和责任的绑架。
时光迁徙,我无法像可爱的候鸟,从过去的小镇,玉器店赎回母亲的那枚玉镯子。
这个泰山一样压着我精神的承诺,直到四年前,我如愿以偿,通过努力住进火柴盒似的新楼。
我扑向城市黄金玉器商城的心,狠狠地撒网,欲换一枚价值不菲的玉镯子给母亲。她深爱玉镯,主因是她内心活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恋情……
买回玉镯当天我乘车送给乡下母亲,没想到,母亲盯着玉镯子愣怔了许久,许久。接着,嘤嘤的哭了。
青儿啊!这是妈一辈子解不开的心结!解不开了,要不是家穷,你没有复读,今天,你会是另一种生活,也不用四处打工,看人脸子……”
我安慰了母亲。
至少弟考上了大学,至少我也搬到了城市。
母亲执意要我退回玉镯,价格昂贵,她戴着也忐忑。
我把在商城付款收据保修卡一一交给了她,退不了,你不戴就扔了。我语调平缓的说。
母亲了解我的性格,故赶紧拾掇起来,藏在红柜子最底层。买给母亲的玉镯在老宅子住了几年光景,就不见她戴过。
再疼的往昔,也经不住岁月的打磨与掩埋。
说实在话,假设我参加了一场完整的高考,我的生存环境很有可能十分优越,坐着八小时的办公室,喝着普洱茶,聊着明星总统们的八卦新闻,磕着瓜子,微信和人谈笑风生,不必顾忌老板的脸子,不被歧视的打工族,开着宝马,西餐厅常客,赛马场老油子等等,问题是我拗不过上苍的安排。
人到中年了,偶尔也突发奇想,如果现在有机会让我去参加高考,我桃花依旧笑春风,绝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是不肯服输的人,可这是想象,在文字里谈兵布阵罢了。
向来表情严肃,脸拉的如长白山的父亲,在他晚年的光景中,只要一提及我高考的话头就眼眶湿润,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闺女啊!爸耽误了你……
我作品每次上了大连地区的报纸,电视时,乡村就刮起一场旋风,父老乡亲们奔走相告:看看,老张家的姑娘又上镜头了,出息了……
父亲呢?他兜里揣着一盒我逢年过节给买的玉溪烟,见到祝贺的男人递上一支:俺家丫头,我不拦障,要是参与高考了,如今也该是坐办公室的,唉!人一糊涂成千古恨……
父亲问:你恨不恨你爸?
我说:不恨了,以前恨过。现在不是挺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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