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回来了是在正月十五那天,和娘俩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山东老家的男人。她进胡同时,我恰好在胡同里玩儿。离远远地就听见她喊:“妞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猛地抬头:“诶!花姐!你回来啦!”我向她跑过去,花姐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我帮她分担了两个包,往胡同口一
花姐回来了
是在正月十五那天,和娘俩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山东老家的男人。
她进胡同时,我恰好在胡同里玩儿。
离远远地就听见她喊:“妞儿!”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猛地抬头:“诶!花姐!你回来啦!”
我向她跑过去,花姐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我帮她分担了两个包,往胡同口一看,是花妈和一个男人提着三个蛇皮麻袋,也进来了。
我和花姐往她家走着。
“花姐,那是谁?”
“噢,是……是……我妈在老家认识的叔叔。”
“他怎么也跟着你们回来了?”
“我妈……她……她,是我老家那边安排的。”
“什么意思啊?他,那个男人,不会要做你的新爸爸吧。”我凑近花姐悄悄的说。
“我……我不知道……”
“真的假的?”
“妞儿,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了。”花姐有点生气了,她愤愤的走快了。
我的头向后看着,脚步还一直往前走着,怀里抱着的包重的我胳膊酸疼。看样子,花妈和那个男人关系很一般,花妈自顾自的在前面走,提着一个蛇皮袋,男人跟在后面,提了两个蛇皮袋,估计是太重了,举步维艰,但他还是紧紧的跟在后面,花妈脸上的表情严肃的可怕。我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觉得他唯唯诺诺,一点也没有花姐照片上的爸爸长得英俊。
花姐打开了她家的门,二十多天没住人,院子里一片狼藉,过年那几天下的雪盖了院子,又在这两天的太阳里融化的一干二净,但雪带来的泥土、灰尘还在院子里堆着。一阵风吹来,院子里的的垃圾走来走去,显得凋敝极了。
我和花姐把东西放在屋门旁边,她开着门,正好花妈和男人也进来了,我正想张嘴给花妈打招呼,但花妈并没有理会我,也没有看我一眼,就把娘俩带着东西草草的扔进了屋门,男人也顺势要进去,但花妈立马就关住了门,并且狠狠地反锁住了。
而此时,我也在屋门外站着,男人也在。
他放下了手上的蛇皮袋,似乎一个重,一个轻,一个是衣服,一个是杂物。
气氛紧张了。
“你这是揍什么?”男人用浓重的山东话喊到。
“俺跟你来,恁也没说个不字,现在关辽门,算啥?”
“恁爱去哪儿去哪,恁跟俺来?俺从头到尾都没说个行。”花妈在屋里吵着。
“行行行,恁厉害,俺惹不过,但恁总得给俺找个地儿吧!”男人不耐烦的说着。
“滚!赶紧滚!”花妈怒了,泼妇般的嚷嚷着。
男人也被花妈惹毛了,男人上去就一个劲儿的锤着门,我在旁边被他们吓坏了,似乎下一秒门就要被砸烂了,“咚咚咚”,破天的声音响着,比刚刚的骂声还响亮,传遍了胡同的角角落落。
“恁再打,恁要是再敲,俺报警了啊!”花妈在里面疯狂的大喊。
我怕极了,飞快的跑回家,刚出到胡同,就看到奶奶和爷爷过来了,我冲进爷爷怀里,奶奶进了花家。
“干啥呢!干啥呢!”奶奶的扯着嗓门喊着疯癫般的男人。
男人不理,还是可劲的敲。
奶奶正要上前去,爷爷一把拦住奶奶,把怀里的我给了奶奶,他自己走上前呵斥男人。
“你干嘛呢你!”爷爷上前使劲的扳开敲门的男人。
男人眼冒火星,狰狞地指着爷爷的鼻子。“恁少管闲事!”说完继续锤着门。
爷爷又上前制止,奶奶也在后面抱着我喊着骂着。场面一度混乱,我害怕的在奶奶怀里哭着,我也听到花姐在里面哭着。
哭着,叫骂声,喊声,砸门声,汇成一片。
胡同里的人们都闻声来了,四方舅、闻凯伯伯,芳儿爸,刚回到胡同的爸爸妈妈也闻讯赶来,看到这不知哪里来的疯男人在花家胡作非为,大家都冲着男人骂着喊着,胡同里的男人们和爷爷一起把疯癫的男人拦了下来。他被人们按在院子里,还使劲地挣扎着,手指甲狠狠地在四方舅的额头上划了一道血印子,被他惹急了的男人们都全部冲上去把他死死地摁在地上,抓着他的四肢。他虽然动弹不得了,但嘴里还喋喋不休的叫骂着花妈。
院子里一群人围着,吵吵嚷嚷,有人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指着那男人骂,有的小孩在哭,有的妈妈在哄。
这时,花妈终于打开门出来了,院子里的围着的男人女人小孩们齐刷刷的看向花妈。
世界仿佛都静了。
她哭红了眼睛,拉着花姐,缓缓走向人群中央被按在地上的男人。
她低着头,眼神空洞,脸色苍白,盯着男人轻飘飘地对大家说:“放开他吧。他现在是花儿爸。”
大家伙儿一片哗然,四方婶儿上前抓住花妈胳膊,“花儿她妈,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倒是说呀!这男的上来就拳打脚踢的!”
“没啥,大家伙儿都回去吧!”花妈淡淡一笑。
我从没见过这么淡定的花妈,她从来都是疯疯癫癫、泼泼辣辣的,这次,她惊坏了众人。
“真的,没啥,小打小闹的小事,回去吧大家。”花妈一遍又一遍的说着。
男人们逐渐松开了手,那些从二胡同闻声赶来的男人女人们先出去了,一胡同的邻居们还留在院子里。没人压着男人了,那个男人缓缓的站起来。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模样,看他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浓密的胡子爬满了大半个脸,嘴唇干裂,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几天没梳过的样子,满脸的憔悴和沧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穿着厚厚的皮衣,皮毛领歪翘着,十分狼狈。
这时候,奶奶转过头劝着各位,让大家都回去吧。
院子里的人们,都收拾收拾走了。只剩下了花妈一家,还有我们一家。我躲在妈妈怀里,奶奶上前搂住可怜的小花姐。
“花儿她妈,没外人了,你好好说说怎么回事啊?”奶奶担心的问。
“没啥,大娘,让你们笑话了,两口子吵架而已……”
“花儿他妈,你有话就说,我们也不是外人,这么多年邻居了,你有啥说啥,我们给你做主。”奶奶一字一句的说着,花妈也听到了耳朵里,但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男人,男人的眼神阴阴的回复了她,她想要开口的嘴,也只能止住了。
爷爷和爸爸作势要拉男人去我家,妈妈和奶奶把花妈拉去里屋。男人看样子也拦不住什么,就跟着爷爷和爸爸出去了。我从妈妈怀里下了地,拍拍花姐的肩膀,给她抹着眼泪,拉着她一起进了屋。
我带花姐在卧室的床上坐着,花姐默默的哭着,我用纸巾给她擦着眼泪。
花妈、奶奶、妈妈在客厅里说着。
我坐的地方刚好可以看到客厅说话的她们,我也在静静的听着。
“花儿他妈,你说吧。”奶奶先开了口。
“大娘……花儿……花……他爸……”还没说完一句话,花妈就泪不成声。妈妈递上前一片纸巾,我看到妈妈的眼睛也红了。“花儿……花……他爸还在牢房里坐着呢,我……我打官司这么多年了,也……也打不过那家,人都说打官司是要钱的,我拖着花儿,又没个稳定的工作,活着都是个问题,哪来的钱救他!可……可可……不救他不行啊!大娘,我一个外地人,我们家当初在这县城里开厂,做的风生水起的,这……这都是我和……和花他爸一点一点做上去的!花他爸现在进去了,被人冤枉了……欺负了,我就眼看着……他……他他……花爸进去不管吗?”
花妈,在外面,哭着,说着。
花姐,在里面,哭着,哭着。
“大娘,我们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我爹娘、他爹娘和你们一直交好,你们也知道花他爸是啥人,啥品行,花他爸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他爹娘气走了,我埋完了还不够,我爹也走了,也埋了,我娘被气回老家了,我也管不上了。就剩下他了,谁管牢里的他?只有我管了!”
“我能怎么办?花儿……五岁他进去了,花现在七岁了,我都没能把他救出来……,我现在没有办法,我得请律师帮忙,那是个烧钱的活儿,我哪来那么多钱啊……”
“这次……回老家,我妈也老了不少,我嫂脾气也不好,不给我妈好脸色看,我要接她来这里住,她也不来,还口口声声让我滚……”
“我在老家那里还有几个高中来这里之前的朋友,就请她们给我想办法,她们都说这事儿难,钱就是个问题……”
“我求我哥嫂借点钱给我,他们非但不理……年初二的时候,家里还来了个男人,就是他,我嫂介绍的,他们早就计划好了,我哥嫂口口声声说柏庐(男人名)人好,家里条件也不错,指定能对我好……我刚开始不接受啊,我都三十多了,再嫁算啥啊?”
“我就骂我哥嫂疯了,他们为了让我别回来打扰他们的生活,别想着在他们这里借钱……就要让我再嫁……我只能去找我妈,我妈也老糊涂了,劝我赶紧能找个人是个人,别老想着打官司的事,再加上我哥嫂一顿说,我不嫁都得嫁了。我知道我说不过他们,带花儿准备就走,但我找不到花儿了,他们竟然把花儿藏了,说是在那个男人那里,让我去跟那个男人领证,领完就把花儿还我……”
说到这里,花儿在卧室里早已泪如雨下,我也难过的哭了。花妈也哭着,脸上全是泪水,眼睛哭的通红。妈妈和奶奶在一旁,也悄悄地流泪了。
“大娘,那个时候,我没有办法,他们看上了那个男人能给他们的一把彩礼,我什么都得不到,那个男人自己条件倒是凑合,彩礼能出个几万。哥嫂见钱眼开,骗柏庐说我在这边做厂子,有房子,跟我去了没苦吃……还把以前厂子的照片拿了出来。”
“我没法子,被他们逼上了绝路,我妈老了,耳朵也不好使,我哥哥嫂子打她,她怕嫂子怕的厉害,哪里敢管他们。我要去报案,去找警察,还被我哥锁在火房了,我妈也没有办法。都两三天了,我怕花儿怕的要死,他们把花儿卖了都有可能。最后,我妈瘸着腿、拄着拐,来给我送口稀汤,劝我,说,嫁就嫁了吧,保花儿要紧……我就知道,我,完了……”
听到了这里,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花姐家墙上的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停了,秒针、分针,一个向西,一个向东,一动不动,它们像人一样,隔着表盘里最远的距离……
“我被我哥嫂带到民政局,那男的也来了,花儿就在那男的车上,隔着车窗户使劲地喊我,大娘,大妹子,我心里难受啊,我救不了花儿他爸,我连花儿也丢了……!”
“就……领证了,花儿回来了,我哥嫂的钱也得了,就不要我们娘俩了……柏庐,把我们娘俩领回了他家,我说我要走,他不肯,把我身份证藏了,非要我等他卖完他的破房子和面包车,都弄完了一起走……”
“就这样,我们一起坐了两天火车,到这里了……”
花妈讲到这里,停了……
奶奶不知道该说什么,妈妈也流着泪……
时间静止了……花妈两手捂着面,呜呜的哭着,我不忍看向她。我第一次觉得花姨那样可怜,她趴在奶奶肩膀上,像是一个在外受欺负了的孩子,对着家里的妈妈诉哭。花姨原来不是一个坏女人。
“那你准备咋办啊……”奶奶还是问出了口。
“我……我不知道……”
“大……娘……他已经知道我哥嫂骗他了,他知道我在这里没钱,只有个破房子……他也气……但不管咋样……他要是……我被他打死都行,但花儿,你们得护着……建国(花姐爸)出来了,还能见到花儿……”
奶奶叹了口气……
“话不要说这么说,大娘给你说,不管你觉得对不对,你听着,花儿还小,建国也得十来年才能出来。要是你觉得能过,那男的能指望得上,还能帮衬着你,就过着;要是那男的靠不住,就离掉,胡同里这么多人呢,他敢不离?他敢再闹?”
“他把房子车子都卖了,上没老,下没小,也是要好好在这里过的,不过是被你哥嫂骗了,一时冲动要乱来,他到底是不是个好人,得慢慢看。”
“这样,大娘后炕还空着,就让他在大娘后炕那屋住着,你看行不?”
花姨没有办法了,无奈之下,她哽咽着点着头,听从了奶奶的安排。
于是,柏庐大叔就住在了爷爷那屋的后炕,爷爷和爸爸睡在前床。花妈和花儿还在她家住着。奶奶、妈妈、我住在原本爸爸妈妈住的那件房。
胡同里一时间流言四起,大家都谈论着花妈和男人的关系。奶奶在胡同里被好多人问,但奶奶就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让大家不要乱问乱打听。
我不知道花妈、花姐和柏庐大叔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奶奶告诉我们说:“日子由人过,能过成啥样是啥样!”
零八年的正月十五和从前的那些年都不同。
我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花家的生活从此变了样,大概就是花家流完了一年的泪水,大概就是见证了一个女人绝望到不能绝望的模样,大概……就是这样。
傍晚,一胡同三号和四号的炊烟齐齐地升起来了,玉米面窝窝在锅里蒸着,喷香的玉米味儿传遍了胡同。
正月十五的孔明灯一个一个飞在天上,它们是黑夜里亮红的星星点点,但有一盏灯孤独的飘向别处,好像它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其他的灯都飘去了西边热闹的广场上方,人们在广场抬起头望着、指着,还许着愿。唯独它,往东边的深山上空执拗地飞着,幽深的山林里没有人烟,只有孤独的灵魂与它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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