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下雨天,弟弟发来母亲在家包饺子的照片,青韭拌鲜肉,嫩白的饺子皮,还有母亲低头捏合的样子,旁边已经捏好了两排了,馅儿还有许多,母亲包得很专心,只看着指上的饺子,不知在想什么。门开着,屋外下着清凉的雨,有清冷的风,但隔着图片,我只嗅到了饺子的香味
安静的下雨天,弟弟发来母亲在家包饺子的照片,青韭拌鲜肉,嫩白的饺子皮,还有母亲低头捏合的样子,旁边已经捏好了两排了,馅儿还有许多,母亲包得很专心,只看着指上的饺子,不知在想什么。门开着,屋外下着清凉的雨,有清冷的风,但隔着图片,我只嗅到了饺子的香味,还有母亲身上温暖的气息,分外安心。娴静的光阴里,母亲是那引针绣花人,不声不响,将平淡如水的日子织素为锦。我常说“忧伤与治愈之间只差母亲煮的一顿饭了。”纵使三九寒冬,冰深数尺,母亲煲煮的汤饭,家的馨香,就是那炙烈火光,熨偎着我漂泊的心。
一直在寻找一种书写方式,来描述她的逼真。
细想起来,她真的是本传奇,身上有太多太多故事。二十几载光阴不长,却于我,是终生难以割舍无以回赠的亲情和恩情。
她有漂亮的双眼皮,弟弟遗传了她的基因,不少人说弟弟帅气,眼睛像偶像王力宏,炯炯有神;她有俊俏的脸型,圆巧的下巴,介于鹅蛋脸与瓜子脸之间,很柔和的轮廓线条,在嘴唇下方偏右的地方有颗小痣;她有亮泽的头发,丝丝分明,根根见底,多且顺,发质极好,很长了也不见毛糙分叉;她有好看的十指,骨节规整,巴掌适中,指甲盖大而平滑,规则饱满。
我见过她年轻时候的相片,短头发,骑在一头骆驼上,黑色小皮鞋,暗蓝色的制服,背后披风盖在骆驼身上,带着一顶帽子,斜着的,手里举着一把模型小手枪,浅笑着,眼睛迎着镜头,是个温和内敛却生动俏皮的美人。
这许多年过去了,我仍打心眼里觉得她漂亮,老时代的相片泛着旧,但她不旧。跟周围邻里乡亲姨子婶婶相比,自有一种静而不喧与世无争的从容气息,是一种叫做灵性的东西,藏在骨子里。她念书不多,但具有识书人所持有的“华”。我后来猜想那是缘于她体悟生活,谨小慎微,不肆意言论,辗转与人情世故中修来的“慧”。
她饮食作息极好,勤劳节俭。爱整洁,爱干净,简陋的屋子也能整理出舒服别致。有她在的空气里,是舒适的,是安心的。一物一具都饱满温情,一茶一饭都安稳熨帖。
她爱记录一些小事物,日常琐碎,有好几个小本子。我几年前给她买过一个电话本,带一只小笔。搬了数次住处都没遗失,走哪都带着,上面有亲朋好友的联系方式,还有我们姐弟三人一些重要的日子。
我时常气恼自己在相貌上怎么什么也没继承她的。却也感激在生活习惯上,她是我们的镜子,看着我们长大的长辈们都说我们从小就像她。
她一米六五的个子,百十来斤,很匀称的身材。然而她总嫌自己清简了,撑不起衣服,没有一股子阵仗,显得轻飘飘的,挡不住风雨。我们从不在她面前提“拒环肥,崇燕瘦”的相关词语。“减肥”两个字,她是反感的,不管男孩女孩,个子矮不漂亮没关系,一餐能呼啦啦吃下两碗白米饭,看起来皮紧肉实才最讨喜。这是她一向夸赞人的标准。
岁月长河汨约湾湾,我们越来越像。都不喜欢热闹,与繁华格格不入,迷恋一个人的浮世清欢,一个人的自由洒然。
她很“宅”,尽管这个词多用来形容年轻人。用在她身上是贴切的。一杯茶,二两毛线团,某个电视连续剧,屋子哪一处乱了,要给狗弄些什么吃的,几号买的菜......她都上心,都精心。她的同龄人,闲时三五好友打打麻将,吃完晚饭出门跳跳广场舞。她不,她觉得没什么趣,除了出门买必需品,家院子里的几处小园地远比外面的车水马龙更吸引她的注意力。最多约几个朋友来家里喝喝新茶,聊聊家常琐碎,再者,新学的几种织毛线的花样。家里的毛线拖鞋、棉鞋,人均不愁。毛衣她是不织的,她看到外面小女孩穿的薄棉衫时尚漂亮,也指给我们看让我们买那样的。
怕她寂寞,我们教会了她玩微信。建了一个家族群,天南地北的兄弟姐妹都汇聚了,自她学会之后,也成了爪机一族。她不会拼音,我们便将输入键盘给她调成了语音或手写模式。她偏爱手写,说可以帮她记起许多忘了的汉字。她不懂表情包的含义,我们便一个个指出特征和场景跟她解释。遇到高兴事,也嚷嚷着要发到朋友圈。消息提示音是她的信报使,一定不让我们设置成振动,无论多频繁,不间断的响到半夜,她也要爬起来看。洗衣做饭都把手机揣兜里,电视节目都不怎么看了。我们在外,她也很少打电话了,统统发微信语音。
回家前,只要提前说一声,不论是离家多久,三五七天还是三月半载,房前屋后,用顺手的东西,一一都仍是在家时的模样,不曾沾上灰尘,不曾有陈旧的气味。床单被褥一定是刚洗过的,棉被枕头一定是晾晒好了的,睡衣拖鞋一定是新找出来的,甚至是以前穿过的旧衣服,都洗净叠放在床头了......一切,只因为我们回来时会用得到。
她有一项妙不可言的估算能力,我心悦诚服。她很会掐算我或姐姐到家的时间点。只要我们跟她报备一声回家时出发的时间,没说我们的乘车方式,也没说途中交通是否拥堵,但她总能很准时地从家院子里出来,在屋前面的岔路口,碰上正好回来的我们,大老远就看着我们走来。劝过她许多次,就在屋里坐着,等我们便是。干嘛硬要跑出去候着,天晴撑着太阳伞下雨撑着雨伞。我怀疑她是不是用隔一会儿出来瞅瞅隔一会儿出来瞅瞅这种方式逮我们,不然哪能总掐算得那么凑巧?可是她否认了,还给我分析她哪个时间段干些啥了,约莫该到我们回来的点了,才出来看看的。是经验总结出来的。开始我不信,但后来我信了。有好几次我跟她一起,按她的方式出门逮姐姐,一逮一个着,就服了。更加妙不可言的还是那种到家门口看到有人盼着的感觉,极好,极亲切,满心窝里都是欢喜,每每有假期都归心似箭。
她是岁月赠与我们的一抹霞光暖景,在夕阳薄暮处辉映成一幅炊烟人家的素朴剪影。永远是安心、安稳。
无论什么时候,在哪里,得空必回家。她在,不远行。别人说我长不大,有恋家癖。我笑笑不说话。我知道我的依赖来源于心理,而并非不自立。小时候,外界称呼我们为留守儿童。我需要的不过是把小时候的寂寞弥补回来。
她做的一手好菜,白面条都鲜香味美。蒸鱼煲汤堪称一绝,高考那年,我们没住宿舍,体重一路飙升到一百三十几斤。对鱼肉鲜汤更是养成一种痴迷,在外饮食,常常食不知味,许久,熬不住馋,冲那汤菜,也一定要跑回家一趟的。
在家里的日子,我喜欢跟在她后面,跟进跟出。总好奇她接下来做什么,虽然知道是一些日复一日的零碎家务,但还是跟着,一会儿不见她,必房前堂后喊一声。她说了在干啥,我听了,不需要我帮忙的,就进屋呆着。过会儿又出来喊一声。
然而,却总有一些东西悄然流逝。
倏忽间几年光景呼啸而过,她眼窝逐渐深陷,容颜逐渐苍老,两鬓逐渐花白,双手逐渐暗黄。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求时光慢些吧!甚至惊恐夜尽天明。我发觉时光的剑刃尤其无情。摩挲过草木、物与人,凉薄得发冷。春更秋替,夏去冬来,纵使叶会再盛,花会再开,可那人的鬓间霜丝,却终是无法由黑逆白。
她说眼睛再看不清小字了,出门周转两趟公交就要卧床休整一天了。我开始忌惮冬天太冷,夏天太热,雨天太长,秋风太干。她的一点小病痛都令我寝食难安忧心忡忡。我杞人忧天胡思乱想只因我无法想象没有她我们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曾几何时,我劝自己与光阴化干戈为玉帛,但念及她,难泯胸躯忧愤,我恨不能与光阴兵戎相抵鱼死网破。
曾经,随着我们学业的步伐,也辗转搬过几次家。乡村也好,都市也罢,她淡宁的心性从不曾改变,坊间流言不撺掇,左邻右舍,不过分热络,也不多话,却总能引人倾诉心里淤塞的事。
她说,生活,幸福的一个样,不幸的千万种。挺挺就过来了。我家的“过来”得助于几位贵人。我们都知道。她不提,怕我们有压力。但很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拥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都是人情,我们必须感恩铭记。
思及从前的艰辛,一个女人,三个孩子。艰难困苦比肩接踵,有众亲责难冷语相指的时候,有生活穷窘捉襟见肘的时候,有势单力薄阿谀逢迎的时候,有矛盾激化分崩离析的时候,有前路茫茫惶然无措的时候,有命悬一线呼天抢地的时候......凡此种种,悲、离、苦、恨、痛,心酸血泪都经历过,都实实在在地烙印在时光里。为了我们背负人情债务,忍气吞声,我至今没有听她喊过一个累。没有埋怨,没有叫骂,只一味往前走,寻找那个不知尽头的出路。她从不向我们诉苦,从不,小的时候没有,现在我们长大了,也没有。以致于我们会误以为那一路走过来她不辛苦。但是,怎么可能不辛苦,怎么可能呢?回顾她前半辈子,我都不敢深想,稍稍一瞥,就足以令我害怕,令我惶恐。我感慨,我愤怒,我敬畏,我怜惜,我,揪心的疼。
我并不想长篇叙论她的不幸,那本书太厚,我的字太薄。我知道她也是不愿意回忆的。血淋淋的伤疤已渐数结痂,重新剖开,太残忍。我只想好好记录她的现在和将来。她感觉幸福轻松的时刻。
我和姐姐毕业后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她比任何人都高兴,看得见的喜上眉梢。她直到现在还时常自言自语地说,再到开学,就不用缴学费了!
读过一句话,父母尚在苟且,我怎敢偷欢?又怎敢贪安?
她是我们的父,我们的母,我们的恩人。
那样的她,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余途漫漫,我文字当中的所有花月风景,皆是过眼烟云。独她,是我的风物日常,与日月长久,与山河固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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