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屋外风呼呼地吹着,我跟小伙伴们在堂屋里跳房子,一会儿单脚前跳,一会儿双脚着地。我们叽叽叽喳喳地争论着,说有人踩线了,有人脚没定
冬天屋外风呼呼地吹着,我跟小伙伴们在堂屋里跳房子,一会儿单脚前跳,一会儿双脚着地。我们叽叽叽喳喳地争论着,说有人踩线了,有人脚没定住。忽然屋内传来妈妈喊我进屋的呼声,我推开门,母亲让我脱下鞋,“看你的鞋穿成什么样了,唉哟,脚又长大了,快,来比比”。母亲拿着几个鞋样,一个一个地贴到我脚底比大小,摸得我脚痒痒的,我忍不住往后缩。“得做双新棉鞋,还得做两双单鞋,翻春了再穿,脚越长越大,鞋样得大一些”,妈妈边说着边比划,选定了几张鞋样。我知道,我又要有新鞋穿了。
秋天的天气总是那么清爽,蓝蓝的天空显得高远空灵,几朵白云如棉花糖般浮在其中,纹丝不动。山谷中清无一尘,对山的绿树和青瓦,清翠分明地映入眼中。偶尔一声鸡叫或犬吠,或者挂在牛身上的铃声响起,才惊觉山谷中还有人家。母亲背着一捆苎麻,慢慢地爬上坡到了地坝上。剥下皮,用一竹片刮去皮上的青色,一条条雪白的苎麻在一堆青未丛中脱离出来。刮净的苎麻放进大锅中,烧上熊熊的大火,锅中热汽沸腾着,冒出浓浓的白汽。煮后的苎麻被捞出,整整齐齐地挂到竹杆上,冒着汽的水还在慢慢往下滴。干燥后的苎麻在母亲手中被撕成细丝,一缕缕的捆成一个雪白的“8”字,放到了簸箕中,静等着冬天的到来。
棕树细细的树杆上,一圈一圈割下棕衣的刀痕,层层上升。上端粗大蓬松的棕衣间,稀疏的棕叶梗努力向外延伸,如巨大的绿色手掌般的棕叶伸展开,承接着空中的雨水,或洒下的阳光。金黄的棕树籽已经熟透,分散得很开。伯伯带着弯月般的漆刀,搭起高高的木梯,在棕树的晃动中爬上树,一刀一刀地割下片片棕衣,棕树上增加了几道新鲜的刀痕。剃下棕梗,棕色的如网状般的棕衣在母亲手中铺平伸展开,烧得半熟的洋芋将片片棕衣层层地粘上,再平整地贴到板壁上,一块紧挨着一块,板壁仿佛穿上了厚厚的蓑衣。棕衣的网眼被连住,形成了一块紧致厚实的棕色的板,棕板干透后,被放入到簸箕中,静等着冬天的到来。
当清晨白菜绿油油的叶上铺了一层霜时,当漆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当苞谷叶已经垂下开始腐烂时,当森林里铺上厚厚的一层落叶已不再平整,是的,冬天终于来了。火坑里熊熊燃烧着的柴火,使得三角架上的鼎罐喷着热汽。母亲和着几个婶婶嫂子,边摆着龙门阵边挽起裤脚,麻丝在膝盖上被伸展的手掌搓动,变成一根结实的麻绳。鞋样放到从簸箕里拿出的棕板上,用针线来回穿过几次固定住,母亲手中的剪刀沿着鞋样一路游走,鞋底的初样就此成型。上次做鞋剩下的零碎的各种颜色的布条,被一块一块地铺放整齐均匀,一块雪白的布盖上后,母亲沿着鞋底边沿一针一针地密密地缝上。搓好的麻绳细细的头部穿过针眼,尾部打上结,纳鞋底这个做鞋最难,也是最关键的环节开始了。母亲戴上顶针环,长长的针在额头捋捋,针吃力地扎进鞋底,从另一边探出半身。母亲再使劲拔出针,麻绳绷得笔直,鞋底一个一个下陷的小圆坑整整齐齐地排列开来。
火坑里往往会烧几个洋芋,烧熟的洋芋灰色的皮被剥开后,金黄的洋芋冒出诱人的香味。我津津有味地吃着,母亲不吃,只是笑着看看我,仍然纳着鞋底。鞋底正中慢慢出现了一个菱形的花纹,大菱形由四个小菱形组成,看着很好看,且粗大突出的边沿让人不易滑倒。当母亲纳完最后一针,打上结,用嘴咬断多余的麻绳后,白色的鞋底厚实沉重,平整均匀。母亲将鞋底在我脚掌下比了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窗外寒风一直不停,薄薄的窗户纸直抖动,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破。但屋内温暖又平静,一壁之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寒风没有新鞋穿,所以只好不长脚,我有母亲做的鞋,所以我不会感到寒冷。
一块青色的,有一条条排列整齐的棱的鞋面布,被从中对折,按着鞋面样纸,被一模一样地剪了下来。背面被刷上一层米糊,再紧紧粘上一层白布。干燥变硬的鞋面剪去多余的白布后,母亲拿出一根细针,针眼里穿上细细的青线,沿着边沿一针一针地收边。一条窄窄的青色布条沿着鞋口包住边沿,针脚整齐均匀地缝上,鞋口变得非常平整美观。两个鞋耳一边一个对称地分布着,像两只眼睛,当能收缩的松紧布被缝上后,单鞋青色的鞋面已经完成。而棉鞋的鞋底鞋面都会铺上一层棉花,柔软的棉花虽然暖和,但大大增加了做鞋时的难度。针穿过拔出会更吃力,鞋面更复杂,且变厚后也不太易平整服帖。但在母亲她们的笑谈中,在暖融融的火坑边,它变得既平整又好看,规规矩矩。
鞋底终于和鞋面相会,母亲从里面一点一点地将它们紧紧连在一起,先是前端,再是后跟。当它们浑然一体的时候,白色的鞋底上青色的鞋面静静地立着,黑白分明。在熊熊燃烧的柴火吐出的红红火光中,在母亲的手掌上,仿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张开的鞋口企盼着我的双脚。我脱下旧鞋,穿上它们,却不舍得往地下踩。棉鞋紧握住我的脚,直到脚踝上,当我终于踩在地上后,仿佛是站在柔软的云端。我小心奕奕,轻轻的趔趔趄趄地走了几步,完全感觉不到大地的冰冷和硬度。我赶紧把新鞋脱下,换上旧鞋,飞也似地跑进房中,将新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下,身后传来父母会意的笑声。我要在最重要的时候,在最隆重的场合,以最虔诚的心,在伙伴们羡慕的闪闪眼光中,展示出她最朴素的美。
母亲给了我一双脚,让我走出了大山,走南闯北,使我欣赏到了更多的美景,结识到了更多的朋友。我的眼光不再局限于大山背后,我的脚步不再停留在山川石涧,我的双耳听到的不再是乡音俚语。路途有坎坷,有艰险,有挫折,有风雨,但母亲给了我一双新布鞋。我不再觉得寒冷,不再觉得孤独,不再觉得无助。荆棘剌不到我,石子挭不到我,雨水淋不到我,寒风吹不到我。当困难来临,使我有战胜它的勇气,当遇到挫折,使我有克服它的力量,当我无助的时候,使我有坚定走下去的动力。
寒风可以恣意肆虐,因为它没有母亲的新鞋。我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那温暖的木屋,那一针一线精心细致缝制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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