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露娜像疯了一样地奔逃,铁蹄声于身后不远处紧紧跟随,将密林深夜的寂静踏得粉碎。马并不可怕,令她恐惧到极点的是策马追逐她的人。一个猎手,一个噩梦。如果被追上,就完了,彻底完了。她才十六岁.她还不想死。今晚原本会是个平静的夜晚。那人出现时,露娜正躲在她的小屋里打盹,准备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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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娜像疯了一样地奔逃,铁蹄声于身后不远处紧紧跟随,将密林深夜的寂静踏得粉碎。
马并不可怕,令她恐惧到极点的是策马追逐她的人。一个猎手,一个噩梦。
如果被追上,就完了,彻底完了。
她才十六岁.
她还不想死。
今晚原本会是个平静的夜晚。
那人出现时,露娜正躲在她的小屋里打盹,准备入夜后出去打猎。
脚步声将她从梦中惊醒,一抬头,瞧见窗外有匹正呼着白气的棕色骏马,披挂全套护具,坐鞍旁边挂着一面漆着白色圣城的盾牌。
她认得这个标志。
教会的骑士来了,露娜边想边起床。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只要等到月亮升起,别说一个骑士,就算来五个,来十个,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上一次她杀了他们全部,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翻身下床,穿好靴子,然后抓起挂在床头的深红外袍披上,顺手拍拍旁边兔子玩偶的脑袋,然后走到镜子前,抓了抓睡得一团糟的栗色头发,遮住左右连成一片的眉毛——她脸上唯一的瑕疵。
到这时,她还很镇静。对方只有一人,想必是还不确定有没有找对地方,否则不可能单独前来抓她,况且还是马上就要天黑的时候。
这简直就是找死。
随便骗他一下好了。如果动手的话,他的同伴找不到他,肯定会追查过来。
露娜对着镜子歪头一笑,没有哪个该死的骑士会怀疑这副可爱笑容的主人其实是危险的猛兽。
可是,当对方敲门时,恶寒突然贯穿露娜全身。
白皙肌肤下属于夜晚的血发出了警告:恐惧,源自本能的强烈恐惧。露娜不由自主地颤抖,险些瘫倒在梳妆台前。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这样害怕?区区一个人类骑士——
不,不对,另一个她在心里驳斥,另一个一向无畏的自己。不是人类,不是寻常骑士,你骗不了他,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逃,快逃!
她一紧张,碰倒了旁边桌上的水壶。那是一只空陶壶,沿着桌面滚了下去,摔碎的声音响若惊雷。
逃!
她拔腿就跑,撞开后门,踩过她精心打理的那块小菜园,翻过篱笆墙,朝着山林一路狂奔。
她的耳朵捕捉到小屋前门门闩断裂的声响。短暂的沉寂后,骏马一声嘶鸣,蹄声开始如暴风雨般追随。
当地人管这一带叫“鬼影森林”,因其有诸多凶恶野兽出没,甚至还有怪物和鬼魂的踪迹。
无人敢来狩猎,无人敢来伐木,得益于此,森林大得出奇。
露娜朝着森林深处一路逃去,不知逃了多久。苍穹之上,暮色早已退却,墨色夜空洒下银辉,圆月俯瞰大地。
以往,只要月亮升起,她便是这林子的统治者。食草的鹿,食肉的熊,统统都是她的猎物。
她早在十岁那年就明白了这一点,从此远离人世,隐居森林边缘。
生活虽然寂寞,却胜在舒心,而且再也不必遭受大人异样的目光和孩童恶意的嘲笑。
她也曾憎恶自己为何没能生为凡人,但如今她早已接受自己的另一部分,甚至以自己的黑暗血统为荣。
人类属于白昼,属于他们洁白神圣的光辉之主,而她属于夜晚,属于月亮,属于林间的风,属于狩猎的快感……
当然,还有她最爱的兔子玩偶,那是她自己用碎布和稻草亲手做的,是她唯一的朋友。
可如今,猎人成了猎物,那间小屋也不可能回得去了。如果不是身后有人正驱马追赶要取她性命,露娜一定会难过得哭出来。
真是的,到了这种生死关头还想什么破烂玩偶,那是愚蠢的人类女孩才会有的念头——黑暗血脉如此斥责,令她捏紧拳头,强迫自己坚强起来。
对,活命才是要紧事。
可是……可是我打不过他啊,会死的,一旦被追上就会死的!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为什么另一个我会这样害怕?到底为什么——
露娜一分神,右脚绊在一截突起的树根上,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翻滚着摔下斜坡,眼前一阵漆黑,差点昏迷过去。
该死,居然在这个时候摔倒!她不顾全身上下的疼痛,慌慌张张地爬起来,靴子也不知掉到了哪儿去。
不管了,得赶紧跑才行,不然的话……
伴随着一声马嘶,漆黑人影宛如张开双翼的夜鸦从她头顶掠过,拦住她的去路。
露娜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他!他抓到我了!
能在月夜只身追赶危险目标的骑士果然异于常人。他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大,而且扮相十分古怪:
一顶宽大的猎人帽,一袭近乎纯黑的长斗篷,底下隐约露出同样颜色的皮甲,再往下是马裤和长靴。斗篷一侧有个细长的凸起,想必是剑。
除此之外,不见别的武器。
落地之后,对方亦未摆出战斗的架势,只是默然站立,盯着吓得浑身发软的少女。
他没穿戴盔甲,还不攻击我。
难道是怀疑追错了人……不,不可能,普通的人类少女根本不可能被一匹快马追这么久,更不敢逃进鬼影森林.
他知道我是什么。是想表现骑士风度?
怎么会呢,骑士根本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嘴上说着保护弱小坚守正义,实际上不过是扛着白旗白盾的强盗和杀手罢了。
莫非他是在嘲笑我?欣赏被逼到穷途末路的猎物绝望的姿态,然后再狞笑着斩下头颅?
这个混蛋!
这时,对方开口了:
“别害怕。”
“害怕?我会害怕?真好笑。”
露娜站起来,迎着月光,仰视着几乎有两个她那么高的敌人。准备了,她告诉另一个自己。就算死,也绝不低着头跪着死。
“应该害怕的人是你,你惹了不该惹的人。不信的话,就看看你头顶上的满月吧!”
下一刻,深红外袍翻飞,狼啸响彻林间。
骑士拔剑出鞘。
2
少女两眼碧绿,迅速生长的棕色毛发覆盖白嫩肌肤,玫瑰色指甲被利爪取代,小巧整齐的牙齿亦变得长而尖锐,稚嫩脸庞逐渐扭曲,暴露出某种野兽的形态。
她匍匐在地,纤细的双手双脚化作强壮的四肢。唾液自嘴角低落,落进草丛。
来自黑暗血脉的恩赐已然揭露。没有任何一个人类——无论接受何等优越的武技训练——能够在力量和速度上与狼人比肩。
依照寻常情况,不出三回合,骑士就会被开膛破肚,脑袋连同那顶猎人帽一起跟脖子分家。
林间的风刚要停歇,又因两个快到极致的黑影猎猎作响。银爪与银剑,咆哮与沉默,野兽的迅猛与猎人的冷静,交织成一片能令鬼魂亦惶恐不安的狂风骤雨。
周遭树木在哀嚎中轰然倒下,坚硬的土地浮现道道沟壑,栖息的鸟群纷纷逃向天空,仿佛要逃到云间躲避地上那可怕的杀意。
但这场战斗并未持续太久。
恐惧之下的高强度的战斗令狼人的体能迅速耗尽。骑士抓住破绽,几剑将露娜逼近巨石与斜坡构成的死角。
少女哀嚎一声,身躯抽搐着褪回人类模样。
要死了。她咬着嘴唇,即使易形已经结束,仍不住发抖。要死了。
她赤着身子蜷成一团,不敢去看胜利者的面容,更不敢去看银剑的寒光。
要是能再抱一下兔子玩偶就好了……还有镇上那家烘培店的柠檬蛋糕,要是能再吃一个就好了……
已经战败的另一个自己早已没了念头和力气。她哭了起来。
恍惚中,好像有个什么柔软的东西盖到了身上。露娜揉揉眼睛,发现是自己易形前甩去的那件深红外袍。
咦?
她急忙将外袍裹上,抬起头,发现黑衣骑士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剑,单膝跪在她旁边,还找回了她跑丢的靴子。
从这个距离和角度,她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一张瘦削的脸庞年轻且英俊,毫无瑕疵的肌肤苍白如蜡,双眉、睫毛与垂下双肩的头发皆是黑色,而那对稍显忧郁的眼睛,竟是血一般的深红。
“你……”惊讶令露娜忘记了害怕,“你不是人类?”
“不是。”骑士肯定。他的声音像精钢一般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而且我并非前来取你性命,你不必害怕。起来吧。”
他朝露娜伸出手。那是一只没戴手套的手,布满常年挥舞利剑生出的茧子,却并不难看。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放上去,让他搀扶自己起立。
“你的手好热。”她忍不住嘀咕,“像刚出炉的烤地薯似的。”
骑士松开手,起身后退半步。“抱歉,我生来如此。”
“你不是教会派来杀我的骑士?”
“我是。”
这个回答让露娜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但此刻萦绕她心头的更多是疑惑。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教会不可能允许带有黑暗血统的人成为骑士的……不对,是压根连活命都不让的。”
“的确,但我是个例外。”青年似乎不太愿意告诉她。
“快点说清楚,不然……不然我还会揍你的喔?”
即使根本没有体力进行下一次易形,露娜仍旧威胁性地举起两只小拳头。
就算他不是人类,为教会卖命和身为成年男子这两个事实也足够她保持警惕。
我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傻丫头,她心想。
“你可知道几百年前教会同阴影之地的战争?”
“听过一点点。怎么啦?”
阴影之地远在人类领土的东方,根据民间传说,那是一个没有太阳的夜之帝国,黑暗血统纯正的子民们崇拜夜之母神,受魔龙们统治——
一个可以在人形和最强大的野兽之间自由易形的种族,高大、美丽、强壮,苍白肌肤下流淌着炽热如熔岩的血,双眼燃烧着熊熊烈焰……
露娜突然瞪大眼睛。
难道这个大个子,是……是——
3
“阴影之地败退时,教会的骑士俘获了我的母亲。她那时已经怀孕,在监牢里生下了我,难产让她失去了生命。”
青年轻声讲述着,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我在圣城长大,被教会培养成猎杀黑暗血脉的骑士,仅此而已。”
“但是……你不会杀我?”
“不。我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露娜没骑过马。青年让她坐在前面,然后用一条手臂环住她,另一只手握着缰绳。
他的下巴蹭着露娜的头顶,胸膛抵着露娜的后背,似乎想杜绝一切她摔下马的可能性。露娜缩着肩膀,感觉脸热热的,像得了风寒一样。
奇怪,是刚才的战斗太累了吗?她拍拍脸,想赶走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青年问,似乎刚刚才想起这回事。
“露娜。”少女回答,“是‘月亮’的意思哦。”
“知道。很适合你。”
“真的?我也这么觉得,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不过以前从来没人夸过我。我小时候他们只会叫我丑八怪,朝我扔石头。”
“你的父母呢?”
“我没见过他们。”这是个叫人伤心的话题。
“从记事起我就是一个人。原本镇上的圣堂收留了我,可他们发现我到底是什么之后,就把我赶走了。我一直告诉他们我完全能控制我自己的易形,我也根本没有想过要伤害他们,可他们不听。”
青年沉默了一阵。“两个月前你杀了两个骑士,还有他们的侍从和仆人。”
“我又不是因为想吃他们才动手的!”露娜反驳,“明明是他们自己的错!身为骑士,居然打劫我最喜欢的烘培店,还想欺负那位对我一直很好的厨娘。
我露出真面目想把他们逼走,可他们居然两眼放光地想砍我脑袋回去向教会邀功,所以我就,就……但是我没有吃他们喔,绝对没有!”
“我知道了。”
他好像对什么事都是一幅“仅此而已”的反应。不过,能得到理解,还是很让人开心的。
露娜捂住胸口,心头暖洋洋的。早知道一开始就不用疯跑了,还吓个半死,又差点被剑砍,真是的……完全是白折腾嘛。
“对了,你叫什么啊?”
青年道出一个名字。
“这是教名吧?居然叫‘圣使’,太不适合你了。”
“不只是教名,也是禁锢的法术。我不能易形,也不能离开教会的领土。”
那群坏蛋,露娜在心里骂道。
“你至少可以给你自己取一个名字嘛,就算没人叫也应该有一个。我来帮你想一个?嗯……卓拉贡怎么样?”
对方又沉默了一阵。“未免有些太过直白……不过,我会考虑的。”
4
行了许久,林中出现一条无数车辙压出的土路。
青年勒住缰绳。“我只能送你到这里——还有三个目标等我去找。”
“去找?你是说……去杀了他们?”
“不,去让他们离开,只要他们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他下了马,然后将露娜抱下来。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两天之后你会到达一个有人鱼喷泉的小镇。
去那里找一个名叫菲尔的铁匠,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他会安排你坐上一艘去往某个东方城市的船。在那里你会找到你的同胞,也会离开教会的势力范围。”
朋友……露娜突然有几分喘不过气。“你是我的第一位朋友。”准确地说是第一位不是用粗布和稻草缝起来的朋友。
“若旅途顺利,你会拥有许多同伴。”青年解下一个挂在马鞍旁的包裹交给她。
露娜接过来一看,里面竟然是几件她自己的衣物,还有最宝贵的兔子玩偶。
“在你住处找到的,我想你可能需要这些。里面还有一袋钱,足够你付船费。”
露娜把兔子玩偶搂得紧紧的,鼻子直发酸:“谢谢……谢谢你。”
“别哭。”
她点点头,揉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憋回去。
“可是,你这样把要抓、要杀的人全都放走了,怎么回去交差呢?”
“不必为我担心。”他翻身上马,握住缰绳。“再见,露娜。”
少女抓住马鞍。“等等!你……你以后也会到那个东方城市去吗?”
青年深红眼眸中掠过一丝无奈:“我无法离开教会的领土。我不能破解禁锢我的法术。”
“但你会努力去找破解的办法,对吗?一定有办法的,你可是龙啊!”
他又一次陷入沉默。“也许。”
“答应我,”露娜执着道,“答应我你会解放你自己,然后到那座东方城市去。我会在那里等着你的。”
“即使能够实现,大概也需要数年。你不必——”
“没关系,我还能活很多很多年。”虽然狼人的寿命并不比人类长多少,但那不重要。“答应我你会来,好不好?”
夜风拂起少女的深红衣袍,几片碎叶落在栗色发间。青年低眉望着她,仿佛失去言语的能力。
良久,对方忽然一笑:
“好,我答应你。”
露娜终于绽开笑容:
“那就说定了喔!”
那是完完全全的,十六岁少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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