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和姥姥一起生活,住在北山脚下的村子里。村子里的小朋友一嘲笑我,我就想:爸爸真不应该娶妻生子,妈妈更不应该结婚生育。 爸爸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说话办事干净利落。按理说他不难讨媳妇,坏就坏在他左腿高位截肢,孤身流落他乡。爸爸会修柴油机,在油厂
小时候,我们和姥姥一起生活,住在北山脚下的村子里。村子里的小朋友一嘲笑我,我就想:爸爸真不应该娶妻生子,妈妈更不应该结婚生育。
爸爸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说话办事干净利落。按理说他不难讨媳妇,坏就坏在他左腿高位截肢,孤身流落他乡。爸爸会修柴油机,在油厂找了一份工作,油厂离姥姥家有4公里。爸爸住油厂集体宿舍,微薄的收入只够养活自己。
妈妈从小就患了小儿麻痹症,加上严重的癫痫病,下半身的肌肉基本萎缩。癫痫病一周发作两次,把她折磨得像一捆干柴,她半躺着蜷缩在炕角犹如一只上了年纪的猫,整天就剩吃、睡的份,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没人搭理妈妈,妈妈也不搭理人。村里人都说妈妈是傻子、哑巴。
这个样子,妈妈还怎么嫁人?白送都不要。姥姥整天想着把妈妈当包袱摔掉,只要有人给妈妈提亲,姥姥恨不得搭上全部家当,把妈妈塞给人家。
其实姥姥是有儿子的,最终还是招了爸爸当上门女婿。
尽管妈妈长年累月被各种病折磨得死去活来,可她一点不傻。只是命运的风,裹着世间的沙石,掩盖了她来不及发芽的渴望和梦想。婚后虽然她心里也喜欢爸爸,但更多是从完成任务的角度看待自己的婚姻。她没指望爸爸的心底会对她生出爱情之花。
姥姥把储存杂物的破房子打扫干净,给妈妈做了婚房。房子很小,土炕是堆放杂物的台子,只有一米多宽。
命运安排爸爸与妈妈相遇,就像上天拿走爸爸的左腿一样,爸爸不但认命,还在命运的沙漠里栽培希望。爸爸一回家总爱逗妈妈笑,直到妈妈的笑声从房子里传出为止。
光阴荏苒,花开叶落间,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
当地有个风俗:结婚的女人不能在娘家生孩子。
村子后边有一排废弃的土房,无门无窗。爸爸请人盘了土炕,炕底铺着蒲草帘子,墙上钉了一圈塑料纸,门窗挂的旧被褥,我在这里出生。
我剥离娘胎的第一声哭,爸爸高兴地掀帘冲进窑洞时竟忘记低头,额头碰在挂帘子的钉子上,鲜血顺着眼角往下流。爸爸来不及止血,赶紧去看妈妈。妈妈像淋了大雨,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可她的眼睛特别明亮,她指指接生婆手中的我。
接生婆把我递给爸爸,妈妈瞟了我一眼,盯着爸爸的脸笑了,爸爸哭了。
我和妈妈平安无事,爸爸给我取名:谷平。
生了我,妈妈元气大伤,身体越来越差。癫痫病一天发作一次。爸爸买了一只奶羊,羊奶养着我和妈妈。
我的性格一点也不像妈妈。我爱说爱笑,整天光着脚丫满村疯跑。我喜欢听姥姥“指责”,姥姥总爱拍着我的屁股蛋说:你和小猪猪一样把自己滚成泥猴猴。
姥姥经常给我洗澡理发。尽管妈妈瘦得皮包骨头,可姥姥上了年纪,还是抱不动妈妈,再说妈妈的病不一定哪时发作。
爸爸一周回一次家,回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给妈妈洗澡,背妈妈出去晒晒太阳。
一次,村里来个照相的。爸爸说:赶紧洗澡,咱照一张全家福。
爸爸烧一锅热水,我争着先洗,洗完,跑出去撵照相的。爸爸像往常一样把门栓上。
我领来照相的,等了很久,门不开。照相的说一会再来。我从门缝一瞧,水洒了一地,妈妈像个吃奶的婴儿躺在爸爸怀里,翻着白眼,吐着白沫。爸爸用床单裹着妈妈,擦拭妈妈嘴角。有爸爸就不用惊慌,爸爸在,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紧跟照相的,又过了一个时辰。我和照相的折回来。爸爸让我把椅子搬到院墙下,院墙上爬满南瓜藤,南瓜花开得正浓。
刚受病痛洗劫的妈妈显得十分疲惫,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搂着爸爸脖子。爸爸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抱着妈妈,爸爸把妈妈放在椅子上,叫我取剪刀、梳子。
爸爸轻轻梳,一缕一缕剪,剪成齐耳短发。爸爸抖抖衣襟上的头发,满意地说:嗯,我的技术不错,你更漂亮了。
我赶紧拿镜子让妈妈照。妈妈撩起眼皮看看镜子,想笑,却使不出笑的力气。
爸爸从妈妈背后探过头,嘴唇擦过妈妈的脸说:真好看,像仙女。
妈妈两腮涨得通红,头一歪,贴紧爸爸胸脯。
照相的打着手势,重复着:笑一笑,笑一笑,靠左,笑一笑……
我都笑得出了声,妈妈还是不笑。爸爸扒拉扒拉妈妈的刘海,摘了一朵南瓜花插在妈妈头上,妈妈羞涩地笑了……
我上了初中,油厂给爸爸分了房地基。等爸爸盖起新房,妈妈已经去世了。爸爸把全家福放大装框挂在新房里。
我成家后也裱了一张全家福。
如今,我们迁居西安二十多年,爸爸经常念叨老屋,念叨妈妈。每到妈妈的祭日,爸爸就催促我回去上坟,顺便看看舅舅、舅妈,看看老屋。
北山脚下的村庄都变了模样,唯独没变的是舅妈院墙上开得金黄的南瓜花和老屋墙上挂着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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