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看到“它”的时候,她昨夜注射的吗啡仍未曾散去药效。起初是一片阴影,她缓慢地转动眼球偏移视线,进入视野的是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隐约辨别得出人形,就坐在对面的空闲床位上,再具体就看不清了。是她一直在摇晃还是“它”下垂的衣摆在飘动?昏沉的感觉始终挥
1
看到“它”的时候,她昨夜注射的吗啡仍未曾散去药效。起初是一片阴影,她缓慢地转动眼球偏移视线,进入视野的是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隐约辨别得出人形,就坐在对面的空闲床位上,再具体就看不清了。是她一直在摇晃还是“它”下垂的衣摆在飘动?昏沉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她的呼吸略有些困难,自从无法进食只能接受营养针剂后,她衰弱的速度与日俱增,连在病床挪个姿势都做不到,事事都得靠女儿来操办。她知道自己生病了,之前女儿说过是胃溃疡,做个小手术就会好。半年来她的确康复不少,每个月都去医院复查一次,医生也说没有任何问题。她以为自己在慢慢痊愈,还想着家里有那么多需要她操心的事情,想着未来有待实施的种种计划,可为什么……为什么病情再次恶化了?黑影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举动。她感觉得到“它”在看自己,而她呢,就连多瞧对方一眼都使不上劲。她合拢眼皮,吃力地喘息着。独自一人的病房内出现了这等异常,她混沌的大脑中给不出恰当的反应,没有惊恐,亦没有疑问,仿佛“它”即是周遭的一部分,是本就该存在着的东西。她的感知世界依然错乱无比,况且她也缺乏响应的力气。她已经太过虚弱了。两个月前她还能勉强坐在家中谈笑,如今却连发出声音都算作一种奢侈。病情的迅速恶化是她所料想不及的,不是都做过手术了吗?怎么还会复发?“没事儿,妈,”重新住院那天,女儿宽慰的笑脸抚平了她的不安,“就是再检查检查,打几天针就行,别担心好吗?”“你说我这病说来就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你记得照顾着点你爸,他那糖尿病本身就要多注意……你……”她拉着女儿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嘱了很久。“好啦妈,我都知道,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安心住院吧。爸那儿有我呢。”女儿的眼圈红红的,看来最近确实辛苦到她了。胃部出现问题,即意味着病人很可能无法正常进食。她接连几个星期都在吃——吐——吃的循环中度过,家中烹制的饭菜非常可口,可就是无法在她的胃里多待那么几分钟。她觉得自己在白白浪费粮食,难免有些愧对家里的心意。但即使如此她也要坚持吃东西,仿佛只有在吞咽食物的时刻,她才能证明自己仍然是个正常的人,仍然挣扎着活在这世上,仍然……有被治愈的可能性。黑影长久地俯视着她,一言不发。若不是床沿那片晃动的“衣摆”过于显眼,她几乎就要忽视掉“它”的存在了。即便闭起双眼也无法入睡,身体的疼痛似乎影响到大脑的某些构造,她在迷糊与清醒的间隙中反复浮沉,徒劳的睁开眼睛,视线被动地固定在“它”身上——没办法,谁叫她不能自主改变姿势呢。说来也怪,虽然她脑子里混乱得一塌糊涂,基本看不清对方的五官,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十分清晰,她甚至可以分辨出那只是单纯的一种“看”。——看着她。到底有什么可看的?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呢?她突然间很想开口,想跟这个不合理的存在说说话,僵硬的舌头和气若游丝的状态使得发声成为挑战,“它”会听懂自己含糊的字眼吗?“……你究竟是什么呢?真奇怪……你认识我吗?”倘若女儿在身边,恐怕伸长耳朵也不能彻底听清她的呓语。时断时续的声音就像在吟诵某种古老咒文,只有神明或恶灵才能解读其中含义。“我啊,住院也算久了,可病情反倒越来越严重,现在这个样子……恐怕谁都帮不到我了吧。”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无所谓这唯一的听众能否给予回应。有些话越是面对亲近的人越张不开嘴,反倒可以在陌生人跟前毫无顾虑的倾诉。告诉姐妹们自己经受的疼痛与内心的煎熬显然不怎么明智,除了徒增悲痛之外毫无慰藉的效果。只是她需要一个机会去释放沉积已久的心声,多年来对苦痛的隐忍触发了她的病情,驯顺的天性教会她微笑,但其他情感呢?就能够永远隔绝在乐观的外衣之下吗?“其实我这一生,也算命运多舛吧……年轻时被定性为地主家的孩子,上学都成困难;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又是晚婚,婆婆家还特别苛刻,受了不少罪;现在日子慢慢富裕了,女儿却迟迟找不到对象,愁得我睡不着觉;这心啊,真是一时一刻都放不下来……”她迷离的目光渐渐放空,思绪漂浮着脱离病体趟进漫漫的时间长河。回溯人生的过程其实很玄妙,特别是当她的理性思维不曾恢复完整时,叙述一个脉络分明的故事就变为了某种诙谐的拼图游戏,那些记忆碎片自行排列成新的组合,倒显得她这一生并不那么平淡无奇了。不过谁又会在意呢?至少病房内仅存的听众没有向她提出任何疑问。“它”依旧保持缄默。
2
门口隐隐传来交谈的声音,女儿提着饭盒走进来,身后跟着自家的一个表妹。“姑,我来看你了。”表妹轻声说着,视线落到病床不足两秒便迅速转移,尽量平静地掩饰住她惊诧与不忍的神情。“嗯……我……”听到姑姑含混的说着什么,表妹稍微凑近一点,却只听清了几个单字,毫无逻辑可言。“她怎么了?”女儿笑了笑:“昨天刚打完吗啡,药效到现在还没退。”“那我们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是啊。”女儿替母亲掖了掖被角,又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仿佛母女关系整个颠倒过来,“她还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呢。”再次确认过情况,表妹松口气坐到旁边的陪护床上。受气氛影响,她压低声音说:“上次我来的时候,姑姑看着还好,怎么没几天就……”刚才瞄见姑姑的样子时,她之前做好的心理建设险些瞬间失效。到底要经受怎样的巨变,才会让一个原本体态丰腴的人在半个月内消瘦到如此地步?这幅数得清根根肋骨、病态到不正常的孱弱身躯;这张脸颊凹陷,只凸显出双眼的可怖面孔;这种丧失所有生命力,连一丝喘息都需要费力挤出来的无助姿态;这个人……这个被病痛折磨到脱形的受难者,真的是曾经健康和善的姑姑吗?她完全都不敢相认!“你说姑姑平时那么爱锻炼,又注重养生,怎么会得这个病呢?真叫人想不通!”表妹盯着床尾,感到自己喉咙发干,“以前看姑姑的身体情况还算不错,谁又能料到……”顾及到身边的表姐,她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女儿略微苦笑着,神情中是满溢而出的悲伤:“前一阵子我跟我妈聊过,她说她早就发现自己的胃不太好,但也只当做小毛病,随便找医生开了点中药喝了,没有去医院做检查。”她转头看向表妹,泪水沿着脸颊蜿蜒流下,唇角试图扬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却几度失败:“其实我知道,我妈不想去医院是因为放心不下我和我爸——住院太费时间了。我爸的糖尿病,我的婚姻,每天吃什么穿什么都是她在操心,哪里抽的出时间去做检查呢?结果一拖再拖,就这样错过了最初的发现期!”“……”表妹半抬起手想要劝慰几句,可那些安慰之词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只好继续听着。“都是因为我们!她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我们从她身上剥夺的也太多了……我真恨自己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晚,为什么连一个挽救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却无能为力……”尽管情绪濒临失控,但女儿终究记得母亲就在身边,所以她很努力地强迫自己恢复冷静,接过表妹递来的纸巾擦了擦脸,“抱歉,光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我只是心里太难受了,真的忍不住。”表妹摇了摇头,终于能够说出话来:“这种病本来就不容易发现,等查出来的时候,也就到了……”她又瞥了病床一眼,才敢继续讲下去,“实在是天意弄人。”“呵,这就像某种因果啊,我妈为了我们失去健康,现在轮到我失去她,”女儿双目放空,苦涩的喃喃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失去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如果是一场没有任何征兆的疾风骤雨,或许剧痛过后,彩虹和阳光不会来得太迟。可若是连绵不绝的梅雨呢?每当朝阳升起就意味着母亲又远离自己一步,诀别的命运早已注定,只待那残酷时刻的降临。怀抱着交替出现的惶恐与空虚,也曾经肝肠寸断地大声恸哭过,但是当理智回笼,经由时间的无限冲刷,人们总能够在绵延的悲痛中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只有接受事实这一条路可走。她不会再是无忧无虑的雏鸟,能蜷缩在母亲厚实的羽翼下入睡了。分别避无可避,今生的羁绊也即将行至尽头。就让她在这最后的倒计时中,再好好看看母亲的模样吧。至少到了那个时候,她就陪在母亲身旁。眼见表姐恍惚着进入神游状态,表妹理解的保持沉默,二人一时无话。陡然安静的空气中,唯有姑姑那模糊不清的嘟哝声在耳边不停地回响。起初仍以为是药效的作用,但很快发现她似乎是在来回重复几个字眼,短暂的面面相觑后,女儿跟表妹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凑上前去仔细聆听——然后她们都听见了,那道磕磕绊绊的沙哑声音正在说:“我要回家……”
3
她是被几个人合力抬回家里的。全身瘫软的人要比正常状态重上很多,女儿不得不发动全家的力量,花费不少工夫才将她安顿妥善。躺在自家床上,她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当意识脱离吗啡带来的迷乱后,某种不可名状的思绪转而接管了她的头脑,她突然无比迫切地想要回家。虽不知道那个一直听她诉说的黑影究竟是什么,但“它”的出现仿佛带来了某种启示、某种预兆,她像个接受神谕的女先知般,将这份缥缈的讯息化作自己的意志,再传达给他人。熟悉的环境格外令人安心,她睁开疲惫的双眼,视线停驻在墙边的衣柜上方——在那里,她再次看到了“它”的身影。依然是明显的坐姿,下垂的“衣摆”在无风处径自飘动,模糊的黑色轮廓完全适用于最经典的恐怖片,相信任何人见了都会直接昏死过去。就是这么一个阴暗诡谲的存在,却被所有前来探望的亲友齐齐无视,人们或坐或站的围成小圈,没有一个抬头观赏衣柜上的奇景。他们关切的眼神全放在她身上,安抚的笑容像是批量生产的面具,顾左右而言其他,仿佛今天不过是一次正常的串门而已。她无力充当称职的主人,只能勉强出声请大家移步客厅,剩下女儿靠坐在枕边,为她擦拭汗湿的额头。下午六点左右,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接连吐了好几次,小桶里原本的清水被染成黑色,喘息声也开始支离破碎。强烈的预感将答案直接递到眼前,她终于不能再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了。能够支撑到此时,自我催眠的方法显然功不可没。一切有关病情和治疗方案的问题都由家人说了算,她这个病患只需要积极配合就行。她活得充满希望,在家人的关怀下从不认识那个A打头的名词,不去猜测自己的生命会终止在哪个未知的日子,不在夜深人静时忧虑女儿能否照顾好自己和父亲。这些焦灼啊心痛啊的情绪向来离她很远,所以为什么要难过呢?身为一个虔诚的宗教信仰者,她面对死亡的坦然度显然高于常人。她不惧怕终焉的临近,全部的人生履历与遗憾也已经在合适的时间倾吐完毕,现在她只等待着,等最后一个预言完成它神圣的使命。意识在渐渐流失,她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连转动眼球的力气都没有了。女儿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她的注意力早已经所剩无几,透过眼角余光,她看见那个神秘又无害的影子终于有所动作,舒展开身体飘至她面前,锯齿状飞舞的“下摆”在空中构成一副优雅的姿态。“它”应该是手的部分从大片黑影中延伸出来,覆盖在她枯瘦僵硬的手背上。哦,那触感甚至是温热的。时间到了。 滴答作响的计时器停止倒转,纷乱轰鸣的世界也骤然消失。只有空白的平静。她在柔软的黑暗中缓缓下沉,四周是越过她逆流而上的金色光点。有谁放低的声音转瞬而逝:“……你太累了,睡吧……”她顺从了。然后她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明亮。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