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无眠之夜。我的身体向来很好,一年到头连感冒都很少得,不知这莫名的失眠症是如何缠上我的。当我为此苦恼不堪时,吴鑫却指责我一派胡言。他满含怨愤地说,在不久前与我去明城参加研讨会那几个夜里,曾多次被我高亢的呼噜声吵醒。“你怎么可能失眠?你只能让别人失眠!”吴鑫的声音里满是
又一个无眠之夜。
我的身体向来很好,一年到头连感冒都很少得,不知这莫名的失眠症是如何缠上我的。
当我为此苦恼不堪时,吴鑫却指责我一派胡言。他满含怨愤地说,在不久前与我去明城参加研讨会那几个夜里,曾多次被我高亢的呼噜声吵醒。
“你怎么可能失眠?你只能让别人失眠!”吴鑫的声音里满是戏谑。
我不置可否的耸耸肩:吴鑫的话从来都带着几分夸张。
我确信自己的确有失眠症状。每个醒来的早晨,我都能清清楚楚的记得夜里看到的一切:挂钟的指针在泛着银光的圆盘上艰难移动;灰色窗帘下的地板上铺着一排呆呆的月光;鱼缸里的蜥蜴凸起闪着幽光的眼珠……
我去看过医生,并且得到几瓶助眠药物,然而我并不认为它们比糖豆更有用。我依然早早犯困,早早入睡,之后睁眼到天亮。
2.
“哇哦,这只蝴蝶可真漂亮!”新来的生活助理唐羽尖细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只。任何见到它的人都会情不自禁被那充满魅惑的色彩吸引,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一样,要知道,那可是我最满意的一只蝴蝶标本。
“翅膀上的蓝绿色真美,好特别的颜色。”唐羽“啧啧”赞叹,“它叫什么名字?”
果然是那只,我微微有些得意,嘴角溢出一丝微笑:“爱神凤蝶。”
“爱神……凤蝶?”唐羽轻声念叨着,似乎若有所思。“在哪里捉到的?”
是啊,在哪里呢?我心里似乎被什么拨动了一下,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潮水般劈头盖脸涌来,撕扯着神经却毫无头绪,这令我无比沮丧。
我懊恼地从外套里掏出烟盒,食指熟练的挑开盒盖,抽出一根凑到嘴边,随着打火机“咔哒”一声,我忿忿的声音与腾起的烟雾一同喷出:
“鬼知道!”
3.
这是一排双层小楼,仔细算来,搬到这里居住已经五年,我喜欢这里:空气清新,隐隐有一种泥土飘散的味道;四周幽静,几乎从来没有听到过周围住户的喧闹。
我的名片上印着“昆虫学家”的头衔,而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昆虫爱好者。
我喜欢蝴蝶。光这间小小的屋子就存放了大量的蝴蝶标本,它们一只只做出振翅欲飞的模样,却被冷冰冰的虫针穿透背腹,钉在硬邦邦的垫板上。
神秘的黑绢斑蝶、魅惑的碧凤蝶、艳丽的优越斑粉蝶、神奇的猫头鹰蝶……每一双展开的翅膀,都曾是一个在花丛间翩飞的小精灵。现在它们一动不动,在我的房间里凝固了自己的美。
“噫?”我听见唐羽疑惑的低呼。
“怎么?”
“这只爱神怎么和上次不太一样了?翅膀上的小斑点好像变大了呢。”唐羽一边擦拭桌台,一边整理标本。
“胡说。”我为唐羽的无知感到好笑,要知道,爱神凤蝶翅翼上只有纯净的蓝绿色,这些色彩被外廓的一圈黑色线条牢牢拢住,似乎怕它们漏了出去似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杂色,更不可能像普通的蝴蝶一般有俗气的斑纹。
“可是……”
“行了!”
我为昨夜又一次的失眠精疲力尽,一边继续闭目养神,一边思忖要不要向研究所申请换个助理,这个唐羽对昆虫实在没什么常识。
4.
“感觉如何?”吴鑫的腔调里有几分暧昧。
“什么感觉?”
“喏,那个……新来的小助理。”就知道这个家伙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我扭过头去懒得理他,用大衣把自己裹得更紧些。
“很漂亮哦!”吴鑫意犹未尽的继续打趣。
“你是特意来评价我的助理吗?”我哭笑不得。
吴鑫嘿嘿一笑,转移了话题,“上次去明城开的研讨会还满意吗?”
我微微蹙起眉头,那次的研讨会开得实在有几分奇怪,与会者并不多,也都不是我熟悉的昆虫研究领域的专家,但是却说了许多连我都半知半解的专业名词,难道现在昆虫学领域发展居然如此迅速?
“我这几年脑子似乎不太好使,很多事情想不起来,很多话也听不明白。他们说的很多专有新词我都不理解。”吴鑫是我的发小,对他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哦。”他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拖得长长的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似乎从沉思中醒来,莫名其妙的拍拍我的肩,“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5.
所长没有同意我要求更换助理的要求,尽管我一再强调唐羽对昆虫研究一窍不通,恐怕不能有助于我,所长却依然笑呵呵的拒绝。这个唐羽,究竟是什么来头?想必背后有大靠山吧,否则向来要求严格的所长怎么会让这样的人混迹在研究所。
所长走后,我不禁有几分懊恼与憋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连唐羽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知道。
“孟教授,您对我不满意?”唐羽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时吓了我一跳。
我不由大为尴尬:看来唐羽已经知道我要求换助理的事情了。
“没关系。”唐羽的声音不仅没有怒气,反而带着几分笑意,仿佛我做了一件可笑又任性的事,“你对我不满意也是可以理解的,谁让我对昆虫一无所知呢。”
倒还有点自知之明,我从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以此掩饰心底的慌张。
“这样吧,今后我多向您学习,您多教教我好吗?”唐羽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令我不由心软,不置可否的闷哼了一声。
“太好了,谢谢孟教授,不,谢谢孟明哥哥!”
突然间,我仿佛被雷击到一般打了个寒噤,脱口吼道:“不许叫我孟明哥哥!”
“哦?为什么不许?”唐羽丝毫没有被我吓到,反而步步紧逼,“有谁这么叫过你吗?”
“不……”我的脑子里飞满了柳絮,纷乱杂沓千丝万缕,“为什么不许?是啊,为什么?有谁这么叫过我?是谁,是谁啊!”
我痛苦的抱住头,对自己混乱的大脑无能为力。
“孟明哥哥,既然想不出为什么,那我就这么叫你咯。”唐羽心满意足的哼着小曲忙碌起来。
这个女人把我带入了思绪的深渊,自己却若无其事的离开,真是太可恶了。
6.
夜晚依然漫长,钟表、窗帘、蜥蜴……每个晚上都重复上演着一场场默剧,生命似乎成了无涯的海,我在其中浮浮沉沉无法自控。每当在这浮沉中筋疲力竭快要落下去时,耳畔总会有个声音将我唤起,她不断用满含笑意的声音叫我:孟明哥哥,孟明哥哥……这个人绝对不是唐羽,她是谁?
在疲惫中挨到了天明,我想下次应该直接让医生给我开一些安眠药,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营养品和神经调节药物。
“孟明哥哥!”唐羽的声音突兀的传来,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你看看,这只爱神凤蝶好像在变呢,和上次不一样了呢。”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她的胡言乱语不加理睬。
“真奇怪,蝴蝶标本居然也会变化?太神奇了。”唐羽自言自语地嘟囔,“这上面的斑纹越变越大了呢!”
“胡说!”我实在忍不住呵斥,“标本是已经定型的生物样本,再也没有活的基因供生命使用,怎么可能发生变化?何况爱神凤蝶根本就是不长斑纹的品种。”
“你如果不信,自己来看看!”我发现自己差点陷入唐羽的小花招里,原来不过是想借机和我走得近一些,哼,我自然不会理会这些小手段。
“你来看啊!”我背转过去不再理会她。
“连看都不敢来看一眼,还说这是自己最喜欢的蝴蝶标本。既然喜欢,那么无论发生什么都应该去面对啊,躲起来有什么用呢?”唐羽似乎又陷入了自言自语,可字字句句却戳得我莫名心痛,这是怎么回事?
该死!我在心里暗暗骂道,一定想办法把你换掉!
7.
所长再次驳回了我要求更换唐羽的请求,这令我无比气恼。
“那么!”我强压着不满,“我不要生活助理总可以吧!”
“孟明。不要意气用事,你的身体现在还是非常需要人照顾的,放心,唐羽她……还是很专业的。”
我对所长的话无力反驳,只是不明白他所说的“专业”是如何下的结论,唐羽分明对昆虫一无所知。专业的助理怎么可能是唐羽这样的,应该像……像谁呢?心底似乎有个名字一闪而过,是谁呢?
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确出了问题,不止是失眠这么简单,好像有一大块记忆被掏空了,比如爱神凤蝶,比如“孟明哥哥”的称呼,比如那个一闪而过的名字……
8.
“孟明哥哥!”吴鑫刚把我送进屋,唐羽的声音就不由分说挤了进来。
“出怪事了!”唐羽故意压低声音。
“什么怪事?”吴鑫的好奇心远胜于我。
“那只爱神凤蝶长眼睛了!”
“什么?”吴鑫撇下我向那只标本奔去,而我则怀疑唐羽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当我走进屋时,吴鑫正在爱神凤蝶的标本前啧啧称叹。
“孟明,真是不可思议,这只爱神居然真的长出了眼睛的斑纹……”吴鑫把两只手搓的嚓嚓响,似乎十分激动。
“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跌坐在沙发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孟明哥哥,我猜这事……可能……和你有关!”唐羽说话吞吞吐吐,似乎有所忌讳。
“说来听听!”
“你总是说自己失眠,可实际上你每个晚上都睡着了,只是你以为自己失眠而已……”我挥挥手打断她,“我的确失眠,每晚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这正是我要说的。”唐羽停顿片刻,似乎在整理思路,“你其实并没有看到夜晚的情形,看到这些的只是你的眼睛。”
“有什么区别?”我好气又好笑,感到自己可能再次被这丫头骗了。
“有区别。晚上你睡了,可是眼睛却在看……”
“我如果睡着了,眼睛怎么去看?”
“喏。”唐羽朝那只爱神凤蝶走去,“你的眼睛在它身上看。”
“胡扯八道!”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番戏弄,也就顾不上什么风度了。
“那么,你怎么可能看到夜里的情景呢?要知道你的眼睛早就看不见东西了!”唐羽依然波澜不惊的语气。
我看不见了?我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那些夜里看到的情景又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的……难道真的是自己的眼睛转移到了爱神凤蝶的翅翼上?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的生命里到底在什么地方出现了断点?思绪又开始漫天纠缠起柳絮,理不清,看不明,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9.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对于唐羽的荒诞解释实在无法相信,可是自己也找不到其他的解释,对此我感到耿耿于怀。
唐羽对我的关心似乎超出了生活助理的程度,她不断甜腻腻的称呼我“孟明哥哥”,还总是打听我失明的事情。
“那么,这只爱神不是你捉到的咯?”
“当然是我。”
“怎么捉呢?”
“用捕虫网……”
唐羽最近不再胡言乱语,反而开始对昆虫标本感兴趣,尤其是那只“爱神”,她问了我多次关于捕捉和制作的过程,看来这个小姑娘是打算好好学习些昆虫类知识了。
“我查资料,说爱神的产地是印尼。孟明哥哥,你是在印尼捉到它的吗?”
“印尼”,这个词像闪电一样划亮了我眼前的一片漆黑,一张笑盈盈的面孔随之一闪即灭,头皮深处一阵隐隐发麻。
“是印尼吗?”
我紧皱眉头,勉强回答:“或许是吧。”
“哇哦,听说那里的海很蓝很美,那海水是不是和爱神凤蝶的颜色一样又蓝又绿呢?孟明哥哥是在海边捉到它的吧?”唐羽还在喋喋不休。
印尼,海边,爱神凤蝶,笑脸……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为什么我记不起来?似乎还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
“孟明哥哥,你是几年前去的印尼呢?”唐羽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依然刨根问底。
“大概……五年前。”我真想安静啊,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究竟少了一段什么样的记忆,让我安静吧。
“五年前!”唐羽的惊呼令我无法静下心来,“孟明哥哥,那你遇到印尼五年前那场海啸了吗?”
“海啸!”我在翻飞的思绪中忽地被这个词击中,所有绞尽脑汁也理不出的混乱瞬间被这个词劈开。
海啸,爱神,她,我的她……我拼力站了起来,四周一片漆黑,不,不行,我要看见,她在等我,我要救她,我要冲破这片黑暗……我仿佛是一个海洋里的溺水者,不顾一切地挣扎,挣扎……
蓦地,我的眼前有几缕斜映进窗里的阳光在微微浮动,四周白花花一片,空荡荡的房间除了我身下的床就只有一张桌子,没有一只昆虫标本,这分明不是我夜里见到的地方,不是我的家。我惊恐地转过身,一张温柔清秀的脸在身后笑盈盈的等待,那不是她吗?原来她还在……
我惊喜的朝她微笑,我想要走向她,拥抱她,却最终无力地失去了知觉……
10.
当我醒来,床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医生、护士、所长、吴鑫……我急切地从一张张脸上搜寻,终于看到了她。
“小雨。”我望着她,声音哽咽。
她拉起我的手,露出一丝苦笑:“我是唐羽,是你的生活助理,也是所长特意为你选的心理咨询师。莫小雨……是我的表姐。”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面孔,是的,她不是小雨,尽管面容十分相似,可她眼角眉梢的神韵都在告诉我:她不是小雨。我的小雨……已经在五年前葬身于印尼那场海啸,蔚蓝的海洋像魔鬼一样吞噬了我的小雨……
泪不由自主顺着脸颊落了下来,这一切我都记了起来:我的新婚妻子,我们的蜜月,我去追逐的那只爱神,孤单一人被海啸吞噬的小雨……
“小雨,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在海边……”我的心头被什么揪得生疼。
“孟明,不要再内疚了。”所长拍拍我的肩,“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吴鑫的语气欣喜而又急切,“你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五年,像钻进了一个硬壳,我们想了多少办法好不容易才把你拉了出来,千万不要让大家再伤心了。”
“对不起。这几年,我似乎过得浑浑噩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试图打起精神来。
“孟明哥哥。”唐羽吸了吸鼻子,“自从表姐遇难,你受到的刺激太大,身体机能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患上了罕见的选择性失忆,更为奇特的是你的眼睛也随之失明了……”
“这是神经性失明症。”医生模样的人接过话头,“不久前在明城的会议上,我们还专门就此展开了讨论和研究,一致认为只要能消除你的心结,唤回记忆,失明症也会不药而愈,事实证明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
“原来那次明城会议不是昆虫学界的会议,而是……”我恍然大悟。
吴鑫挤出个鬼脸:“是的,那是专门为解决你的问题展开的医学界会议,所以,你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当然是正常的。”
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五年我仿佛积攒了太多的困惑,需要时间来好好梳理。
“这是哪里?”
“这是咱们所的疗养院,你在这已经住了五年。”所长微笑着。
“可我夜里分明看到自己的家……”我疑惑不解。
“那是你神经功能想要恢复的表现之一,其实你没有患什么失眠症,你给自己臆想出了一个让自己安全的世界而已。”唐羽的话听得我有点糊涂。
“对了。”我忽地想起了什么,“那只爱神怎么样?真的长出眼睛斑纹了吗?”
“当然没有。”唐羽笑了笑,“那只是为唤起你的记忆而采用的一个小策略。正如你所说:爱神凤蝶是不会有杂色斑纹的。就像……”
她顿了顿,仿佛思考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就像你对小雨的爱,是纯粹而美丽的,所以更要放在心中好好珍藏,而你的心是珍藏的容器,需要自己好好爱惜才对。你已经把自己困在自己编织的茧里许多年,现在终于破茧而出,应该像你最爱的蝴蝶一样好好飞舞,好好生活,让天上的小雨安心,不是吗?”
我望着这张与小雨相似的脸庞,仿佛听到了小雨对我的劝慰,看到了小雨留下的最后的笑脸,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众人散去,我还需在这呆了五年的疗养院再观察几天方可回家。窗外的梧桐叶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这个世界仿佛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小雨从我身边钻进了心底最深处而已。
她会看着我的,用天空做眼睛,用树叶做眼睛,用蝴蝶翅膀做眼睛,她没有离开,她就在我身边,在我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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