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是五岁时的模样,怪叫人怜疼的。玉嫂,你看到唇边那颗痣了吗?那时候蝇子屎大的一丁点儿,不曾想日后越长越大。记得是个大清早,一个江湖相士打门前路过,看到我牵着大海的手在打枣,说,这孩子一脸的富贵相,日后要飞黄腾达的,美中不足就是这颗痣,成也此败也此啊。我当时一惊,寻思着找个郎中蚀
“瞧!这是五岁时的模样,怪叫人怜疼的。玉嫂,你看到唇边那颗痣了吗?那时候蝇子屎大的一丁点儿,不曾想日后越长越大。记得是个大清早,一个江湖相士打门前路过,看到我牵着大海的手在打枣,说,这孩子一脸的富贵相,日后要飞黄腾达的,美中不足就是这颗痣,成也此败也此啊。我当时一惊,寻思着找个郎中蚀去它。那时哪有钱啊?转念又一想,随它去吧,这是他的命,看造化吧,也就随着这痣长去了。他舅从四川大老远来看我,用炭笔画了这幅像,特意点上了这颗痣。算来他舅在那场地震中死了也有五六年了,我也老了许多,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峨嵋老太抬起头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一抹夕阳橘红色的光辉正斜铺在她脸上,墙上立刻有了个坚毅的侧面剪影。老太太花白短发齐整整的,偶尔被深秋的冷风吹起,在余阳下闪着光。深褐色的眼睑快频率地眨动着,包裹着一对沧桑的眼睛。嘴唇凹了下去,唇角的沟壑一直顽强地延伸到耳际,一对磨得失去光泽的耳环如生命般微微颤动。一本旧相册在峨嵋老太青筋暴突的手掌里摊着。相册很厚,褪了色,几代人生被压缩在里面,是被剪辑了的历史片段。午后或傍晚坐在轮椅上翻阅相册成了峨嵋老太经常温习的课件。玉嫂往往挪了个 小板凳在一旁边做活计边听她一页页回忆定格的瞬间。“被拐的那年我六岁,”峨嵋老太指着一张手拿红缨枪的少女说,“人长得俊,就是傻,一块糖就稀里糊涂被人贩子卖到了山东做大海他爹的童养媳。到处都打仗啊,哪有太平日子?再过几年都学沂蒙六姐妹,纳鞋底,筹草料,摊煎饼,热闹着呢!一次打完胜仗后,一个首长举着个机子就给我拍了一张——瞧我那涩样,一手拿着枪,一手捏着辫梢子,还不好意思呢!”“英武着呢!”玉嫂笑着说,“毛主席当年说不爱红装爱武装,指的就是您呢!”玉嫂四十多岁,温厚敦实,照顾老太太五年了。她凳子前摆了个小筐正在剥豆子,黄澄澄的豆粒在她手里温润滑洁。老太太爱喝豆浆,玉嫂就在墙外一小片空地上种了几畦豆子。照片是发黄了,峨嵋老太的眼睛里却闪着豆子般黄澄澄的光。“你说日子咋飞得这么快,一晃我也是快入土的人了。豆子似的滑溜溜的那些事啊,滴哩骨碌在那儿打旋,就跟昨儿个刚发生似的。”峨嵋老太抬手揩了下眼角一抹细尘接着说,“大海他爹都去了三十多年了。他这个人啊,本分,实在,却也有那么股子拧劲。唉,好也在这,吃亏也在这,要不是有股子气拗着,哪会走得那样早!话又说回来,跟了他半辈子,我顶傲着的,就是他那穷骨气哩!”“——大海来了。”玉嫂瞥见一辆汽车在大门口停下,立刻站起身,把豆筐放到一边,双手抹搓几下围裙,迎了上去。打过招呼后,大海从后备箱拎出一提提的礼盒,玉嫂连忙接了去,边笑着说:“身体好着呢!又在看相片了。”“娘!”大海隔空老远叫了一声,峨嵋老太眼光只是遥遥地转了下,没有应答。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虽有些灰白,大海高大的身材,隆起的肚子,整洁的衣束正如相士所言,无形中散发出一股飞黄腾达的气息。走到老太太身边,在凳子上坐下,大海又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娘”,说:“又在看照片呢?”老太太摩挲着相册,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孩子们可好?”“好!都好!”大海浅笑着,“都忙,这不,就我一个人来了。——外面风紧,您别吃了凉。”“我这把老骨头了,还挺得住,不像你在高楼里待久了就娇气了。”峨嵋老太又直截了当地问:“——还是为接我的事?”大海“呵呵”陪笑着,双手来回搓,腕上的表是银白色的,和指上的戒指一起交相辉映,在斜阳下闪着光。“那边也不错,两层别墅,有个大院子,闲时可以剪剪花钓个鱼练练身什么的。我寻思着,天快冷了,您又有风湿,那边有暖气,也好照应——辛苦贫寒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就怕我没那个命享!”老太太突然打断道,“去了我住着不踏实!”静默。有风掠过小院的声音,墙角的几盆秋菊虽有些残败,仍遣来缕缕余香。院外的两颗粗枣树脱尽了叶子,斑驳的树皮,枝桠虬身上探,直刺秋空。“这小镇,这院子,我住了一辈子了,扎了根了,离不开了。”老太太翻了页相册打破静默,“这里到处有你爹的影子,我梦里都能见到他。你和你爹一样的身板,你倒是胖得走了形。昨儿个我又梦到你爹,还是那样瘦,瘦得让人心疼,就像是只靠一股气撑着……”夕阳在她眼前迷蒙地闪烁着。她记得六岁那年被拐到枣树庄做童养媳,那时大海他爹十二岁,个子是高,只是瘦,却没耽误他当上儿童团长。后来打日本,打老蒋,村里镇外,哪里没有他的身影?在他的感召下,她才学沂蒙六姐妹,从听到枪响就吓晕过去到枪林弹雨里送包被,她就跟着他身上那股气走,她认准了他不会错。再后来当了镇长,搞人民公社,大炼钢铁,一声令下,哪个社员不跟着他振臂高呼?一穷二白,那真是穷啊,吃不饱穿不暖,可都有那么股子气在。谁会拿公家一分一厘一针一线?是压根不想。搞生产,学大寨,国家富了人才会有尊严,为人民服务是唯一的想法儿。怨只怨四人帮啊,把个国家弄得乌烟瘴气。她闭了眼就能看到大海他爹在大枣树下被批斗的情形。他瘦瘦的个子戴上白报纸糊的高帽,双手用墨水涂成黑色,活像来收魂的鬼,被人按一下头,他就昂起一次,按一下,昂一次,那股气在啊,他不屈服。——说他拿了公家东西。冤枉!他可以用一生的清白作证!他被按跪在地上,碎玻璃扎得膝盖鲜血直流,他们还用锄头打他,打得吐了血……咽气的那当儿,他拉着她的手,说,我冤啊,大海他娘,我有良心,在这儿,你摸摸,我没拿公家的东西,我何家的子孙后代也不会拿啊……“你爹颤抖着拉我的手摸他的心,”峨嵋老太合上相册,抬手抹了下眼角溢出的泪,“他的心还跳着,一会儿才一下,又一会儿才一下,我知道,它已经碎了。我抬起头,火辣辣的一轮黑太阳当空照着,我对着那团黑红喊,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睁眼,睁睁眼啊……”大海不做声。四周静悄悄的,又有一两阵的秋风掠过,拂起峨嵋老太耳际的苍发。有鸡蓦地在不远处啼鸣,西风中的斜阳倒像是刚升起不久的朝阳,光辉散漫地照在一对静坐的母子身上。过了好久,峨嵋老太抽了下鼻子,重又翻开相册,摩挲着一张四口之家照,轻叹:“多好的一家啊!这是你提拔副市长那年在北京照的吧?一晃一对儿女也都上了大学了。后面是天安门,我没去过,可我认得,往年的年画也画这个,颜色比这旧。你爹后来平反那年我还专程买了张贴在堂屋里。说到底是邪不压正啊,世上还是好人多。也是靠着你爹那帮有骨气的朋友,帮衬你才有了今天。人活一世,图个啥?吃?穿?能吃饱穿暖就够了,要紧的是不能做亏心事,不要人在前头走后面尽是戳脊梁骨的。有了土还想银,有了银还盼金,说到底那是个欲,是个贪!我是没读过多少书,可也知道那权啊,是大伙儿给的,也得好好为大伙儿做事!自古以来,那严嵩,那和珅,有了什么好下场?只留了个千古骂名。男人啊,走到哪儿拍拍胸脯子说句问心无愧,那才是条真汉子;你爹啊,就是条铁铮铮的真汉子!“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指不定哪天说蹬腿一下就去了。你那房子,好是好,可那宫殿,我住着不踏实啊。在这里,有你爹那股气在,我住着,夜夜都能睡个沉稳的觉。今儿啊,我只有一件不安的事,说不定哪天去了你爹那儿,我该咋对他说这些年的事呢?说你一切都好?说你当了官了,发了财了,为老何家光了宗耀了祖?还是……咳!咳!咳!”峨嵋老太被风呛着了,手捂着左胸猛烈咳嗽起来,苍灰的脸上憋得紫红。大海连忙站起来,一边把峨嵋老太的头拥在怀里,一边用手轻拍母亲驼起的后背。等一切平息下来,夕阳就要落山了。薄暮在炊烟中轻轻走来,把母子俩融在一起。过了半晌,大海才说:“娘,外面冷,回屋去吧。我——回头再来看你。”又一天的一个黄昏,玉嫂照例坐在院子里小凳上做活计,一边陪峨嵋老太翻看旧相册,听老太太一页页回忆定格的瞬间。斜阳照在峨嵋老太的脸上,庄严肃穆。大门没有关,玉嫂隔了老远看到一辆印有“检察”字样的车停在大路旁。大海穿一身素服独自从车上下来时,玉嫂连忙放下活计,出门迎了上去。大海摆了下手,玉嫂略带惊讶地说:“老太太好着呢!又在翻看相片了。”“娘!”大海隔空老远叫了一声。峨嵋老太坐在轮椅上低着头没有应答。走到老太太身边,大海坐在小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又叫了声“娘”,说:“又在看相片呢?”老太太依旧没有应答。大海忽然站起身来,双手捧起母亲的脸,撕心裂肺地大叫:“——娘!”斜阳余晖下,峨嵋老太双眼紧闭着,展开一个安详的笑容,就像在梦中终于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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