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封信,作者:老舍。又一封信亢德兄:读示甚感!在今日,得远地故人书,诚大快事。可是在未读之前,又每每感到不安——还欠着你的文债,已催过两次了啊!这点不安,还决不是虚浮的只怕朋友挑眼生气,而是有些说不出的什么,在心的深处活动。算了吧,不便勉强去
又一封信
亢德兄:
读示甚感!在今日,得远地故人书,诚大快事。可是在未读之前,又每每感到不安——还欠着你的文债,已催过两次了啊!这点不安,还决不是虚浮的只怕朋友挑眼生气,而是有些说不出的什么,在心的深处活动。算了吧,不便勉强去说那不大容易说出的一点什么吧;反正你会想象出好些个事来,其中必含有请求原谅,心心相见,国事家事……而后,在原谅我之外,也许还得到一些妙微难言之感,而落几点泪。
勉强形容心境,有时候是自讨苦吃的;好吧,还是说些事实较为痛快。
从六月底,我就离开重庆,到西北绕了个不小的圈子;直到十二月中旬才回来。五个多月,没有给您写稿子,也没有给任何朋友写稿子。十年来,这是第一次脑子放假,完全作肉食动物的生活差不多半年!路上相当的辛苦,见了炕就想快睡,所以没法写作。加以,所见到的事虽是那么多,但是走马看花,并没看清楚任何一件;假若写出来,定是一笔胡涂账,就不如不写。因此,路上不能动笔,归来不想动笔,都是真情实话。
生平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一气走两万里呢?这么一想,可就自然而然的愿作出点东西来,留个纪念。但是,怎么写呢?写游记,我不内行;我没有达夫兄那样的笔。写故事,又并没听到什么。写报告,我最不注意数目字,而数目字又不是可以随便画的。写戏剧,不会。于是,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写一首长诗,比较有些偷手:什么都可以容纳,什么又都可以“暂且不提”。好,我就决定要写长诗。
可是,自从进了重庆,直到今天,我的长诗还没有头一个字。文协的会务,在我远征的期间,都仗着留在会里的友人们热心支持;我回来了,理当和他们换换班。这就花去许多时间。事情虽未必作得出,更不要说作得好,可是多跑腿,总显著合于有力出力的说法。此外,还须时时参加别的团体的会议;因文协是个民众团体,团体也有团体的朋友啊。跑路开会都是费时间的事,而时间又是那么铁面无私,决不给任何人一点情面,多借出一块几来。
在这么乱忙之中,还要写文章,因为不写就没有饭吃。啊!我可以想象到,看到这里,您必定笑了——这家伙可说走了嘴!敢情他不是不写,而是写了不给“我”呀!对,有您这么一想!不过,您还得听我慢慢的说。
现在写文章,简直是“挤”,不是“写”。战时首都的刊物与报纸,自然比别处多一些,那么要文章的地方也就多一些。这,其实也好办;要文章在他,写不写在我;我本用不着生挤硬作。不过,我并没有那个自由。要文章的既都是朋友,而且相距不远,可以时时来索取。好,我只有硬挤乱凑,别无办法。今天凑一千字一篇;明天凑一千五百字,又算一篇。写着十分伤心,不写又无法吃饭;我名之曰文章凌迟,死而后已!
您看,您是那么远,无从来坐索,怎能得到稿子呢?我并没忘了您,也没忘了应写些象样的东西,可是我长不出另一只手来,可以多写;也长不出另一个脑子,能够既快且好,
您也许说,不会找个清静地方藏起去吗?不行,我不能藏起去。说真的,我心里老这么想:今日的文艺不应离开抗战,今日的文艺工作者也不应图清静而离开社会。入山修道,我的文艺生活便脱了节。我的作品已被凌迟,不错;可是,我究竟没有闲着:写鼓词也好,写旧剧也好,有人要我就写,有用于抗战我就写。这样,写的不好是实情,我的心气可因此而越来越起劲;我觉得我的一段鼓词设若能鼓励了一些人去拚命抗战,就算尽了我的微薄的力量。假若我本来有成为莎士比亚的本事,而因为乱写粗制,耽误了一个中国的莎士比亚,我一点也不后悔伤心。是的,伟大作品的感动力强,收效必大,我知道。可是,在今日的抗战军民中,只略识之无,而想念书看报的正不知有多少万;能注意到他们,也不算错误。再说,在后方大都市里,书籍刊物的确是不少,但是前方的情形便大不相同一一大家简直找不到东西念。因此,顾及质的提高,固然有理;可是顾及量的增加,也不算罪过。我不能自居为多产的作家,因为事忙体弱,并不能下笔万言。我只求自己不偷懒,虽不能埋头写作,可是有工夫就写一点,希望所写的多少有点益处。
近来物价高涨,生活较前更为困难。不过,非到万不得已时,我总不至于放弃作家生活,而去干别的营业。请您放心,我一定有那么一天,给您寄点看得过去的东西;您应代为祷告:别生病,别改行!
向兄是在北碚教育部。何容兄则仍与我住在一处。匆匆,祝吉’
弟舍躬。十二,卅一。
载一九四○年二月《宇宙风》第二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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