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城市便被切割成千千万万零碎的密闭容器。空调成了人们的器官。离了它,仿佛气都不知怎么喘,心脏也立马要停机似的。小时候,家里并无空调,连电扇都没有,但是,再热的天,我们好像也从未如此不堪过。人的脆
入夜,城市便被切割成千千万万零碎的密闭容器。空调成了人们的器官。离了它,仿佛气都不知怎么喘,心脏也立马要停机似的。
小时候,家里并无空调,连电扇都没有,但是,再热的天,我们好像也从未如此不堪过。人的脆弱,有时是被惯出来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乡村的夏天其实也是挺热的。芭蕉扇是每个夜晚不可替代的纳凉神器。一扇在手,既可舞风,亦可驱蚊,偶尔还可罩住田埂上一只正在跳跃的小青蛙。
我们的祖先真是智慧,取万物信手一用,便能造出一番“天人合一”的大境界。那会儿乡亲们的家用几乎都是低碳环保的,拎的是竹篮,挑的是篾箩,推的是板车,坐的是木凳,穿的是布鞋,施的是农家肥。偶尔上街称半斤猪肉,也以一根麻线提拎,是没有塑料袋的。
芭蕉扇们集体出场,通常是在太阳落山之后。是时,被炙烤一整天的地面渐渐换上晚妆,与烈日下的表情相比,要柔和许多。家家户户会从村口的水井里打一桶水,用葫芦瓢将其均匀洒在自家院中或者打谷场上。浇湿的地面很快就会干燥,随之便有一股凉润的气息散发出来。
人们把家中的竹床、竹椅悉数搬出,放在浇过水的地面上。晚饭有时就在竹床边吃,椅子不够用,小孩子便直接骑坐于竹床的横杠上。赤着腿,能感觉到土地在轻轻呼吸,这是被混凝土全面围困的当下都市永远听不到的呼吸声。
晚饭多是一碗白粥。没有菜,便去菜园摘个黄瓜、菜瓜或是茄子,切成条,放两勺盐,用手攥攥,一份可口的小菜就摆在面前了。
吃罢晚饭,我们会去屋后的小河,用一块老棉布手巾,畅快地洗个澡。水很清凉,流速极快,腿偶尔会碰着一条顺流而下的小鱼。这种赤条条的清爽,到城里上学后我就再也没有体味过。
洗完澡,便可以赤膊躺在竹床上看星星了。仰天而卧,直面璀璨的星河,总好奇那勺子一样的北斗为何掉不下来。那时候没有红眼航班,但能望见缓缓独步的卫星,或者拖着长尾一溜而过的贼星。
奶奶说,正中间闪亮的是银河,到了七月七,牛郎织女就会过河相会,蹲在菜园的韭菜畦里,耳朵贴着地,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我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越近七月,牛郎星和织女星就离得越近。有一年七月七,正逢大晴天,我特意跑进菜园,忍着蚊叮虫咬,蹲在韭菜畦里眼巴巴望了一两个钟头,终究未见鹊桥相会。
几十年过去,我一直觉得,没有童话的童年是不幸的。韭菜畦里的守候,能一下子将我们的视野和想象力放大千万倍。
蚊子是最不受待见的。尽管不少竹床边常有一盘蚊香,但它们仍然驱之不去。于是,芭蕉扇拍打的噼啪声会或远或近地传来,夹杂其间的,是大人们的交谈和孩子们的嬉闹。
乡下的院墙是粘土夯就,透气,也通情,累了一整天的乡邻会在纳凉时相互串门,十里八乡的新闻都在此时集中发布。偶尔,也有邻庄的乡亲前来列席纳凉会议,他们会带来几声狗吠以及几里之外的坊间趣事。那年头没有手机,好像也没觉得信息短缺过。
月朗星稀的晚上,孩子们一般不会甘心于安静地数星斗。大家会借着月光玩“打仗”游戏,要么爬到树枝上,要么藏在草垛后,庄上所有人家的围墙可能成为前沿阵地。善于翻墙上树的“小兵张嘎”,是孩子们的超级偶像。当大人们发现自家墙头不知何时又崩掉一块,免不了要厉声地呵责几声。
偶尔,镇上的放映队会来村里。有几次,我们在放学路上发现拉器材的板车,立即跑去围观车上的铁盒,盒上的字会透露当天放映的片名。若见是《智取华山》、《渡江侦察记》这样的战斗故事片,我们就会兴奋得手舞足蹈。其实,有的战斗片已看了多遍,再看时仍觉十分开心。如今,电视有百余频道,我们却仍觉没啥可看,也真是奇怪。
放映地点一般会选在一处开阔的打谷场。放映前,打谷场会点起一盏雪亮的电灯,方圆数里的人们会循着灯光而来。银幕两边都挤满观众。柴油发电机的声音很大,但丝毫不影响大家的观影热情。
有时候,电影情节正至高潮,银幕上忽然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片子烧了”。于是电灯亮起,放映员开始紧张地修复胶片。观众一阵骚动后,皆前呼后拥围住放映员。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满是崇拜。一部电影常有四五盘胶片,有时放了两盘,电灯亮起,喇叭里传出放映员的声音:“大家等等,下面的片子还没到,已经去讨了。”
“照黄鳝”也是纳凉时的一桩趣事。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蛙声渐稀,秧田里的水也凉下来,黄鳝便会钻出泥土,蜷于新栽的秧苗间,一动不动。这是抓捕黄鳝的好时机。
我们打着手电或提着马灯,沿着田埂一路巡视,只要照见“纳凉”的黄鳝,便轻手轻脚地赤脚下田,慢慢接近,伸出中指将其勾住,用力夹紧,塞进随身携带的竹篓里。黄鳝的身体很滑,抓它是个技术活,不过,农家娃似乎天生就精通这门技术。有时候运气好,一晚上能抓几十条。
除了“照”,还可以下黄鳝钓。拿一根长约七八寸的木棍,系上同样长短的棉线,线的另一头拴一小段蚯蚓作饵,然后插在田埂一侧,让蚯蚓没于田水中。隔几米下一个钓,天黑后可在田埂上往来巡视,轻轻挑起棉线,兴许就能发现一条贪食的黄鳝。
晚十点左右,气温渐渐回落。乡邻们也都陆续收起竹床,回屋睡觉。席子在傍晚时都用水抹过。卧于帐中,仍燥热难耐,迷糊一阵热醒后,身上的痱子奇痒无比,身下的凉席已全部汗湿。有的凉席拜多年汗渍所赐,由最初的黄色变为红褐色。神奇的是,越是被汗水“浇灌”过的凉席,会越发油亮,越有清凉感。
若实在无法入眠,就只能下床,搬把竹椅到院中摇一会扇子。杨万里在《夏夜追凉》中写道:“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想必就是在吐槽这样一个难熬的夜晚吧。
气温最高的那几天,大家会在竹床边用洋叉、竹竿作支架搭起蚊帐,直接在院中或谷场过夜。那是个夜不闭户的年代,人与人之间,只隔着一顶蚊帐。我最喜欢这种“露营”,听蛙鼓蝉鸣,愈觉夜的静谧,有满天星斗作伴,一起等待黎明。
在只有芭蕉扇的岁月里,纳凉,像是一种奇妙的交流方式。乡亲们以欢乐的姿态与不讲天理的老天爷讲着道理。“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只是风”,好像还意味着,这道理真的讲通了。
如今,在孩子们的眼里,纳凉似乎已是一个传说。我们正变得越来越脆弱,脆弱得快忘了这世上还有一把取自植物、“天人合一”的芭蕉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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