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树老师为我的第二本诗集写序时,我尚未认识他。杨光治老师多次向我夸赞他人品文品好。但我寄稿过去时还是怕他不理睬,他毕竟是个名人...
朱先树老师为我的第二本诗集写序时,我尚未认识他。杨光治老师多次向我夸赞他人品文品好。但我寄稿过去时还是怕他不理睬,他毕竟是个名人啊。然而,一个月不到,便收到他的序文,信短但热情,解释信迟复原因,有电话号码,欢迎我来京。
鸿雁传书,礼尚往来。我不断地寄稿过去,他总是每信必复,既鼓励又中肯地批评。
“你的几首诗,可读都在于立意,而在艺术表达上,除了目的性外,灵动性似还弱些,把新锐的东西表现得较为平实了。”
“诗思还要广阔些更好,精巧的工艺品是美,宏伟的建筑设计也是美,二美同在,但功利的选择是在后者。这不是要你改变什么,而是要你理解美的相对存在性及其价值不同。”
“潜心于自己的写作,广涉博取,但不要太在乎别人的眼色,否则太累,也难于成就自己。神经纤细会对周围事物敏感,酿成艺术的香醇,但过于纤弱则是会受伤的。”
他的谆谆教导给我极大的鼓舞,使我相信他便是上帝派来做我老师的人。1998年9月,我等来了上京的机会。火车清晨5点到京,我打的到他家楼下时,天刚刚亮,不敢太早上去打扰,便把行李箱放在石凳上,在花园赏花。玫瑰开在清晨,更加娇艳美丽。我扶花闻香,独自享受浪漫。而当我转身,发现行李箱不见了。
行李箱装有我去开会的资料,一般人得到是垃圾,但对我很重要。所以,初见老师.来不及打量他,我便开始哭诉遭遇。他马上陪我下楼寻找。转来转去,问了好几个人,又往附近的巷子里窜。东西当然找不回,但我渐渐地平静了。老师有让人宁静的魅力。他清瘦、清高,声音清亮,额上的皱纹像溪流。他亲切、谦逊、温和,使我觉得他像亲人,而不是什么名人。他买来早餐,让我先吃。我的鞋坏了,领我去补。啰嗦地介绍附近的旅馆,让我选择。夜晚我从他家出来,定要送我。我只顾说话不看路,常被他提醒前面有柱子,有积水,有石阶。
可能因我尚存几分稚气,也可能出于对我的同情,不仅老师,连他的夫人李宝云阿姨也对我很好。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们宽容关爱,我便更无拘无束。我们很快便熟悉起来。我喊老师不带姓,好像我是他惟一的学生,他是我惟一的老师。同样地,姨也像是我一人的,若别人也简称她为“姨”,我会嫉妒。我喜欢这甜蜜的错觉。姨与我母亲同龄,性格也颇相似,有几分阳刚之气,而我与母亲不能沟通的能与她沟通,她能传达给我人生的经验,我对她更多一分敬意。在姨面前,我更容易忘记老师是名人。
我第二次上京,买一把青菜便登门。而姨说:“你还是客气了,朱江回来(朱江:老师之子),从不买东西,只说妈——,我想吃什么什么。”第三次,索性住在他家,霸占书房。我回到珠海仍常打电话“骚扰”。熟悉后,老师也不客气,常常责备我性格大大咧咧的,处世无经验,不敢交际,见识面窄,批评我过于情绪化,以及我的理想主义。而我总顶嘴辩白,一反击便滔滔不绝。最后,总是他以沉默的方式挂出免战牌,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待我冷静,哪怕暗地里承认他对,表面我也不认错。我有点“欺负”老师脾气太好。姨最爱看我与老师“吵架”,她好做公正的法官,时而替他说话,时而又庇护我。姨熟透了老师的思维方式,能对他的长篇大论做简单明了的概括。
热情能干的姨是家长,好像太阳,把家里照得温暖光亮。可爱的小孙女像月亮,给家人以温柔的心情。在家中,老师没地位,但最幸福,不用操心,想写作就进书房去。他不懂逗小孙女,只会握住她的手说:“来,让爷爷亲亲。”厅中对着电视机的柔软的长沙发是姨的专座,她身体不好,躺在上面还是不太舒服,但是安慰。假若老师先坐在沙发上,姨一出来,他便马上让座。一起散步时,当姨增生的骨质又引起疼痛,他会停下来替她捶背。宽敞的书房是老师的,六七个书柜摆满整整齐齐的书籍,大部分是诗集,像一排排列队站岗的士兵,等候首长来检阅。而同样是编审的姨,常年在卧室里的写字台看稿,光线不足,靠近厅中电视机,常常是刚放下家务拿起书稿,未看几页,门铃或电话又响。据我观察,他们一点也不懂浪漫,但长期以来相濡以沫、共甘同苦、互敬互爱所建立的深厚感情,却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老师从人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文化部艺术局工作。那段时间他最大的收获应该是与姨结婚,他内向温和,稳重沉静,姨开朗豁达,果断干练,一个学中文,一个学戏剧,互补又同道,简直是天仙配。
1971年,文化大革命后重新分配工作,他去商务印书馆哲学编辑室研究西方哲学。这段经历把他的世界观修炼得更加笔直,他总是辨证地看问题,冷静又客观,为他后来长于对诗坛作全景式关照打下扎实的基础。1978年起,他在诗刊社搞理论编辑,二十多年来,写了大量评论文章,对新时期中国新诗的现状和发展趋势进行探索。他是“上园派”诗评家的代表之一,其他有阿红、吕进、杨光治、叶橹、袁忠岳等。他们主张稳健的开放,尊重诗歌创作的艺术事实和新诗自身的文体规律,对新诗文体规律的总结和新时期诗歌创作与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当年,左右不讨好地结束了有关朦胧诗之争的持久战。老师还长期负责诗刊刊授工作,扶持了不少新人。翻开他的著作目录,便可见到诗坛上熟悉的名字:叶延滨、林希、李钢、傅天琳、李松涛、李自国,赵恺、韩作荣、胡鸿、华舒……好一片美丽的花。
老师身在诗坛重要位置,研究诗歌的流派、著作和发展,对中国新诗创作进行年度概评,而我以为,他对诗歌普及工作所作的贡献更为可敬。《假如你想作个诗人》、《诗的基础理论与技巧》、《诗歌创作技巧百例》等著作都是为广大诗歌爱好者和诗的初学者而编著的,前者曾是80年代重庆出版社的畅销书之一。
“我由于工作关系,接触不少年轻的爱好诗歌的朋友。他们爱读诗,也喜欢写诗,但其中许多人对诗的了解和对诗歌创作的知识并不多。因而往往处于一种盲目状态,他们读诗一般只凭直感,判断是非的标准也很简单:“好”或“不好”,或者说对某首诗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而对诗歌作品本身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自己写的诗,自我感觉都很良好,而给别人看却又不能得到认可,他们投寄稿件到编辑部又难于发表,甚至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于是他们苦恼,或者怨天尤人,或者怀疑自己是否是这块料子。因而对诗失去信心,甚至逐渐失去了对诗的兴趣,这不能不说是诗的损失。” (《诗歌创作技巧百例》后记)
从这段话,就可以看出老师满怀振兴诗坛的愿望,以及对广大诗歌爱好者的热爱。
“说老实话,作为编辑,天天读作者的来稿来信,眼睛都起茧子了,一般也难于动情,而经常又要接待来访,送往迎来,也变得无动于衷,遇与未遇也不大当回事。”(摘自《给天才以生长的泥土》一文)
编辑工作,确实辛苦忙碌,十分繁琐,然而老师责任感很强,又善解人意,处处替作者着想,总是轻易被作者的真诚所感动,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人家从那么远来,能不……”这已成为他日常的口头禅。
老师平易近人,对工作兢兢业业,向来是有口皆碑的。1992年,他患胃癌,手术割去胃的五分之四。那时,他以为生命接近终点,在病床上还替作者写序,不想人生留下遗憾。那时,熟悉或不熟悉的诗友,从刊物得知他患病的消息,从全国各地寄来慰问信或钱物,像雪片一样多,惹得他一次次热泪盈眶。一个失业的湖南女工,也寄来20元钱……后来他回赠了一批书籍。
他是胡鸿的诗歌老师,曾替她的一本诗集写赏析,评介“她的诗把忧伤写得这样美丽,又把美丽写得如此优伤。”胡鸿在世纪末给一位肝癌患者献上一份爱心,对方用垂死的生命拯救了她的诗心,胡鸿热泪再次涌起。我流着热泪阅读有关文字,以为这是诗的力量,更是爱的火炬的传递!
老师的著作,没有咄咄逼人的气焰,不像某些名家的文章卖弄多于传授。他只是纯粹地传授知识,给人豁然开朗的清澈感。翻开他的著作,我便为他文笔的亲切所感动,为他的理性之光所迷醉。他出版的书早已销完,有两三部书稿因如今出版业与经济挂钩而暂时“难产”,我很为今天一些诗歌朋友没机缘读到他的著作而可惜。我想拥有他的全部著作,而他的样书不多,不能每本送我,有些我只能借读。我摘录他的诗论精华,打印成册,寄赠一些诗友。给诗友的复信中也常引用老师的话,“寻找自我与现实的交叉点”,“应坚持自我,不能盲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山头,哪怕这个山头很小,”“切忌踩着别人的脚印走。艺术上一个作品重复了,就是废品。”“一首诗的好坏主要看思想与艺术的统一,题材对诗来说并不是重要的,而重要的是如何去表现……”老师知道后很感动,把我借还的样书奖给我。我记得那时我气得流泪,直蹬脚,因为昨晚为抄完那本书我三更未睡。老师有点不知所措地说:“你看,这个高立宪,赠书给她还不高兴!”
老师以诗评家成名。其实他也写过现代诗和古体诗,中学时就发表过诗作,一首诗能赚两元钱稿费。我看过他大学时的照片,那时的他看起来很纯洁。俊秀文静,目光温顺,头发乌黑浓密,很有文人气质。但有几分清苦的童年带来的忧郁。我相信,老师的清高、善良、温和将贯穿他的一生。他患胃癌时曾经头发全部秃光,康复后又奇迹般长出满头黑发。我对姨说,若我开始习诗时就认识老师,可能我早就成名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假若能早日相识,在老师与疾病作斗争,在姨忧心如焚地奔波之时,或许我能分担一份痛苦,至少也会成为那些关心他的诗友们中的一员。而我认识老师时,他那自然美丽的卷发已经花白;每次相见,他最大的变化是头发又少了。这令我在背后伤感。与老师相聚的日子,点点滴滴都烙印在我的心中,我温暖地思念他们,同时也思念姨所述说的那人,在9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借着烛光,他伏在书桌上奋笔疾书至三更……他领回一群学生,挤满屋角和床铺,包饺子,嘻嘻哈哈……
老师生活俭朴,穿衣不太讲究,如今仍保持每天喝粥的习惯。长期以来,他埋头工作便废寝忘食,无论多迟下班也要赶公交车回家自己煮食,他从不自上馆子,经常下午两三点才吃中餐,他从未丢掉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优良作风,这源于他出生在一个贫苦家庭,做过苦力,捱过贫困,而且经历过亲人尽失的悲痛。惟一的哥哥被国民党抓去当兵,一去不回。家在河畔,父亲以拉纤为生,屋无一间,地无一垄,住的是茅房。他小小年纪便去帮拉小纤。如果不是解放,共产党动员贫农孩子上学校,他不可能成为今天著名的诗评家,而是极有可能是另一名纤夫。当时,因课本缺乏,没有一二年级的课本,他便从三年级读起。双亲四五十岁才生他的,在他读高中时,他们已年老体弱,无法多挣口粮,更是常常挨饿。1960年,父亲病饿而死。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中国人民大学时,母亲正患重病在床。母亲是他惟一活着的亲人,她在病中他怎能离开?他想放弃上京求学的机会,在家陪伴和照顾母亲,而母亲非要他去不可。一个搪瓷茶缸盛着的半碗饭,便是他从四川到北京两日两夜的全部粮食;他所带的包裹,仅一条没有外罩的旧棉絮。进了大学,学校发助学金、粮票,常年挨饿的他俨然是进入了天堂,十分感激党的恩情。可是不久,传来母亲挨饿病死的消息……我看过老师去年回乡的照片,其中好几张是他站在父母的坟墓前照的。芳草萋萋,绵绵情怀,只化一声呜咽。在失去最后一个亲人之后,在漫长的岁月里,共产党就是他的亲人,姨就是他的亲人,广大爱好诗歌的朋友都是他的亲人,他的心始终满怀感激。
据我了解,老师有大爱,做父亲却不太称职。1969年,姨去湖北“五七”干校,一去两年,她走时朱峰才一岁,托人照看,老师一有空闲便亲自照顾。父子两人单独相处所建立的感情想来是很美妙的,只是那时朱峰太小,尚未有记忆,而老师向来感情不外露,自然也不会提起。我们就权当那时的老师是位好父亲吧,只是姨回京后,他便很少理会孩子,家事全交给姨,一心扑在事业上。由于长期缺乏感情交流,父子间几乎无话可说。他时而也训斥孩子,但宛若几声干咳,毫无作用。姨说,假若他对自己的孩子也像对待学生一样,也不至于如此。侥幸两个儿子有位好母亲,自己也算争气。或许,越严肃的父亲越有可能成为儿子的偶像。朱江10岁左右也曾迷恋过写诗,得到母亲的赞扬,便把几首诗稿投《北京晚报》,每天一放学就翻报纸,盼着找到自己的名字。老师出差回来,姨把此事说了,老师只是淡淡地说“过段时间他就会冷下来。”姨提起往事时哈哈大笑,她说那时她以为他们家要出一个大诗人呢。而我却有点不敢面对朱江。因为正是许许多多热爱诗歌的“我”,夺走了他该享受的父爱。
经济大潮对诗坛的冲击,也曾使他一度无奈、困惑。由于他寻找诗的出路时始终离不开对现实的思考,所以他最终能拨开云雾见月明。他明白,“有一个残酷的现实,就是缪斯女神已从神坛上走下来,自谋生路;诗要面对时代现实,关注现实生存状态。许多流派由于提不出自己的文本,所以消失了。我主张‘情到真境诗自真’。”(摘自唐德亮文《五月诗城》朱先树语)他主张多元发展,在艺术上采取宽容的态度,给予探索性的作品以一席之地,不过认为仍应当有主潮。他始终认为,每一个诗人都应当努力寻找自我与现实生活的交叉点,从这里出发去进行创作,无论用何种表现方法,客观描写或自我表现都会写出好作品来。
一个人才华卓越并不意味着能获得别人的敬重。才华通常招来嫉妒、羡慕或佩服,而高尚的人哪怕是小人物也令人尊敬。在物欲横流的今天,人格堕落的现象如此普遍,高尚的存在本身就是给追求真善美者最大的鼓励和安慰。我敬爱我的老师。不单只为了学诗,更想学习他如何做人。老师是名人,而在他工作的文联大楼,以及他所住的作协宿舍楼,名家多如繁星,名人在名人堆里很平凡。因为老师从不张扬,不露锋芒,多一分冷静和宽容,使他更显得平凡。他在60岁生日之际,我拙写了《秋天的献词》献给他,他在回信中写道:“赞颂的词句,美丽动人。但人生乃‘耳顺’之年,应当清醒,有自知之明乃为高境界也!”我知道,任何想讨好老师的行为都是白费心机,不过老师也知道,我有真诚抒情的权利。
可以说,从认识开始,老师和姨便成为我的精神支柱,他们宽容地接受了十分麻烦的我。那时,我正在拙写长篇传记小说《红消香断》,追忆故友骆樱之死,情绪不能抑制,便经常往老师家打电话。那时,我的情绪是那样反复无常,常有要自我撕裂的感觉,灵魂仿佛不是我的,理智总想屈服于情感。姨安慰我,叫我别怕。她说:“你有时比骆樱还脆弱,但你能走出来,你有你开朗的一面做保护。”这句话令我发现自身坚强的一面,成为我脆弱时的护身符。
1999年3月,听过一位友人的批评意见,我打算把小说稿全部否定,重新构思创作。老师生气了,对我过于在乎别人意见大作批评,责备我思想混乱,要我尊重创作的初念,尊重自己所付出的心血。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不温和,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批评家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便感到十分委屈哭了一小时后,我又拨通了电话,反过来“骂”了他一小时,直至他道歉。下一次,我冷静了,明白老师希望我早日完成改稿,以摆脱痛苦的回忆。
今年,我报读诗刊杜刊授,指定老师做我的指导老师。由于我们相熟了,我得到的特别待遇是:别的同学都能准时收到他的作业评改信,对我的作业却只在电话里提几句。他整天说忙,去哪里哪里开会,给某某某写序,几十封信等着回……我对姨发牢骚,“从前不认识他倒每信必复,现在他总是最后才看我的作业,还懒得给我写信。”姨说:“你来时就骂他一顿!”姨不知道这是我在撒娇,其实我很喜欢老师快乐地忙乎。因为我认为,以他的才能,多付出一滴汗水,诗坛就可能多一颗珍珠。不过,看见老师如此忙碌,做着许多繁琐的事,我就盼望自己永远默默无闻,自由宁静地读书写作,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假若非得成名才体现文人的价值,那就期待我死后能够成名吧。
冬天里,我在温暖的珠海思念在京的老师,更多一分牵挂。姨上班要骑车走十公里,老师上班的路程短些,也有五六公里。想像他们在雪地骑车,寒风呼呼地刮,寒冻,路滑,人潮,红绿灯,实在令我担惊受怕。去年底,听说姨骑车差点撞伤,我的神经更变得纤弱,恨不能有能力让他们不用上班。其实我也知道,在北京,像他们这样骑车走长途去上班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几十年就这样走过来了,我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但我的心还是不安。今年7月我再上京时,便一定要骑自行车陪老师去上班。结果,刚骑上去便发现老师灵活得像年轻小伙子,而我则被他责备不会骑车,东摇西摆,不靠边走,让他好担心。上二环,过使馆,我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但心情很愉快。不料回来时,因与周所同老师同行,他们边聊边飞快地蹬车,老师把我忘了,他们像单车赛跑,抢过马路,我拼死命也赶不上。看着他们一次次抢过马路,像勇敢的战士,而我得慢慢等绿灯亮.便恨得咬牙切齿。回到家,向姨投诉,姨哈哈大笑,说:“他就那德性,不把你丢了就算可以了。”我知道,从此我不用担心老师上班路上不安全了。气温又高达四十度,空调开着,电风扇吹着,而姨的衣衫又湿了,老师不断地摇葵扇,我们只好跑去隔壁商场躲避,那里的空调制冷功能特别好。逛来逛去,什么也没买,看见有免费测健康仪,便走了过去。结果,姨身上的毛病全被说中:高血压,高血脂,骨质增生等;我也被测出问题:而老师呢,小姐说他的血管是长寿型的,非常清晰。我和姨“嫉妒”地看着老师,笑得合不拢嘴。长寿,在我们听来,即是能活99岁吧。啊,就以此祝福高尚善良的老师吧,好人一生平安,高尚的人应该长寿。
老师写过一篇文章,说他最喜欢的事就是与人聊天。我还发现他善于聆听,他可以坐在一旁听我与姨聊一小时也不插一句话。与他交谈自然随意,没完没了,好像小溪静静地流淌,没有澎湃的激情,却不希望到达终点。多与他争吵一次,便更亲密一分。他好像河水,而你是在河上漂游的小舟。他态度温和,像光滑的石头,事后你可能会发现石头有棱角,恰好对着你的要害。他指出你的缺点,可能是你自以为最大的优点。他的观点似乎没甚新意,但极有可能就是不变的真理。他的魅力在于:若你是一滴水,他便以海洋中的一滴水来面对你,你不会自卑,但你极有可能犯错,忽视他代表着偌大的海洋;若以为他就是海洋,那就更错了,他仅仅是一滴水;你与他的差别是,他是大海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你还不是。他对待最高贵的诗人也像对待普通人,正如他待我也像对待高贵的诗人,我每次上京他都请我去一次太白楼吃烤鸭。我不知道老师这位优秀的共产党员是否研究过庄子和老子,但我认为他研究过,他知道世上最好的称誉是没有称誉;他知道有德的人,谦虚卑下,好像深谷一样;他知道任乎自然,反朴归真,他知道任何事物都有规律。我也怀疑他是否像我所写的这样,但这段话好像一只小鸟,一次又一次从我脑子中飞翔而出……
老师有规矩,在家不谈诗。而7月9日晚,我运用激将法。加上有姨支持,终于让他肯开金口,激情昂扬,为使我开窍而侃侃而谈,使我目睹了他作为一个著名诗评家的风采。
“有些人写了很多诗,但还是不会写,写出来的东西没诗意。你会写诗。你的诗分开看都还可读,但整体看起来还没有特色。”
“北京二锅头,喝的人很多,是好酒,但不是名酒。而茅台是名酒!无论包装,还是酒的品质,都是一流的,得到社会的承认,有特点,别的酒不能代替,看见包装知道是茅台,尝到酒不看包装也知是茅台。艾青的诗,不看名字,读到他的诗就知是他写的,因为只有他才能写出那样清丽自然的诗……孔孚的山水诗,就代表了孔孚……李钢的《蓝水兵》组诗,一举成名,并不是说他以前写的诗就不好。‘我看见一八四O。远远地燃烧,’‘我听见了甲午年隆隆的回声’,‘脚下是——液体的——祖国!’谁这样写过?没有,只有李钢。”(姨插话说:这句话我至少听他说了十遍。)
“你要沉静一些,学会放弃。学会鉴赏,自我判断作品的好坏。学会欣赏,别人的作品得以发表,总有值得借鉴的一面。学会聆听,跟着别人的思维走,用你的观点去衡量。一定要听完后才辩论,抓住关键的几点,去反驳。绝对不能一开始就站在敌对的立场。要先接受,再排斥!”
“把才气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才能写好作品。要把小聪明变成大智慧。”
“一般的作者,思维不到位,谈不出什么东西来。我不是怕问题,对方提的问题与自己的观点不同,这是好事,因为这可能正是自己应该思考的……”
“大作家的作品总是思想与形象同一,由思想去塑造形象,用形象来表达思想……”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张口结舌。我知道了,只有真正的好诗能让老师兴奋,热血沸腾。夜闲人静,我独自坐在书房,思想着我距离老师到底有多远?我们同样热爱诗歌,但他像远方的一块草坪,孤独地守候冬天,等待着百花竞放的春天来临,而我还是一粒在风中飞扬的种子。我不知道时代的风会从哪一个方向吹,不知道我对老师的这份敬爱之情,能否左右一缕微风,送我至我向往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他递给我的面包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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