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于就职前夕因不可抗力无法成行,极苦闷时以学书临字排解,偶见《松风阁》诗帖。《松》是书法作品,历来人们更加看重其造型艺术,对诗...
八月于就职前夕因不可抗力无法成行,极苦闷时以学书临字排解,偶见《松风阁》诗帖。《松》是书法作品,历来人们更加看重其造型艺术,对诗的文学造诣只寥寥数笔带过,只彰游山赏景思念故人云云。我之初见亦如此。学字时见黄庭坚书法大开大合,颇有趣味,兼具古意,苏轼戏称黄字为“死蛇挂树”,二人说笑,甚为有趣。然常读此诗,后又成诵,每每回味,愈加喜欢。昨夜寝中与友畅谈,叹《松》之意味悠长,略有感悟,今日文思我催,遂有此篇。
先敲出来:
松风阁
黄庭坚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
此阁筑在半山腰,能够俯瞰山下平原,古代亭阁多如此。黄庭坚与友游山,夜里滞留阁中,在阁上望天,可以看见箕、斗二宿被屋椽挡住,似为天边星宿与眼前屋椽相插。
我来名之意适然。
或许是废阁无名,或许是无名之阁,黄庭坚今天来了,就为它命名为松风阁。为什么是松风阁?且听下面诗句。
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
老松树高大魁梧,估计得有几百岁了;它为什么能够参天屹立,是因为斧头避开了它,手下留情,没有把它砍倒呀!此句讲的不只是松树,也是诗人自己。
黄庭坚,北宋文学家,书法家,也是一位在仕途上蹒跚前行的政治人物。他曾经考试不利,发榜时同住旅店的三位都中了,有人恸哭,有人哀叹,而黄庭坚饮酒看榜,沉静自若。数次上任,数度遭贬,有人偶遇贬谪的黄庭坚,众人评价他和做官时没什么不同,神采依旧。这里写松,实为写人,仕途崎岖,政敌虎视,也终究没有把黄庭坚这棵松树砍倒。
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
松树在风中呼啸,诗人听出了其中韵味,这分明是一支曲嘛!而且还是神女用五十根弦的瑟弹出来的,真道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听到了这样美妙的松韵,哪用得着泉水洗耳朵呢?洗耳是一个典故,讲的是许由的故事。相传许由为尧舜禹三代宗师,又传尧为让许由出山任职,屡次遣使说服。许由烦了,连听都不想听了,就自顾自地到泉水边洗耳朵。洗耳一为极力夸赞松风之曲美妙,二为寄托淡泊名利之思。
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
黄庭坚在此地谪居,遇到两三位慕名而来、志趣相投之友人,大家手头都不宽裕,却也买来酒食,置办一桌,几个人在席间酣醉。在山间游逛,景色开阔,松风相和,又有朋友一起聊天喝酒,好不闲适!真是两三位好人、贤人、妙人!
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
夜晚是没办法下山的。路陡、夜黑,就这么留宿在阁中了。几个人睡在僧人的毡子里,凑合凑合也就这么地了,没什么可讲究的。黄庭坚没睡着。他听见阁廊在雨中嘟嘟地响,雨不停,声不去。我写此篇,正是现在,屋外下雨。雨不大,却下了一天半夜,也许也会嘟嘟地响到明天早晨。如果心烦意乱,听到雨声大概会烦躁得睡不着吧?静下心来,雨声不也悦耳了吗?这时我如果睡不着,脑子里会想很多事情,好的事情,坏的事情,感叹一下一些坏事,用一些好事逗自己一开心。黄庭坚想的是什么呢?且看下文。
野僧旱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
他看到,也许是了解到居无定寺的僧人在这歉收的旱年难吃到饱饭,那僧人本来就不食酒肉,清心寡欲,连僧人都受了饥馑之苦,普通人又过的什么日子呢?但他凌晨远望,寒溪河那边有袅袅炊烟升起。看来人们也都各自找到存活的方法了,黄庭坚的思绪似乎又重回“关关难过关关过”这种赞叹里了。
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
但下一秒他又想到了长他八岁的好友、良师——苏轼,在去年驾鹤西去了。到写诗之时,恰过一年又一月。由一位好友想到另一位好友,同为“苏门四学士”的张耒要来看他,他不禁感叹:张耒要多久才能到我这里呢?
我与友人聊起此诗此句,也不住感慨。每每诵到此句,都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与奇异之感。人最强大的敌人是什么呢?不是坏运气、丑小人、遽恶病、孤苦恨,而是躯体的老去、生命力的衰微、不可抗拒的死亡。随着年龄渐长,身体机能越来越衰弱,我二十五而不能熬夜,身体莫名偶发疼痛,到了三十五、四十五、六十五、八十五会愈演愈烈吧?时间在稳定而坚定地流逝,纵使千般不舍、万般扑捉,也捉不住它的一个角、一律丝。听闻年轻人最大的幸运是有一位智慧长者陪伴成长,老年人则是有一位年轻人仍然爱他。假如你的二十岁、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都没有遇到爱你的人,朋友亲人接连死去,又不幸有一个不爱你的儿子或女儿,年富力强尚可维持,真个是:可叹晚景凄凉。但人不应该为未至的苦难唉声叹气,或许船到桥头自然直。假如一语成谶,也许只有学会豁达,萧洒人间走一回。所以我祝各位幸福。人的死是一件注定的事。人何时死也没人知道。人与活人世界的联系是什么?是在单位你的档案,是在人事局里你的资料,是在所遇之人脑海和口中你的近况。或许人类群居,交友访亲恋爱,都是为了在世界上插入一根根锚,它让你钉在人世间的大地上,不被北风一样的时间刮到无地。如果你的档案逸散了、资料烧毁了、亲友尽死了,独有你仍存世间,你的名还有人唤、你的事还有人传吗?或许这是古人对身后名执着的一个原因。人死,名未灭,或许就是你对抗死亡唯一的胜利。
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
从对生死的感叹中收回心智,黄庭坚开始陈述自己于瀑布旁、大白天能睡着;在古亭里、篆刻前能穿过石板看到蛟龙飞缠的事迹。这里面有一丝炫耀,有一丝淡然。经历了生命九分的时光,淡然处之已经是一种生活方式了。
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著友长周旋。
怎么能让我摆脱俗钝肉体的拘束,泛着舟,把我已死去、仍活着的诸友人们一股脑全载上,在水中长长回旋呢?
写到这句,诗人虽然天问如何摆脱肉体,实际上他在那一刻已然摆脱了肉体的束缚,一瞬间出现在一只舟上,身边有苏轼,有张耒,有已死的诸友,有尚没有死掉的诸友;他在那一瞬间脱离了生死,化作一缕精神,在记忆与想象的虚幻世界中,以无比真实的躯体与朋友们一下子聊完了永远也聊不完的全部话题。
再祝诸君安好。
辛丑年寒露后一日
文 北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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