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星期天晚上享用你身边之物。比如,窗外这场轻雨。——《星期天晚上》卡佛在中国的流行是个奇特现象,居然读卡佛是一件很小资很文...
1、星期天晚上
享用你身边之物。比如,窗外这场轻雨。 ——《星期天晚上》
卡佛在中国的流行是个奇特现象,居然读卡佛是一件很小资很文艺的事情。不过在卡佛的语言体系里,确实有太多让文艺青年难以招架的东西。他的小说,书名,经过特别文艺的翻译处理之后,可以很快风行,比如那句:“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简直就成了万能句式。
那么,当我们谈论卡佛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呢?
哦,他十八岁就偷偷结婚生了孩子。牛逼!
哦,他是个酒鬼。牛逼!
他给人割过草,锯过木头,拾过棉花。牛逼!
他和布考斯基是一对酒腻子。牛逼!
他五十几岁就肺癌挂掉了。牛逼!
然后呢?完了。牛逼!
这首诗首先教育了我,因为我读完之后,就知道为什么卡佛会成为文艺男神了。你会发现这首诗每一句都很文艺,那么闲适,轻缓,美妙:窗外的轻雨,只为我一个人而下;手指间的香烟;沙发上的双脚;广播里的摇滚乐若有若无;头脑中红色的法拉利呼啸而过;若是来点酒就好了,果然,厨房里走来跌跌撞撞的醉酒女人……看啊,一种要和你虚度时光的意味油然而生。你说他不文艺谁文艺,他不是男神谁是男神?
可是,如果你再细读,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一个为了生存养家不断出门打工,却很难有时间写作的潦倒小说家,在难得的休息日,蜷卧在沙发里,尽可能地享受这唯一的稀有的闲暇时光。
微弱的摇滚乐,只在周末可以沉醉其中的摇滚乐,是奢侈的,它就像那脑海中呼啸而过的一辆红色法拉利;或者说他梦想着自己拥有这样一辆红色法拉利,只是想想,也够奢侈的。星期天晚上本身就是奢侈的。只是,厨房中突然跌跌撞撞走出来的酒鬼妻子,暴露了生活的真相。
不过,依然要享用这一切,短暂的奢侈和糟烂不堪的生活本身,全部都要带进来,带到眼前,好好享用。有时候,不这样自嘲,不这样反讽,生活就还有什么进行下去的必要?这是卡佛小说里反复写过的场景,只要读过他的小说,你就知道,这首诗的真正秘密。
卡佛的诗歌和小说实际上是一种写法。极简主义的小说语言本身就散发着诗意,而他的诗歌多数都像是没来得及写出来的小说梗概,只要记下那些要点,组合起来就成了很好的诗。
这并不是在贬低卡佛的诗歌,我的意思是,小说家写诗有时候更自由,没有太多诗学诗艺上的顾虑,没有时间考虑太本质的诗歌问题。其实那些问题对写诗多数时候并没有太大帮助。
极简主义的小说写作本身就对语言的锤炼有极高的要求,如果你细读过卡佛或者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你就这知道,为什么那些一串串的对话都那么回味无穷,而长篇对话在别的作家那里一向是写作的大忌。更不用说除了对话之外的其他部分。
冰山理论依然有效,从海明威到卡佛,从小说到诗。海明威偶尔也写诗,写的不多,他好像也不觉得自己写的好;而卡佛的诗歌自成一体,诗歌成就并不低于小说。
2、能否这辈子重新来过
我能否这辈子重新来过?还会犯下不可原谅的同样错误吗?会的,只要有半点机会,会的。
——《雨》
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12月的第一天;还是个周末,特别适合睡懒觉。北方正值干旱的冬天,断然不会有雨,但即便无雨,有霾也是好的吧,哪怕只是薄薄的一点,若有若无。看看窗外,也完全可以像卡佛一样,“将自己完全交给这个有霾的早晨”。
关键是,接下来你会不会考虑卡佛曾经考虑过的这个问题,然后你同不同意卡佛的这个自问自答。还有已经去世的译者孙仲旭,他是否赞同过卡佛的观点。
3、称自己亲爱的,感觉在世上被宠爱
尽管如此,那么你此生得到想要的东西吗?是的。那你想要的是什么?称自己为亲爱的,感觉到自己在世上受宠爱。——《末后的碎片》
卡佛的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两个关键词:失败,缺爱。
“尽管如此……”省略了一个巨大的背景,一生的无以言说。换句话似乎可以说:在这样败局已定不可逆转的情况下,你仍然认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吗?
卡佛的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他要的东西恰恰是人性中最柔弱,但也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东西:被爱!失败的英雄和失意的酒鬼都有被爱的可能。
卡佛1988年8月因病去世,他曾在去世四年前的一首诗里假想自己的死:
记着我告诉过你们,就在刚才——1984年4月。
为我庆幸吧,如果我能在朋友和家人的注视下
离去。如果这样,相信我,我赢了。
这一回我总算没有输掉。
(《我的死》,舒丹丹译)
卡佛的一生都像他的小说人物一样,总是“心想事不成”,总是“输”,所以,他在这首诗里假想了自己的一次“赢”——在濒临死亡的时候,能有亲友在旁。
今天这首诗是卡佛的最后一首诗,可以看做他的临终遗言或墓志铭。它的重点并不是第一个提问:今生是否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已经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如果是我们中的一个人,你会回答的这么肯定吗?
最重要的是,你永远无法确认,你现在想要的,就是你临终时认为自己想要的。你现在所谓的成功,或许就是那时的失败;而现在被你忽略掉的东西,反而成为那时被你珍视的。
“称自己为亲爱的,感觉到自己在世上受宠爱。”物以稀为贵,这是一个一生真正缺爱的人,这是他最后的满足。
4、2021, 我怀念你很久
到2021年
那时我们中的哪些人将会被留下——
衰老,恍惚,口齿不清——
却乐意谈论我们死去的老朋友?
谈啊谈,像一个老旧的龙头在滴水。
——《到2021年》
写这篇文章时,再有两个小时就是2021年了。
雷蒙德 · 卡佛生于1938年,如果活到2021年,他差不多也才82岁。对普通人来说,在世界总体和平的岁月里,如果生活规律,身体得宜,能平平安安活到82岁应该不是太难的事情。但诗人卡佛只活到1988年,50岁就死了。不清楚这首诗写于什么时候,总感觉他有什么预感,或者已经得知自己身患重病,于是写下这样一首畅想未来,假如2021年来临,我们该如何回忆自己的诗歌。
这首诗是以向友人倾诉的口吻写的。他说,我们中间这些人谁将会活到2021年,如果谁活到了那一年,你们会不会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家伙?你们将向年轻一代怎么吹嘘我们,让他们敬仰或者感动。就像我们年轻时听一些前辈吹嘘他年轻时的朋友和故事一样。一个聚会连着一个聚会,喝酒,谈天,跳舞,庆祝,直到太阳升起,直到新的聚会再次来临。
卡佛说,朋友们,我爱你们,希望我足够幸运,能活下去,如果我能到那一天,我将只谈论你们,我们在一起做过的最光辉的事业。对于能活到那一天的人,总要有些什么是值得回忆的,是值得期待的,哪怕最后只剩下我自己。
此刻,2021年真的来临了,卡佛的朋友们,有谁活到了此刻,开始在新年夜谈论这个用小说和诗歌换酒的家伙呢?他们是不是还记得卡佛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曾这样满怀深情地畅想着此刻,一个希望被谈论和记住的人。
我想我们也会有那一天,想想如果到2050年,或者更久,你会想起谁,想起和谁在一起聚会谈天说地的日子。但愿我们到那时都还被留下,还能坐在一起,一起谈论往事。
不由得又想起冯小刚电影《甲方乙方》的结尾,在元旦的爆竹声中,葛优那段分外煽情的画外音: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也都哭了。互相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真是难忘的一夜……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再有两个小时就是2021年了。过去的日子和未来的日子,都将值得我们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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