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不长,从南到北也就一里多路。青石板的路面有些斑驳,有些凹凸不平,还有点儿潮湿但人走在上面却会感到很舒服。那时的街上很少能见到汽车,偶有一辆经过,老街的人就都觉得新鲜,恨不能多看上两眼。街上的人永远都是稀稀拉拉,三三两两,很闲散地走着,且大都是镇
老街不长,从南到北也就一里多路。青石板的路面有些斑驳,有些凹凸不平,还有点儿潮湿——但人走在上面却会感到很舒服。那时的街上很少能见到汽车,偶有一辆经过,老街的人就都觉得新鲜,恨不能多看上两眼。街上的人永远都是稀稀拉拉,三三两两,很闲散地走着,且大都是镇上的老住户,彼此都不陌生。所以,倘一位老人从南走到北,这一路上就要和许多人颔首,打招呼,甚至聊上一会儿。
街面儿不宽,大约有两丈,两旁高高矮矮地挤满了店铺,一家挨着一家。那些店铺差不多一水儿的老式木制结构,上下两层,下面营业,上面住人兼做库房,紧靠墙边或其他什么不显眼的地方会有一道窄窄的木楼梯,上下楼整个房子都能听见咚咚咚的响声。我猜想写《风雨桐江》的司马文森老先生一定见过这种楼梯,否则,他写不出“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句子。楼梯下面有的也住人,比如,家里的半大小子和十来岁的姑娘,不便再和父母睡在同一房间的,一般就都住在了楼梯下面,这地方——格局。也有专做储藏用的,家里乱七八糟没用的东西都堆在那儿,既不显眼,屋里又少了许多零乱。
这些店铺经营的大都是居家必备的什物,比如锅碗瓢勺、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之类,另外还有餐馆、照相馆、茶坊、肉杠、信用社、烟叶铺以及五金行、新华书店等等,排满了一条街。
我每天早上要到学校跑早操,冬天天不亮就起来,路过老街时老街就已经有了不少人,影影绰绰的,其中卖木炭的、卖柴火的人最多,有时能排满半街筒子。这些人把木炭或柴火都摆在路边,然后退到墙根儿一蹲,掏出旱烟很享受地一边抽着一边等人来买。买的人也要起个大早儿,捋着担子走,看上了哪一担,说好价钱,卖主就挑着担子跟在买主后面一直送到家里。那时一担木炭卖一块钱,合一分钱一斤。柴火分干湿两种,干的一担七八毛,湿的五六毛。
老街也有卖山货的、卖肉的(挂肉的肉杠常年摆在街边),我见过一个瘦老头儿在那儿卖过两次豹子肉,老头儿自称是药农,靠卖药生活,常年扛一把白蜡杆柄的药锄在山里转悠着挖药。那一次,他说遇上了一只正在找食的豹子,躲闪不及,就只好和它厮打起来。老头儿说,在经过了多少回合之后,最后他用药锄将那豹子打死。我见那老头儿瘦小枯干,不像有力气有胆量和豹子厮打多少回合的人。后来听同学说,这老头儿是药农不假,但药锄打豹子却是吹牛。同学说,他家住在山里,打豹子是先用雷管埋在死狗身上,然后把死狗放在柴门外面不远的地方,等豹子觅食经过把雷管咬炸受了伤,他再跑出去补上几锄头……这样的事一年到头也遇不上一两回。不过老头儿卖的肉却丝毫没有掺假,我亲眼看见过他在肉杠上剥下一张花斑豹子皮,挂在了肉杠的另一端。
老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个卖耗子药的,也是个老头儿,别人卖货都是两手揣袖儿在那儿等着,他却是唱:
同志们,你听我说
老鼠的危害实在多
上你的炕,爬你的床
咬烂了你的的确良
老鼠精,老鼠能,不要梯子会上棚
喂个猪,喂个羊,总比喂个老鼠强
老鼠药,不值钱,一包只卖二分钱
二分钱不算钱,坐不了车,乘不了船,打不了酱油,买不了盐
二分钱不算多,药死老鼠一大窝……
既合辙押韵,又幽默风趣。孩子们最爱听他的唱,每次他只要一来就有一帮孩子围着他。不过他的摊子虽然热闹,但买的人却不多,因为那地方的人家——养猫。
老街的中段儿有爿茶馆,生意不错,尤其是早晨,生意最好。别的地方的茶馆一般都是有闲的人去,俗称“泡茶馆”,一个“泡”字,写尽了有闲人的舒适和无聊。而老街的茶馆却专门是为了那些“引车卖浆者流”开的。到老街卖木炭的、卖柴火的、卖山货的大都是附近的山里人,卖完了货,天也就才亮。这时他们就到茶馆里叫一碗茶,就着从家里带来的锅巴慢慢地喝。一壶上好的信阳毛尖儿那时才几分钱,但就这样也有自带茶叶或只要点儿开水的。遇此,茶馆的伙计绝不会嫌弃,照样一视同仁,看不出脸上有不悦之色。
老街有家照相馆,平日生意不多,整天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光顾,倒是橱窗前面常有过路的人站在那儿看,其实,无非也就是镇上的一两个长相出众的少男少女拍的照片然后上了颜色而已。还有一张照的是一位面相慈善的老头儿,童头豁齿,张口笑得满脸是皱纹……开照相馆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很魁梧,面色赤红,只是腿瘸。有一次,学校照毕业照,两个班的同学加上老师小一百号人,学校就把他请了去。他站在一架很大的照相机旁,一会儿把头伸进蒙了块黑布的机器里,一会儿又跑到人堆里,忙活了好一阵,才把像照完。打那儿,我才知道,照相是个手艺活儿。过了没几天,我在学校的老师办公室里见到了他给我们照的相,相片很长,人很小,但特别清楚。
老街尽南头靠东一点儿有家铁匠铺,开铁匠铺的是爷儿俩,儿子抡大锤,老子抡小锤。他们面前有一个很大的铁砧子,旁边摆一尊汽油桶做的大火炉,下面连着一个手拉的风箱。干活时,两个人叮叮当当地打铁,打得很有节奏……这可是个力气活儿,即使是冬天爷儿俩也都光着膀子,身上只围一个挡铁星子的帆布围裙。我见过这爷儿俩打一把剪子。他们先是把两块铁坯子放在炉子上烧,烧得红里透白之后,就用铁夹子夹出来叮叮当当的反复地砸,砸一会儿再放到炉子上烧,烧红了再砸,直到把两块铁坯子都砸成剪子形,最后用一个铁冲子在剪子轴那儿冲俩眼儿就算齐了。镇上找铁匠铺做活的人不多,来做活儿的大都是附近山里的农民,主要是镰刀斧头以及一些农家必备的农具之类,好多人都带着用旧了的东西顶铁坯子,这样能便宜点儿。铁匠铺上午没人,下午才开。
倏忽,四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老街也许早已面目全非,让人难寻旧时的痕迹了,尽管我时时有回去看一看的冲动,但一想起“面目全非”四个字就又打消了萌生的念头。仿佛一个年逾中年的男人执意要去见见自己的初恋一样,其实他所见到的——我敢断定——绝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她,因为那个她,虽然人还在,但叫他念念不忘的那羞涩,那笑靥,那焕发着青春的一切,早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如此,这老街,不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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