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小就有讳疾忌医的心理,一个本该早去做掉的手术,由于任性妄为,竟拖了整整三年。三年来,我一直心存侥幸,希望在某个清晨一觉醒来,心情大好,那个隐藏在鼻腔深处的囊肿,烟消云散,不见踪影,从此再无烦恼和恐惧。 可现实毕竟不是梦幻,既然病已附体,就如泥
一
我从小就有讳疾忌医的心理,一个本该早去做掉的手术,由于任性妄为,竟拖了整整三年。三年来,我一直心存侥幸,希望在某个清晨一觉醒来,心情大好,那个隐藏在鼻腔深处的囊肿,烟消云散,不见踪影,从此再无烦恼和恐惧。
可现实毕竟不是梦幻,既然病已附体,就如泥沙淤积,客观存在,不管如何回避拖延,它都无法争辩和否认。人吃五谷杂粮,也生百病,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这些年我对疾病的恐惧与日俱增,甚至多次与医生发生争执。当心态平和之后也有过短暂的反思,感觉自己的言行的确荒唐,惊风听雨的内心与远古的蔡桓公有某种共性,谁说我有病,谁就居心不良。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写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只是会有那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会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桑塔格的话有哲理的高度,很显然,大多数人体悟不到那一层。患者对于自身的疾病总会有一种难以表达的忧虑和恐惧,在医生眼里,对于我这种可以拖延三年的手术,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比从牙缝中剔除一根鱼刺还要简单轻巧。
进医院动刀子,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在忌医者的心里显得比大山还要沉重。简陋的乡镇医院,我亲眼见过小手术酿成的大事故。由于麻醉不当,一名十岁的少年做小肠疝气手术时死在手术台上。这种医疗事故就像一场谋杀,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转眼成为一具僵尸。毫无征兆的意外让人难以接受,由此在我心里留下终生不能消除的阴影。凡是进入医院的病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康复,一种是死亡,站着出来与躺着出来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手术,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名词,我一直偏狭地理解,那是专给病人设置的词语,一辈子不会和自己发生交集。谁知2019年春节期间,一个拖了几年的小毛病,终于顶不住大鱼大肉的侍候,与我较起劲来。
囊肿像一枚青果,一夜之间就进入瓜熟蒂落的采摘期。成熟的浆果不愿悬挂枝头,这次的意外成熟看上去像是偶然,其实它是必然。平时滴酒不沾的我,那天破例连干了三杯。酒精含量高达56%的泸州老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炙烤着体内每一个细胞。酒这种透明的液体像个双面间谍,心怀叵测,在我体内翻江倒海,在鼻腔内兴风作浪。潜伏的囊肿在酒精的怂恿下不再安静,像施用了激素,突然膨大,鼻腔往外隆起,左脸肿胀,整个五官完全变形。
一开始对于阵发性的胀疼我不予理睬,尽管妻子不断催促我入院就诊,但我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来对抗。谁知与疾病对抗其实是自我损伤的愚蠢之举,最终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持续升级的肿胀、发烧,让我无法安眠,几个晚上都是倚靠床头,没法落枕。只要躺下去,脸部就如绷紧的鼓皮,鼻腔内奇峰突起,胀痛难忍,后来连眼睛也很难睁开。反光的皮肤如充足的气球,找不到一点舒展的余地。一个细小的囊肿,让我陷入了寝食难安的境地,熬到第五天还是进了医院。我一连找了三家医院,之前两家都像商量好了,医生统一口径,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像我这种情况必须手术。其实第三家医院也一样需要手术,只不过态度温和的医生动用了缓兵之计,他说先观察两天吧!我正是被这句迷惑性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幻想两天之内会有变数,出现奇迹,免去挨刀之痛。
就这样最终选择了这家医院。
二
虽然我是以一个健康人的步伐走进医院的,但换上病号服,带上手腕标识,就成了货真价实的病人,出入须请假,每天要检查。
观察期过去之后,我终于醒悟,幻想与虚构是文艺的范畴,它不适合医院与疾病。医院只有僵硬的术语,特殊的叙述腔调,那种既定的运转轨迹,无法更改。称体重,量血压,测体温,问病史,这些琐碎的环节就如一场预谋,一步一步把我推向那个神秘的地方。第一天输液消炎,早中晚三次观察:体温、血压、心跳。第二天安排B超、X光、心电图、验血。决定手术的前一天,查出我有窦性心动过缓。我不知道问题是否严重,总之,我的心跳与别人不是一个频率,不管过快还是过缓,那都是疾病。护士笑我是运动员心跳,我没听懂她话里有话,后来医生决定输液一天,推迟手术。
早上查房,医生了解我平时对鼻子有哪些不良习惯。我告诉他,最不好的一点是喜欢挖鼻孔,特别是冬天,鼻子痒,挠来挠去,把鼻子挠得通红。医生叮嘱这个毛病一定得改掉,手术后更不能挠,挖鼻挠鼻会刺激患处,引起复发。医生临走时给了一本小册子,我拿起来翻了翻,对着一幅图片愣住了。那是一个没有鼻子的男人,野人一样露出两个幽深的空洞。我不敢再看,赶紧把小书扔到病床另一边。小时候在家乡见过一位没有鼻子的老人,那个年代的穷苦山村,没钱购买口罩,为了掩盖丑态,老人只好用麻线串住一块布片,吊在鼻子上,遮住两个乌黑的鼻孔。有一天狂风大作,吹走了老人脸上的布片,刚好放学我们与老人迎面相遇。山路狭窄,几乎是贴面而过,看到老人那个恐怖的模样,我们吓得哇哇大叫!老人提着沉重的包袱,双手不空,只能别过头去,无法用手遮掩,惊慌之下暴露了他的真实面目。老人不仅没有鼻子,而且还有严重的兔唇。漆黑的空洞,惨白的牙齿,鲜红的牙龈,那一刻就像鬼怪现身,比我还小的几个娃儿,忍不住大声尖叫。我看到无鼻老人浑身颤抖,孩子的尖叫对他造成了致命打击,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老人。我终于明白了人体的神奇,鼻子、嘴唇原来有如此重要的修饰功能,这是一个五官健全的人无法想象的。人身上没有多余的东西,连一根毛发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失去任何一个部位都是残缺不全的。我看到过切除乳房的女人,夏天包裹厚实的假胸,与她的脸色一样僵硬沉重。
突降的疾病总是出人意料,毫无征兆。没想到我和千里之外的妻舅会在医院相见。我们前后只隔十几个小时住进了同一家医院,而且还是通过同一个熟人介绍进院。他住在9楼外科,我住在7楼耳鼻喉科,我们的楼层都是单数,妻子在这两个楼层间奔波往来,传递各自的信息。妻舅做双腿静脉曲张手术,我做鼻腔囊肿切除手术。两人都属于小手术,在医院还能谈笑风生,不像重症患者,在昏迷状态中被推进手术室。所以在我们病房很少有前呼后拥的亲朋,只有独来独往的妻子。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在我秘而不宣的情况下,手术第二天,三位感情甚笃、亦师亦友的老乡,竟然侦探一样出现在病房,并幽默地说我是被领导气歪了鼻子。突然而至的乡音乡情,山泉一样滋润着我,在乡音的抚慰中,疼痛竟然明显缓解。
妻舅比我早一天动手术,他在手术的前夜11点多给我打来电话,我已经入睡了,拿起手机才知道是他。妻舅告诉我,他被安排明早第一个手术。
安排第一个好啊!我几乎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妻舅有点不解地问我:第一个怎么好啊?我说第一个做手术设备消毒好,二是医生休息了一晚上,大脑清晰,精神状态好,手术精准率最高。如果排到最后一个手术,医生过度疲劳,体力不支,容易心浮气躁,手术风险无形中增大。妻舅哦了一声,感觉有些道理。但后来他与我谈起这次手术,当时是想从我那儿获得一点安慰,他想把手术排到最一个,那样天亮睁开眼,他就没那么恐惧了。
手术前夜是最煎熬的一夜,夸张一点说,那一夜长于百年,一分一秒都在无限拉长。这样的夜晚总会让人胡思乱想,心生幻觉。近年来,因手术引发的医患纠纷多如牛毛,虽然做的是小手术,但小手术保不准酿成大差错。如腰椎间盘手术部位找错,直接致残;妇科手术把子宫壁捅破。更离奇的是黑龙江某妇科医院,将手术剪遗落在产妇腹内……每一个躺上手术台的患者,都要遭遇这样的风险,永远没有最后一个。这样的事件不说处在人心浮躁的当下,早在九十多年前,西医刚刚萌芽阶段就有这样的先例。1926年,梁启超在北京协和医院“白丢腰子”(徐志摩语)的事件,让我看到了雪上的白霜。从此,梁先生只能依靠残存的坏肾维持虚弱的生命,直至亡故。夜晚的医院满脸苍白,如一座纸做的宫殿,散发着无处不在的惊恐。急诊室、抢救室、手术室、重症监护室、太平间,这些独享其名的房间将生死置于一条直线。每一个房间都是跨越天堑的桥梁,桥下恶浪翻卷,一脚踏空就将灰飞烟灭。路过灯火通明的产房,一声婴儿的啼哭,让我想起西方的说法:每一个摇篮都是一个坟头。
三
天亮了,终于到了亲身体验的时候。妻舅的焦虑恐惧如一场传播迅疾的流感,已传递到我身上。上午10点,护工把轮椅推到了病房,我害怕轮椅,心里一急,竟然与护工吵了起来。我能正常行走,甚至可以奔跑,干吗要坐上轮椅?我极不配合,非要自己走进手术室不可。无奈我遇上了一根筋的人,恪尽职守的护工没有赵本山忽悠范伟的耐心,他坚持原则,以一种捍卫的姿态拦住我,不坐轮椅就休想出门。真好笑,我问他为什么。他又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反复声明,叫我不要难为他,他得来这份工作不容易!后来听说所有做手术的病人都必须坐上轮椅,这是医院的规矩,在这儿是不允许病人自由行走的。我虽然有飞奔的力气,但此时必须伪装成病态,手术需要这样的征服感。妻子在一旁嗔骂劝说:“到了医院病人是犟不过医生的!”
僵持了一会,最后我还是乖乖地坐上了轮椅。
手术室在12楼,护工见我上了轮椅,长长地松了口气,就如骑手驯服了烈马。他的身子立刻灵巧起来,推车的动作显得轻松熟练,在人缝中快速穿插,蛇形而去。我听到钢轮在屁股底下沙沙作响,前行右拐,转眼就滑进了专用电梯。电梯徐徐上升,望着不停跳动的楼层数字,我的心跳也开始加速。到达12楼时,电梯门吱的一声敞开,此时,我心脏猛然蹦了起来,感觉喉咙已被堵住。手术室门前围着一大堆人,从每一张脸上都能看到紧张和焦急。大家目视前方,盯着门旁墙壁上的电子显示屏,几号手术室,什么名字,在做什么手术,几点开始,一目了然。我突然想起了菜市场入口处的价目表,那流动的红色字幕在告诉顾客,活鱼、蔬菜、牛肉、排骨当天的价格。护工在手术室门前作了交接,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一开一关的大门就如监狱一样神秘,身穿绿色手术服,头戴蓝色手术帽的医生,递过一本登记簿。我在上面确认签名后,像个囚犯,被全副武装的医生押向了密室。悠长的走廊像一条阴阳相隔的天河,每一步都让人心惊肉跳,我的小腿在轮椅上颤抖。进入此地,不是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有人奋力浮水,游到彼岸,挣扎着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回来,身后的亲人离我越来越远,迎面而来的医生、护士,面容恍惚、模糊不清。
到了这里才明白,金钱财富、地位名誉,那算个鸟,只有健康地活着才是最幸运的事情。没病没痛的人有可能粗茶淡饭,麻衣土布,但他们一生都不需要抵达这个地方。曾听人说,看一家医院的实力和大小,就看手术室的规模和配置。惨白的自动门整齐排列在两旁,匆匆而过,让人炫目。在这个狭窄的甬道里,我感受到了白色背后的恐怖。每一扇门的上端都有一个圆形的红色数字,它们从01开始排列,一直到20,走廊还没见到尽头,但轮椅在18号手术室停了下来。我心里咯噔一下,18可是个不祥的数字,让人联想到十八层地狱,念头一闪,满身都是鸡皮疙瘩。
刚才轮椅行进在寂静的走廊中,我听到左右两边的手术室传来奇怪的声响。那种叮当作响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切割分块的屠宰场,屠夫们手握利刃,开胸剖腹。医生没有直接将我推进手术室,轮椅停放在18号门前,等待让我感受莫名的恐惧。过了一会门开了,那感觉就像进了剧院,帷幕徐徐收拢,露出完整的舞台,我即将走上这个舞台。
醒一醒,醒一醒,医生用手轻轻地拍着手术台上的人。细小的身子像在冬眠的虫子,轻轻蠕动,醒了。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手术台上是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从麻醉中醒来的孩子不知身在何处,她睁开眼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样的陌生地方,而且身边没有朝夕相处的妈妈,也没其他熟悉的亲人。小女孩着急起来,双腿猛然一阵乱蹬,手在床沿边不停抓挠。开始是几声尖叫,接着号啕大哭……
已近天命之年的我,平时见过太多的哭泣,在印象中大人的哭泣显得复杂,伪装者会在哭声里掺杂使假,带进表演的成分。而小孩的哭泣是那样明朗直率,在尖锐洪亮的哭声里,大多数传递的是一些小痛苦和小忧伤。而此时,手术台上的这个孩子,超大的眼睛,白多黑少,上下翻动时犹如漫天云水,我突然间想起叙利亚难民群中的儿童。我从未见过一个孩子如此悲伤绝望的哭泣。刚做完手术的人就像蛋壳中孵出的小鸡,身体脆弱,不能有任何碰撞,可是小女孩在手术台上不停翻滚,剧烈挣扎,刀口极容易撕裂。看到如此闹腾的场面,我真的为这个病孩担忧。几名医生手忙脚乱地上前呵护,可是惊吓过后的孩子犹如一条出水的鱼,不停蹦跳。医生只好按住她的头,抱住她的手,固定她的脚,像抓住一头受伤的小兽,把她搬到活动床上,然后哗啦啦地推着滑床往前奔跑。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号声随急救床渐渐远去,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了,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当时真想飞奔而去,以闪电的速度把孩子带出恐惧之门,让她一头扑进妈妈温暖的怀抱……望着空落落的走廊,我愣在那儿,直至医生大声呵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早已离开轮椅,穿着袜子跑向了走廊前方。低头看看双脚,终于记起自己是一个即将手术的病人。出发前,护工把我的鞋子脱落在病房,现在我懂了,凡是上手术台的病人必须轻装上阵,放下牵挂,如赤条条的婴儿一样,迎接一场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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