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曹琍璇:寻找历史的共识--作者:刘永峰她是胡佛蒋、宋、孔三家档案的“把关人”。然而,在通往历史真相的路上,她却常常陷入感情与公...
宋曹琍璇:寻找历史的共识
--作者:刘永峰
她是胡佛蒋、宋、孔三家档案的“把关人”。然而,在通往历史真相的路上,她却常常陷入感情与公正、私心与坦然的矛盾挣扎之中。
1949年,随着蒋介石军队在大陆的节节败退,一位姓曹的国民党军官带着他年轻的妻子,离开了故乡湖南,来到台湾。两年后,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婴。然而孩子降生的喜悦,却无法抵消客乡飘零的痛楚。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思念故乡的亲人,常常是一天到晚地哭泣。
因为生了个女孩,父亲略有些遗憾,但依然不断地讲一些为国牺牲的道理,要她像男孩一样。父母说得最多的是,我们的家在湖南,我们要回家乡,只是暂时在这里。儿时调皮的玩伴,会冲她讲些“外省猪”之类的话语。
就这样,这个女孩长大了,在台湾念完大学后,到了美国,结婚生子。她就是宋子文弟弟宋子安的儿媳--宋曹琍璇。
直到1995年,已是40多岁的时候,宋曹琍璇才第一次来到大陆。她的脚踏到北京机场的那一刻,高兴极了。她激动地说:“主啊,我回来了!我回到我的故乡了。”多年以后,讲起往事,她依然记得当时的兴奋,“我真的是闻道了这个祖国的味道,每看一个东西,都惊奇得不得了。”
到了湖南,宋曹琍璇受到了贵宾的礼遇。然而,当内心火热得不得了,跟故乡人说起自己是湖南人时,她看到的却是毫不认同的表示,“你哪里是湖南人啊,你不像。”她走到哪里,人家都问:“你哪儿来的,你是外国人啊?”
宋曹琍璇女士谈起这些往事,感慨说:“我们外省第二代的孩子是很悲哀的,我们是一群没有根的人。”
正是感受到历史带给他们的悲哀,这几年,她才会对历史更正运动那么积极。她说,很长时间内,她对历史都不了解,只是偶然的机遇,她才踏进了史界,如今她是胡佛研究院蒋、宋、孔三家档案的“把关人”。然而,在通往历史真相的路上,她却常常陷入感情与公正、私心与坦然的矛盾挣扎之中。
进入胡佛
1971年,宋子文去世后不久,家人便将其档案捐给了斯坦福大学内的胡佛研究院,并部分向公众开放。其中有19盒,因为涉及到宋美龄,规定须在宋美龄去世后方可公布。
2003年10月,极为紧张地办完了宋美龄的葬礼,宋家人就商量,推举宋曹琍璇作为家族的代表,到胡佛去审阅宋子文的档案,对档案开放进行“把关”。因为她生长在台湾,中文的基础最好,而宋家其他后人多在海外长大,都不太懂汉语。
就这样,理工科出身、自称对民国史知道很少的宋曹琍璇,很偶然地走进了胡佛,接触起历史这一陌生的领域。当时,家人让她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心态,就是要保护我们宋家的名声。”宋曹琍璇说。
她说,因为一直以来耳朵听到的、外面讲的,“都是丑化我们家族的人”。的确,宋家的财富一直是历史、舆论津津乐道的话题。就在宋曹琍璇嫁到宋家后不久,一本叫《宋家王朝》的书便在美国持续畅销。作者西格雷夫在书中引述了大量的,关于宋家人骗取美援、中饱私囊的报道。“甚至说我们家里,有三十亿以上的美金。”宋曹琍璇说。据此,在2001年《华尔街日报》的一个评选中,宋子文被称为20世纪40年代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而像这样的材料,在此后各类新出版的书籍中一再地被引用、复述。
宋曹琍璇嫁到宋家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谈这个事情。丈夫有自己的实业,“外面说我们那么有钱”,但依然辛苦工作。有时,她甚至有过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婆婆控制着,都没有告诉我”,“我们媳妇哪里敢问什么”。
受各种传说的影响,宋曹琍璇一开始抱着“捍卫家族形象”的心思,但真的来到胡佛,翻开档案的时候,她却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发现宋子文是那么卖力,而且全心全力那么辛苦。这个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她发现,根据文件的日期,宋子文每一天的电报都有几十封,公文百封以上。而且早上七八点到半夜两三点,都有电报不断地进来。“那时我就在想,像他这么勤勉、辛苦的人,哪里有时间去想贪污的事情呢?”宋曹琍璇说。
随着看到的档案慢慢增多,她发现,“那个时侯宋家并没外界传说的那么有钱”。有一次,复旦大学吴景平教授在档案中发现了一封电报,是抗战结束后宋子安写给宋子文的,说抗战时借给国民政府的450万美元,是不是可以归还了。得知这个信息后,她便拼命地要去找有没有借据,“大家全部在笑,为了450万美元,Shirley(宋曹琍璇英文名)发疯了!”宋曹琍璇笑着说。
她在史料里看到,宋家不但没有贪污,反而把自己家里的钱,拿去借给国家用。那时候,宋美龄在给宋子文的一封信里面,就写道:“如果我们没有钱支持委座,没有钱支持他打仗,你把我的首饰,跟我的房地产卖掉,我来支持他。”宋曹琍璇说:“当后来她看到蒋介石日记时,这件事得到了印证。蒋公写:夫人要卖她的首饰跟她的财产来支持我打仗,我感激至深。”
“我就是从史料里面看到这些东西,就开始有信心了。”她说:“看到档案以后,我知道宋子文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宋家没有对不起国家。”2004年4月,她最后决定,19盒档案全数开放,任公众查阅。
宋曹琍璇原本以为,在胡佛就是短期的帮忙,两三个月就结束了。但这个时侯,台湾蒋家的儿媳蒋方智怡来找到她。
蒋家日记“出走”海外
就在宋子文档案安静地躺在世界一流的档案馆,等待向公众开放的时候,一批更为重磅的民国史料文献--“两蒋日记”,却正面临着一种尴尬的境地。
蒋介石有记日记的习惯,而且在中外政治家里,蒋介石的日记绝对是一道盛景。他自1915年28岁记日记开始,便是一天不辍地写了57年,甚至每周、每月还要写“反省录”,直到去世前3年,因手肌萎缩,不能执笔,他才停止了这一几乎终其一生的习惯。由于战事等原因,早年间的日记有部分遗失,今存日记53年,63册,如此规模,在大人物中大概冠绝古今。而且考虑到蒋介石的身份、经历,其价值更是不言而喻。
1975年,蒋介石去世后,全部日记留给了蒋经国。蒋经国似乎受到父亲的影响,也有记日记的习惯。1988年,蒋经国在病逝前,又把蒋介石日记连同自己的日记都交给了三子蒋孝勇。1996年,蒋孝勇去世,其遗孀蒋方智怡便成了两蒋日记的保管人。
2003年,蒋方智怡开始着手处理这些日记。“我先生走了之后,我先处理过一段,怎么保存它,不损害他,是一个很大的负担。”蒋方智怡坦率地说。尤其是蒋介石日记中涉及到很多历史的背景,好多人的昵称、名号,整理起来更有难度。
而让蒋方智怡感到更为不安的则是台湾政治气候的变化。当李登辉、陈水扁陆续在台湾主政以后,都在极力地淡化两蒋,搞族群政治,“去蒋化”,“去中国化”。陈水扁甚至说蒋介石是外国人,是台湾的侵略者,这种行为自然引起了蒋家人的反感。除此之外,当局对两蒋日记也是漠不关心的态度,在台湾既缺乏完善的文物管理办法,也未设置两蒋图书馆,因此这些日记就成了蒋家私产、任由其后人处置。
而正在这时,对收藏中国近代史档案情有独钟的胡佛研究院,对蒋方智怡展开了积极游说,力劝蒋方智怡把两蒋日记交由胡佛保管。蒋家人最终达成共识,把两蒋日记暂存于胡佛研究院,期限50年。胡佛并没有日记手稿的所有权,时机成熟时,它将“永远保存在中国的土地上”。
于是,2004年,胡佛研究院的马若孟、郭岱君两位教授亲往加拿大及美国加州的蒋宅,将这批日记接到胡佛。而消息一出,台湾舆论哗然,研究者扼腕浩叹不已。
而三年后的一些事情,证明了蒋家人的决定不无道理。当第二批蒋介石日记将对外公开的消息发出后,台湾却传来了这样的消息:蒋介石的草山行馆被人为烧毁,一些蒋介石雕像也被泼油漆。“当我们公布蒋介石的第二批日记的时候,台湾地区正发生摧毁蒋介石文物这样令人悲伤的事件。”马若孟说,这正是胡佛力争保存国民党档案与蒋介石日记的一个原因,几年前他们便预感到台湾当局“去蒋化”、“去国民党化”的趋势,“很遗憾,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
与宋子文档案开放时,相对风平浪静的局面不同,“两蒋日记”落户胡佛,让蒋家的后人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很多人认为,这些珍贵的史料应该留在台湾,但事实是台湾的环境“逼走”了它们。蒋方智怡说,一流的档案保存条件与公正的学术氛围,才是这些史料最需要的。
震撼
经过胡佛的多方动员后,蒋家后人也绝大部分同意,可以将日记分期分批陆续公开,每整理多少就定期开放多少。因为蒋家后人大部分在台湾,而此时宋曹琍璇也正在胡佛审阅宋家的档案,于是,蒋家便委托宋曹琍璇在胡佛继续审阅蒋介石日记。
宋家离胡佛有一个多钟头的路程,宋曹琍璇每天开车往返就要两个小时。宋曹琍璇看过宋子文的档案后,对于宋家升起了信心,这反倒让她在接受蒋家委托时,少了很多负担。
不过,她当时有的是另一种紧张。拿到蒋介石日记的时候,她手心冒汗,紧张得要命。她告诉自己,眼前即将要看的,是一个从小即尊为“蒋公”的,高高在上的,在神位上面的人的日记,而自己只是个“是要鞠躬敬礼、恭敬磕头的小百姓身份”。怀着对高不可攀的人物无比崇仰的心情,宋曹琍璇打开了蒋介石的日记。
然而,那一刻,她震撼了。“那时候我简直真的是从椅子上掉下来!”“简直疯狂了!”“我心里的那种震撼啊,是真的无言可喻啊!”她激动地说道:“怎么这种人当‘总统’啊?怎么是这个样子!”
宋曹琍璇自言因为是基督徒的缘故,她对道德的要求会比较严格。然而,蒋公日记里面所写的事情毕竟太过分了。她惊讶地看到,一个年轻人荒诞无度的过日子,那样的纵情、纵欲……
她想,这个我是不是要马上全面地封杀,不能公开呀?她说:“我觉不对劲了嘛,这怎么是蒋公呢?因为我小时候的观念,人家都说‘总统’多好多好。怎么搞的?见了女人就心动,见了女人就起欲心。”这跟她小时候接受的蒋的形象差距太大了。
日记的开放
蒋介石日记带来的巨大震撼,另一方面,却激发起宋曹琍璇无比强烈的好奇心。她越看越多,简直入迷了。一天天过去,她开始渐渐理解了,日记中那个青年人的放荡行为。
在那个时代,男人有三妻四妾,纵容自己本是极为寻常的事情。那时,国民党秘密集会的地方不是在妓院的后面,便是在赌场的后面。他们每一天都从那里经过,一个年轻的男人每天要经过灯红酒绿的地方,要经过那些莺歌燕舞的场所,看得眼花缭乱,尤其蒋介石是个刚从溪口上来的乡下小孩,来到上海这个大都市,怎么会不心动呢?
宋曹琍璇这样想后,又在日记里发现,蒋介石还是个具有自省精神的人。1915年,蒋介石从老师那里第一次见到日记,当时他不知道日记为何物,便问老师,老师说,这是一个自省的材料。受理学影响的蒋介石,满是克己省身的道理,觉得非常有意思,自己也开始写,一写就是五十多年。
宋曹琍璇认为,蒋介石一日一日的所记就是为了自省而写。她说:“他在做任何一件坏事的时候,都要自省。他都要说,我要戒欲、戒色、戒什么……我觉得这是很难得的。”
日记里那种心理的挣扎让宋曹琍璇看得入迷,她说:“那时根本是连饭都不要吃了。”在胡佛研究院,有宋曹琍璇专门的办公室,她不受上下班的限制,每天晚上都看到九、十点钟,舍不得回家。她说:“因为太吸引我了,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转变成一个伟人的,从早期那个样子。”有学者则跟她讲:“Shirley,我们只要看到上面有灯,就知道你在继续为我们努力,因为你看得越快,日记开得越快嘛。”
开始时,胡佛研究院跟她介绍了几个原则:对原文不能删,也不能销毁。以下情况家属可以做一些处理:一、涉及个人隐私部分;二、个人健康问题;三、家属方面的财务问题;四、对外人不甚友好的批评。然而,即便有这样的条例,宋曹琍璇还是经常地陷入一种矛盾的心态。她说:“一方面,我赞成史学家的立场,希望越透明越好、越多开放越好;另一方面,史学研究的对象是我的亲人,我又在犹豫是否应该有选择地保留一些内容?”
本来私人的健康情况,是可以不公开的。宋曹琍璇说:“蒋公早期的时候得过淋病,那个时侯,我真的想删掉,后来人家告诉我,老早大家都已经都知道了。”她挣扎了半天,又看了好多书,发现已经太多人知道了,便决定不保密了。
蒋介石日记的前面部分开放时,宋曹琍璇几乎没有拿掉任何东西,全部开放了。但面对的阻力也十分强大,台湾“保皇派”的学者,曾经的“总统府”秘书秦孝仪就很是紧张。宋曹琍璇回台湾时,跟秦孝仪讲:“孝公,我觉得日记是可以开的。”秦孝仪连连摇头,说:“你在冒险啊,绿营的人会见缝插针,会把他批评得体无完肤。”秦孝仪反对全部开放,据说有次曾拍着桌子说:“我们不能做蒋家的罪人。”
宋曹琍璇无力去化解,那些政治、历史的争执。但作为一个专修过神学的基督徒,宗教的情怀却影响着她对于历史的立场。她认为,“没有人能够还自己的罪债,只有神借着他不罪的儿子死在十字架上他才可以把你的罪给赎掉。”
因而,宋曹琍璇对秦孝仪说:“我是一个基督徒,我只信一个神,没有人可以变神,我们今天不在历史里造神运动,没有造神运动。他就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一个人,我们就把他原貌显示在众人面前。”
一个年轻人为自己荒唐无度的行为一次次的自省,一个领袖为了战乱中的黎民与国家的苦难常常跪祷神灵,看到这些,宋曹琍璇开始觉得蒋介石是了不起的。在她看来,尽管蒋介石早些时候对于基督教的看法,简直是胡说八道,但1939年的时候,“他开窍了”。她说:“我在蒋介石日记里面发现,他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基督徒,这个对我来讲是个极大的安慰。”也许正是这些,给了宋曹琍璇开放蒋介石日记的勇气与自信。
出版
2006年3月底,胡佛公布消息,开放整理出的第一批蒋介石日记。2009年,最后一部分蒋介石日记也在胡佛解密。与此同时,宋曹琍璇负责审阅的,还有2005年落户胡佛的孔祥熙档案,2009年9月,已整理出47箱,向公众开放。而蒋经国日记,因涉及到太多隐私的内容,何时开放还在讨论之中。
蒋介石在日记里面,经常会骂宋子文卖党卖国,违背革命原则,把宋子文骂得狗血淋头。这些内容,宋曹琍璇也都留了下来。有学者说:“Shirley,你是宋家的人,怎么搞的?人家骂宋家人骂得这么厉害,你都会开。”她说正是这种坦诚,让她这个史学界的非专业人士,赢得了学者们的厚爱。
蒋介石日记的开放,为学者提供了无比丰富、宝贵的资料,而胡佛研究院也只是提供材料,对于使用档案的人,并不限制他们的立场与观点。
然而,即便这样,“凡去胡佛研究所查阅蒋介石日记的学者,无不叫苦连天”,那里不允许带电脑进去输录,更不允许拍照影印,只有最原始的笔录和抄写。况且查阅的多是大陆、台湾和日本的学者,远赴美国,实在过于不便。
因而,蒋介石日记的出版成了学者们最翘首以盼的事情。宋曹琍璇说:“很多人到胡佛来,写的东西都不一样,我们同看一样东西,你写的是非常负面的,他写的非常正面,他写的又很公正,那么到底蒋的日记里面写什么呢?”出版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全中国的人都亲眼看到这个日记,看到事实是什么。
因为蒋介石日记,全部用毛笔繁体写成,不分段落,没有句读,很不便于阅读,因而在影印版外,还会出打字版,即校正版,对其中人名字号也会做出注解,同时对历史背景稍作解释。没有意外,自2021年底,蒋介石日记便可陆续出版问世,全部日记,将分55本,略作处理,延后开放的仅有二十几处。
认同
宋曹琍璇说,上中学的时候,国民党还要继续反攻大陆,念的历史地理都是大陆的历史地理,从上古到现在,新疆甘肃,什么都念。但都是为了应付考试,所以她对民国史很少了解。
三十年前,她嫁入宋家。她记得,第一次见婆婆的时候,婆婆很严肃地说:“你知道你进入到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么?”她说:“宋家,是蒋夫人的亲戚嘛。”婆婆说:“你错了!你知道这个家庭的重要性么?没有宋家就没有中华民国!”宋曹琍璇点头说是,但一出来,她就对先生宋仲虎说:“你妈真嚣张啊,讲些什么话呀!”
一直以来,宋曹琍璇都觉得,婆婆讲那些话太骄傲了。可是,等她在胡佛看到越来越多的档案,跟学者交流的增多,这个被历史迷雾包裹的家族,开始在她的心中清晰起来,她慢慢了解了自己家族的历史。
去年,一次学术讨论会上,有位学者发言,她一听,“怎么和我婆婆讲的一样!”她说:“那一段话,让我真的是非常感动,我才真正地认同我婆婆讲的那句话。”
“当我之前未踏入历史界的时候,我不了解。当我看到了真正的史料的时候,我发现,跟我耳闻、眼睛所看的新闻完全不同,为什么不愿意真相大白呢?”
宋曹琍璇说:“我觉得一定要把历史更正过来。不管是两岸的中国人,或是全世界的中国人,我相信都要对这段历史,有一个共同的认知,我们未来的路就比较好走。”
我眼中的蒋宋家族
--专访宋曹琍璇
作者:何书彬 刘永峰
宋曹琍璇近来引起史学界的关注,是因为她不仅是宋美龄的弟弟宋子安的儿媳,而且是胡佛研究院蒋、宋、孔三家档案的“把关人”。2003年,她进入胡佛开始审阅宋子文档案;2004年,“两蒋日记”落户胡佛,她作为特别四人小组成员,最先看到全部蒋介石日记;而且迄今为止,她是仅有的几个看过蒋经国日记的人。她眼中看到的蒋宋家族,是什么样的?
宋子文,没有对不起国家
《看历史》:蒋、宋、孔档案公开以后,史学界对这几个人的看法有什么改变?
宋曹琍璇:当我们两岸各说各话的时候,你不知道哪一个是对的。可是一直到宋的档案出来、蒋的档案出来、孔的档案出来,发现了很多新的史料,证明了一些事情,他们才发现,原来真相是这样的。所以我就说,三个档案开放以后,造成了很多“黑天鹅效应”。这个“黑天鹅效应”,中国大陆的学者更显得惊讶。学者的态度是要写一些真实的东西,这是他的专业,如果他这一辈子,都是写一些假的,他将被别人评论什么?
《看历史》:档案公开后,外界对宋子文的负面评价似乎也少了。
宋曹琍璇:陆铿在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登报纸说,宋子文自己的外贸公司有贷款3亿,结果全国哗然。总共的外汇额度才有5亿,宋家跟孔家拿掉3亿,那还得了。他们就去查,结果查出来以后,发现是小数点的错误,陆铿就叫报纸登了一个小小的启事,说是小数点的错误,他们忽视了。可是后来呢,陆铿还是说,他没有错,是因为受到了压力。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谎言。香港郑会欣教授写了一个论文,拿给我看。他说在宋的档案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宋把公文都拿出来呈报给蒋介石看,孔宋两个外贸公司才300多万,内容是跟海外购买军备、购买布匹什么的,因为当时我们在抗战的时候,很多产业已经没有在生产了,所以很多东西都从外面运进来,两家一共是300万。宋的档案很好,批文都有复制留下来。郑会欣博士拿了这些资料以后就写了那篇论文,在2008年发表的,证明了陆铿当时讲的是不实在的。
《看历史》:在档案里面,您看到的宋子文呢?
宋曹琍璇:看到宋的档案以后,我知道宋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宋家没有对不起国家,绝对可以全部开放。也是看到宋的档案以后我才有了信心。在看蒋介石日记时候,他里面骂宋子文卖国卖党、违背革命原则,他把宋骂得狗血淋头,我都留下来。这没问题啊,去对照宋的档案,去看嘛,为什么这天骂宋骂得这么厉害,去看宋这一天的档案里面有些什么可以对照的,大部分都是要钱不给,蒋介石要钱他不给。没办法,然后蒋要印钞票,宋说不能印钞票,宋是懂金融的,蒋是军人嘛,对这他不懂。宋说不能够印钞票,这还得了啊。蒋每次骂宋,看宋的档案对照,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在宋子文的档案里面,有一封信,我们看了都在笑。他说那时候,廖仲恺要钱,蒋介石要钱,他说我中国银行就这么一点钱,如果你们都要钱,你们都拿走,我中国银行就关门,不做了。吴景平教授出的《宋子文画传》,以及有照片的《宋子文和他的时代》,是我们宋家给的一些照片,里面有外国记者访问宋子文时画的一幅漫画:在一个上坡的路上,宋子文一个手撑住整个中国的经济的压力,一个手往上推,然后说我受不了了。
宋美龄,人们应该看重这位女性
《看历史》:在蒋宋家族的重要成员里面,您是见过宋美龄的,她给您的印象如何?
宋曹琍璇:我嫁到宋家,耳朵听到的,都是丑化我们家族的(内容)。我嫁到宋家这么多年,也没有人谈这个事情,也不敢问。可是你眼睛看到,你会觉得很惊讶,你会说为什么姑妈吃饭那么简单,穿衣服那么朴素。从李登辉时代开始,夫人到了美国,砍掉了她所有这些医生、护士的人数。大姐(孔令仪--笔者注)告诉我,到了美国来以后,姑妈的所有首饰都是她妈妈(宋霭龄)的,她可以随便用。那我才知道,蒋夫人是不买首饰的,因为她是一个基督徒,她讲究的不是一种物质的享受。所以呢,我那个时候,就有点怀疑,为什么人家都说我们贪污?我们钱到哪儿去了?
《看历史》:当了解到一些历史之后,您对宋美龄的评价呢?
宋曹琍璇:我们希望大家能够看重这一位女性,关键是她是否真的做了对中国有利的事情。我们希望大家看到,她为了中国的女性,为了整个社会的福利所做的事情。她把很多在美国留学时学到的知识,引进到中国来。抗战的时候,她认为女人要对社会负责,女人要在男人在打仗的时候,负起后方的责任,所以发起了整个中国的女权运动。她一直到处演讲。在那个时候,全中国的女性给她写的信,几乎有2万多封。这些信藏在台北妇联会的地下室里面,一直没有公开。曾经有几封被检出来,登在台湾早期的妇女杂志上面。现在我跟吴景平老师两个人正在搜集《宋美龄及她的时代》的一个史料画传。吴老师这次去,在杂志里面找到了那几封,看到后非常感动。2003年,蒋夫人在纽约去世,那个时侯太突然了。孔令仪就说,我们简单一点,我们不要办了,就随便把家人弄来就算了。我就抗议说,姐姐,不行!为什么?蒋夫人虽然是我们的姑妈,是你的姨妈,但她是我们“国家”的“第一夫人”,绝对不能草率。
《看历史》:吴景平教授现在是宋家历史研究方面非常权威的学者,那他对宋美龄是怎么看的呢?
宋曹琍璇:吴老师是在大陆长大的一个学者,他的印象里宋美龄应该是比较奢华的。这次我带他到官邸里面去,看到蒋夫人住的地方、蒋夫人的衣橱。他说,就这么小啊?我说对啊,(如果像传闻那样)她一天做一件旗袍,她一定有几万件旗袍,那你觉得她放哪里?吴老师就笑。然后我就说,你看她的床,你看蒋公的书房,我说是不是够简朴?他说,我觉得应该说是简陋。我就跟他讲,那个时代,他们是卧薪尝胆,他的心态已经不在这个物质上,他要的是怎样的能够雪耻,在蒋介石的日记上,每天的都写着雪耻两个字,那个时侯雪耻很重要。
蒋介石,知行合一与基督教信仰
《看历史》:有人说蒋介石是为了娶宋美龄才信的基督教,是这样么?
宋曹琍璇:我们先讲,蒋公学阳明理学。早期时候他在私塾念书,他的老师都是浙江人,浙江是以阳明理学为重的一个省份,他也是非常地遵行阳明理学。阳明理学是讲知行合一,他是知而行的一个人,那他不知的时候,他常常不会坚持去行。当时他要追宋美龄的时候,到了日本,宋母跟他讲,我们是基督家庭,你必须信这个。他就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圣经》,我也没念过,我念完再说。这是他的第一个回答。后来他就开始念《圣经》。他是一讲出的话一定做的人。你在日记里看到,蒋介石看《圣经》的步骤是非常慢的,偶尔看看,今天看一下《孙子兵法》,明天看一段《圣经》。他说,今天读《圣经》一节或几章,就这样子。你就看到他是随便看的。他跟蒋夫人1927年结婚,结婚以后,宋美龄为了让他了解她的信仰,就把她在《圣经》研读班的那些资料拿来交给他。她说我自己都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只是一个被妈妈逼得信耶稣的,现在为了蒋公,我就重新把那个时侯的笔记本拿出来大家一起研读,这对我受益匪浅。在那段时间,蒋夫人就觉得蒋介石是非常认真地在学习。1930年的时候,宋母生病,他就在日记上说,宋母病重,我为了要安慰她,回馈她,报答她对我的爱心,我决定受洗。他当时受洗,也当然是因为结婚这两三年蒋夫人带他学习,加深了了解。可是他受洗的一个动机,却是为了感恩,为了感恩宋母对他的爱心,对他的栽培。 在她病危的时候,让她高兴,所以他在家里就受洗了。你在他的日记里看到,这个人真的是很奇妙,当他决定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他从此每天看圣经,日记里面就开始了,常常会有经文出现。《圣经》里面讲哪一段话,然后今天读经怎么样,今天祷告怎么样,今天聚会怎么样……这就表示这个人是蛮有诚信的一个人,他真的是知行合一的一个人。
《看历史》:他的信仰是虔诚的么?
宋曹琍璇:我自己也是基督徒,也念过神学院,我看他基督教的成长,是从1939年开始的。他看了一些书,就是基督信仰的书跟黑格尔的辨证论,当他把这两本书合起来看的时候,对他冲击很大的。他要知道他为什么要信,他的信仰有挣扎。在1939年,他突然开窍。虽然之前他有去查经,有去聚会,有去做礼拜,什么都有,因为他从小是信佛的,他妈妈信佛的嘛,他的信仰里面还常常会掺杂一些佛教的想法。而且他自己以为的信仰是很好玩的,他认为中国传统的天就是上帝,我们要天人合一,耶稣就是天人合一,他想了一大堆的道理,比如儒家的孔子讲些什么,认为儒家跟基督教是完全一样的。他前面讲的一大堆话,我从神学的角度来看,是胡说八道,是他自己的一个假想跟幻想,他就是一定要牵扯在一起。因为他根深蒂固的想法,他要了解,却不知道怎么了解,他就按照他已知的东西做了切入点,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是那样。到了39年之后,他才真正的看清楚了。我觉得他信仰的清晰,对于他后来49年失败后是有非常大的帮助的。在49年那段时间,蒋介石知道,自己真的不行了。他在神的面前,完全的谦卑的时候,他完全依靠神。那个时候,他身边的陈布雷、戴季陶等人相继自杀,对他的影响非常大,那他就常常在想,如果他们信耶稣的话,他们可能就不会自杀了。基督徒认为神是他的主宰,如果我自杀的话,我就抢夺了神在我自身上的主权,我的生命是在神的手上的,主权在神手里,你凭什么自杀。那个时候他就常常在日记里面写,如果不是神要我负担起中华民族的这个使命,我情愿死掉。在后来,在48、49、50年那些时间,日记里随便翻翻就是这样的话。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面对。人总要面子,他从45年的顶峰,四大强国的领袖,那种光环那种荣耀当中,突然一下子掉了90%的江山,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心态?人的面子总挂不住,可是他那个时候谦卑到什么地步啊,他说,如果是神的旨意,我在这里等待,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他说,求神拿掉他的耻辱。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在刹那之间变得怎么样,他那时候失控了嘛。所以我们就可以在蒋的日记里面,看到信仰对他多重要。而且他绝对不是为了婚姻的逼迫而信的,他不是那种人。当蒋介石信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全然地投入,而且他信得非常清楚。
《看历史》:抗战时,汪精卫号称奉了委员长的命,或者达成了默契,跟日本和谈,但蒋一直没有松口,认为汪就是汉奸、卖国贼,日记里面他对汪怎么评价?
宋曹琍璇:非常不好,从一开始就不好,他认为汪摇摆,觉得汪不坚定。其实从“中山舰事件”开始,他对汪就已经非常不满意。那个时候汪是国民党的主席,他就开始对汪不满意,觉得他的政策是有错误的。汪后来要跟日本人妥协,很多人都说蒋也讲求和谈,其实蒋从来不愿意和谈。他在日记里面写,今天我们跟日本人和谈,如果我们是一个被侵略的国家跟对方和谈,对方是比较强的,那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到时候说不定又来赔款什么的。如果我们得胜了,再来跟他和谈,我们也没有太大的好处。他在日记里面有一句,说胜而不武的人才是真正的得胜。他那时候写了很多的信,文告、广播给日本人,希望他们能够醒来,不要来侵略,在东亚彼此相邻的俩个国家,我们应该和平相处。他说我拒绝和谈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不会占优势,我们一定会有很大的损失,而且我们会受屈辱。所以他决定是一定要打,可是要打,他希望有一个国际的正义制裁进到我们国家来,帮助我们。
蒋经国,一位内心感性的人
《看历史》:您所看到的蒋经国日记里面,他的形象与您之前所知的形象有什么不同么?
宋曹琍璇:开始审阅蒋介石日记时,日记受损得很厉害,所以胡佛就先给我看了一些蒋经国的日记。看到蒋经国日记的时候,我就开始哭。在每一篇日记里面,经常看到他对家乡、对父亲、对母亲的思念。不管看到树也好,看到山也好,看到风景也好,他都想到他溪口的老家。他在日记里面就说,我是游子,真的是牵挂我的家乡。听说“文革”的时候,把他的家里破坏得怎么样,他就说,我是个不肖子孙,都没有资格去返乡,去修复。他又说,父亲对他的期盼,他实在压力很大,他不想当“总统”,他说我愿意做一介农夫,日出而耕,日入而息,那样至少我还有休息的时间。你看到日记里面,常常写午夜一时约谁来谈,半夜一点钟把人家叫到“总统府”来谈话,所以,我就觉得他的压力很大。因为他们给我的日记是从1980年开始,然后我就说可不可以看前面的。我倒要看看在1975年,他父亲过世的时候是什么样。结果是,(他)每一天都在哭泣中。我就觉得他不像是一个我的脑子里面每天雄赳赳气昂昂,站在上面那么严谨的、很理智的一个人,经国的日记是十分感性的。
《看历史》:80年代,台湾解除戒严、开放党禁与报禁被认为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在蒋经国日记里面,当时是怎样的想法呢?
宋曹琍璇:我是看过,我也知道,但他的日记还没有开放。我就不谈他的日记里怎么写。从外来看,我觉得那是一个趋势,逼得他不得不开。我觉得他也认知了,这是一个民族必然要走的一步。经国是知道,那个时候可以开,绝对没有问题,他对他自己有信心。因为“十大建设”,他对整个台湾的贡献。虽然民进党后来否认,可是台湾从那么一个没有资源的岛屿,能够成为亚洲的“四小龙”之一,真的不容易啊。在七十年代石油涨价的时候,在全世界经济萧条的时候,台湾一路窜上来,那是真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我就觉得他是有信心的。他相信开党禁也好,开所有的报禁也好,对我们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另外他父亲一直对他有期盼。他认为,父亲没有完成的使命,就是他的使命。很多人认为,经国先生在台湾的表现了不起,其实我觉得都是蒋介石已经布好局,不管是经济方面,还是整个“国家”的建设,他都尽量一直在保持,都要继续。所以经国在日记里面对父亲的这种怀念,对家乡的情结,与对中国整个大陆的一个使命感,是非常浓厚的。他对家里面的人的要求特别的严厉,他会骂家里面的人,骂得很厉害,所以我就觉得不太方便公开。他的日记会不会公开,还在研讨当中,因为他的日记里面有太多私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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