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如乡村

发布时间: 2018-03-19 23:03:35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散文 点击: 121

一、上学的日子 母亲是小学老师,小时候,我随她度过了一段乡村小学的日子。 学校是整个大队唯一的一所小学,七个自然村的孩子都在这所学校读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总共有近两百个学生,学校只有五位老师,除了校长王老师和她,其他三位都是从各个村里聘请的民办教师。

彼如乡村

  一、上学的日子

  母亲是小学老师,小时候,我随她度过了一段乡村小学的日子。

  学校是整个大队唯一的一所小学,七个自然村的孩子都在这所学校读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总共有近两百个学生,学校只有五位老师,除了校长王老师和她,其他三位都是从各个村里聘请的民办教师。

  从石磨村出来,穿过一条土路,爬上一小段缓坡,就是学校的地盘了。长方形的一大块平地,是学校的操场,从操场中央穿过,登上青石板镶嵌的台阶,就是学校的教室了。教室全都是木头架子、瓦屋面,是个典型四合院,正对面那栋有两层,楼上是五年级的教室,楼下靠右边是校长的宿舍,宿舍有两间,里间是他的房间,外间是学校办公室,那个唯一可以看时间的吊钟就挂在外面这间房屋正对面的墙上。其余三面都是教室,妈妈带着我们四姊妹就住在左边教室最边上的角落里。

  教室是用土坯建盖的,柱子和梁都是从山上砍来的大树的原料,黑板也是几块木板用钉子钉在一起,刷上村里的土漆,用两个支架墩在上面。课桌更是简单,宽一点的木板钉起来做桌,稍微窄一点的做凳子。每一套课桌可以坐四个人,一个教室有四个组,每组恰好四个人。四个人的凳子桌子都是连起来的,,只要一个在凳子上乱动,其他三人也别想写字。

  农村学校的冬天好像特别冷,每天早上我和哥哥姐姐就得早早起床,把每个教室里的火塘点燃。有的时候,柴禾没有干透,我们得跪下去,对着火洞口用嘴吹,直到红苗高高串起,滚滚浓烟从教室的房顶上冒出,才能回家洗脸,洗过脸还得检查一遍,用棍子戳一下上面的碳,碳才会烧得彤红,学生们到学校的时候,浓烟已经散去,火塘里的火苗已经在跳跃了,教室里温暖了起来。

  这个燃火的工作是我妈命令我们做的,整个冬天,无论天气多么寒冷、被子多么暖和,我妈一叫,我们就得急急忙忙起床。如果晚了,浓烟滚滚,教室里没法待人,如果太早,又白白浪费了煤炭。

  学校的生活是从每天早晨的钟声开始的,伴着“当、当”的响,寂静的校园一下喧闹起来。当时的钟其实只是一块长长的铁,上面有个洞,用一根铁丝挂在学校正面高高的柱子上,敲钟的是一根钢筋,手拿的地方弯出一个柄。

  我记得早操、自习和上课的钟声是有区别的,但是究竟敲几下,我已经忘了。总之,随着早操钟声敲响,大家排好队,围着操场跑步。干季的时候,没有水,老师还会带着我们到学校后面的海坝里跑,整个无水的季节,海坝里跑出了一个明显的大圈。由于人多,时间一长,海坝里的土就被我们踩得非常结实,用荒耙都挖不动。现在想起来,我们就像一条条围着海坝游动的鱼。

  对父母的尊重在农村孩子眼里就是不可以叫自己爹妈的名字,甚至同音都不可以。有一个同学,他的父亲叫尹朝阳,高老师教音乐的时候,有一首歌里有一句歌词:红星映朝阳,映朝阳……唱到这句的时候,这个同学立马把嘴闭得紧紧的,高老师奇怪了,问了很多遍他就是不说话,最后一个邻居家的同学才举手说,老师,老师,他爹叫尹朝阳。下课后,几个老师聚在一起,把这件事当笑话讲,我听到后,记住了同学父亲的名字,却根本记不得这个同学叫什么。

  父母的名字如此神圣,调皮的农村孩子也就经常喊别人父母的名字取乐,吵架的时候喊,开玩笑的时候也喊。有一次我妈上课,讲反义词,她说“上”的反义词是“下”,“高”的反义词是“低”,以此,“长”对“短”、“左”对“右”、“漂亮”对“丑陋”、“懒惰”对“勤劳”。下课后,我妈才回到屋里喝杯水的功夫,两个男生就打架了,原来有一个男生的妈妈名叫柴小左,另一个男生在教室里大叫,你们说,柴大右的反义词是什么?其他人齐声回答:柴小左,柴小左的儿子一拳上去,打得那个男生口鼻流血。

  由于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到过,我们对课文的理解有些困难。记得有一篇课文是一个谜语:队里又添一头牛,不会吃草爱喝油,突突突突跑得快,耕起地来是能手。无论我妈怎么解释,我们就是瞪着一双眼睛傻乎乎看着她。直到有一天,生产队从公社上调来一辆拖拉机犁地,我妈急忙带着我们去看,我们才恍然大悟。说到拖拉机,村里赵奶奶还闹过一个笑话,那是拖拉机第一次到村里,一天就耕了快五十亩地,赵奶奶听说后,急忙从家里抱了一捆包谷杆,扭着她的小脚颠颠送去,开拖拉机的陈师傅说,老人家,它不吃草!赵奶奶问,不吃草么吃什么?陈师傅说,吃油。赵奶奶心疼,说,油么,唉,一年到头好容易宰头猪,食品组拿掉一半,剩不得多大点了。陈师傅笑得腰都弯了下去。

  那个年代的乡村,什么都新鲜,什么都稀奇。讲到《电的用处大》那课,我妈给我们讲:电的用处大,水电站、火电站,都可以发电。我们问,发电干什么啊?我妈告诉我们,有电就可以点电灯,可以看电影,就不用点煤油灯了,人家城里现在都是这样。同学们回家后,总会把学校里老师讲的新鲜事告诉家长。有一个叫杨永厚的同学跟他妈说了这件事,他妈笑嘻嘻地对了一句,还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呢,我们这里是楼上楼下、摸七摸八。

  乡村的课堂与城里不一样,老师管得不是很死,家离得近的学生甚至会带着弟弟妹妹来上学,有一个姓柴的女生,每天下午都是背着她一岁多的弟弟来上课,因为凳子是连在一起的,坐上去不方便,每堂课她都是背着弟弟,站着听。有时候弟弟哭了,她就悄悄跑出去,把弟弟哄乖才又进来。常常老师讲课的间隙,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小强,乖乖,听姐姐的话,不要哭了,晚上回去,姐姐给你搅稀饭吃,你再哭,老师不让姐姐读书了。她每天就这样站着听课,有时候弟弟睡着了,我妈会让她把弟弟放在长凳子上,用背兜盖好,让她歇一会。这个女孩后来听说考上了大学,当了老师,后来还到另一个乡镇中学做了校长。

  中午放学的时候,离家近的同学回家吃饭,离家远的回不去,学校也没有食堂,早上上学的时候,他们会从家里带饭来。用一个饭盒装着,中午的时候,把饭盒放在火塘上热热就吃了。也有不少同学连饭都没有,用背箩背着一些洋芋,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放在火塘里闷着,一放学,将洋芋丢进背箩,使劲摇,把表皮的灰摇掉,再用一块小竹片仔细刮干净,就吃了。条件好一点的,会带一点包谷面和豆面做的酱,蘸着吃。我记得,同学们的嘴常常黑乎乎的,手也很脏,冬天的时候,满手的血裂子。

  有一年我妈忙不过来,把我送到城里给爸爸带。在城里读了一年的书回到乡下,我成了全校学生羡慕的对象,没事的时候,他们都爱围着我,听我讲城里的事。我告诉他们,城里不点煤油灯,点电灯,点灯不用火柴,用一根绳子一拉就来电了,可亮可亮了。我告诉他们,城里有自来水,在水管上一扭开关,水就会哗啦啦地淌下来,把嘴凑上去就可以痛痛快快喝个够。城里还有洗澡堂,可以舒舒服服洗个够。我告诉他们,城里有电影,我看过《红孩子》、《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等等,说到这里,我会骄傲地唱几句:红星闪闪,放光芒……上课的钟声常常在我夸夸其谈的时候不识时务地敲响,我们奔进教室,从两张课桌中间轻轻地跳进去,听陆老师讲1+1=2,2+2=4的时候,我的心就会飘到城里,想着城里那些有趣的新鲜事,回头看看同学们,他们也同我一样,一脸的向往。

  每天放学的时候,夕阳染红了大地,海坝中间的那条河金光闪闪,就像有许许多多的鱼在游来游去,同学们追着霞光一路打闹着回家。学校一下安静下来,如同一个饶舌的孩子被妈妈呵斥以后突然闭上了嘴,再也没有声响。我呆呆坐在门前,双手杵着下巴想,要是我们一家都能到城里,过那种不用挑水、砍柴的日子,该有多好啊!

  好容易放了署假,我妈又要到城里学习,只带着弟弟去,哥哥、姐姐和我依然留在学校,自己过日子。我们依然每天背水、砍柴,有时候我们会去河里洗衣服被子,我们光着脚,把被子放进河里漂,一阵风过来,被子被吹成一个大鼓包,按都按不下去。那个时候,我们的心里涨满了自由。

  开学了,学校又热闹起来,同学们都会穿得干干净净,偶尔有人添了新衣裳,是那种自家织的麻布衣裳,织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颜色,白黄白黄的,在农村太不经脏,多数女人会用青壳核桃的青皮煮成水,把衣裳染得黑黄黑黄的,这种颜色一年不洗也看不出。脚上的布鞋是千层底的,男生的是黑色、蓝色的剪子口,女生是红色、绿色的方口,这种鞋子好穿,也耐穿,就是下雨的时候鞋底容易湿,湿了以后很难晒干。如果连天的雨,就得放在火塘边烤,不然新鞋子也会生霉捂烂。同学们用的书包也是白色的麻布做的,挑上一些花,也有一些勤快的妈妈们用碎布拼成各种花样,看上去很漂亮。书包的带子都做得宽宽的,背着一点都不累。也有些同学家里穷,根本没有书包,我见过尹家大坡的一个同学,每天用一个纸盒装上书端着来上学。

  多数同学读书很用心,他们知道要走出这个大山,读书是唯一的一条路。他们从课本里,对外面世界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憧憬,对那些稀奇古怪的新鲜事充满了向往。

  这所由庙改建而成的小学,安安静静坐落在石磨村的坟塘边,坐落在我的心里,虽然简陋,却给了我们一生的启迪和记忆。

  而我,三十多年后,再也找不见它。

  二、姑奶奶

  姑奶奶到姑爷爷家做童养媳的时候才6岁,个子很小,三寸金莲,脸盘子圆圆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让人想笑。两家是老亲,姑奶奶是她婆婆家那边的亲戚,两家都是地主,也算门当户对。

  婆婆在世的时候,姑奶奶在姑爷爷家日子还算好过,吃得饱穿得暖。婆婆会教她用笋叶纳鞋底、用旧布绣鞋垫,用麻杆抽丝纺线做麻布衣裳,也会教她洗衣做饭。做的最多的还是带弟弟妹妹,姑爷爷是家里老二,下面的弟弟妹妹几乎都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姑奶奶说,她其实是当丫鬟使的,在家里没有地位,弟弟妹妹的名字也是不准她随便叫的,通常都是叫小哥、小姐。不知道是遗传还是营养不足,或者是干活累伤了,姑奶奶的个子后来再也没有长高。

  姑奶奶做童养媳的时候,姑爷爷已经上学,高小毕业又住校去了,对这个童养媳也没有什么主张。初中毕业那年,姑奶奶十六七岁左右,家里就做主帮他们磕头,圆了房。

  姑奶奶二十岁左右,娘家开始败落,疼爱她的婆婆也病故了。姑爷爷成了地下党员,在宣威宝山一代,一边做教员,一边做地下工作,几乎不回家。姑奶奶的日子开始艰难,在家里的地位更加像个丫头,常常被大伯、大嫂欺负。她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吃穿都得看人脸色,更没有多余的钱供两个姑娘读书,最小的儿子,因为要延续家族香火,书倒是读了,但是8岁那年,忽然得肺病死了。加入党组织的姑爷爷,行踪不定,走南闯北,儿子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解放后,姑爷爷在另外一个县做了官。那一年,个子高大、仪表堂堂的姑爷爷终于回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同样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上别着一只钢笔的律师。做了官的姑爷爷对包办婚姻深恶痛绝,尤其是一字不识、个头矮小,根本没法交流的姑奶奶,所以带着律师打官司离婚来了。不知道那场官司怎么打的?也不知道生性柔弱的姑奶奶怎么应付的?反正后来婚是没有离成。只是那一场官司成了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聊头,因为在村里,甚至县里,姑爷爷是第一个请律师的人。多年以后,姑爷爷得肠癌死去,姑奶奶说,在法庭上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直流眼泪。

  姑爷爷没当了几年官,遇上了派性斗争,被划为“右派”,与当时的县委书记一起送到劳改农场劳改。右派帽子摘掉以后,姑爷爷恢复工作,到贸易公司当书记,就再也没有提过离婚,还把姑奶奶接到县里一起过日子。他们的两个女儿已经嫁给了当地的农民,有了五六个孩子,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

  为了表示对女儿的歉疚,也为了弥补老年生活的空虚,他们曾经带了个外孙来县里,但无论怎样用心看管,那孩子就是不愿读书。初中毕业就工作了,后来厂里改制买断工龄下岗回老家种地去了。

  年老的姑奶奶与姑爷爷相依为命,姑奶奶把全部心思放在姑爷爷身上,伺候得妥妥帖帖。离休在家的姑爷爷重新练起了书法,连同几个退休在家的老年人创办了老年书法大学,教书法、写碑文,逢年过节单位来慰问的时候,他会写上几个大字,偶尔还会拉拉二胡,哼几句唱腔。每到这个时候,姑奶奶总是静静站在一旁,续水、铺纸、拿笔,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曾经闹过离婚。

  姑爷爷得直肠癌死后,姑奶奶很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慢慢得了老年痴呆症,一次次走失,一次次被人送回来。我还接到他们家邻居的电话去找过几次。有一次,姑奶奶交电费出来走错了方向,摔进路旁的排水沟里,把胳膊摔断,送进医院医好后被她的女婿接回了老家。

  她死的头一年,我去看她,她已经认不出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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